日籍解放军女护士们从军期间,年龄大都在十七岁至二十六岁之间。从心理上来说,正处于思春期;从生活方面来说,也有谈婚论嫁的需要。
但当时部队有规定,解放军官兵不准和日籍人士谈恋爱。部队里的日籍人士考虑到将来回国的问题,也大都是和日本人结婚。
相原协先生因此和几千里外的高森庆子结婚;中村义光先生是和日籍女护士近藤清结婚;本间雅子也是回国途中,在武汉等船时和同伴介绍的日本男士“闪电式”结婚。
尽管如此,日籍女护士和中国军人之间还是有一些小小的爱情插曲,二森范子和本间雅子都曾有过这方面的经历。
1949年4月22日,二森范子随部队南下到达天津休整,和一位名叫刘祖庆的中国护士一起,被分配到当地一户姓陈的人家住宿。
五十多岁的男主人是一位儒雅的绅士,日语很好,询问得知原来他是日语老师。陈家共四口人,主人夫妇之外,还有一子一女,儿子已经在大学当讲师,女儿淑惠长得很漂亮。
淑惠常常带着二森范子去看电影,影片有《白毛女》等。看到喜儿在山里头发变白那一段,两个人在黑暗中抽泣起来……可是,二森范子是擅自从野战医院跑出来看电影的,因此还受到了班长的批评。
淑惠喜欢上了这位日籍女护士,总是说:“你要是能当我的嫂子该有多好呀!”陈妈妈也顺着说:“给我当儿媳妇吧。”
二森本人也动了心,暗想:“在天津当大学讲师的妻子,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
虽然后来二森范子最终离开陈家、离开天津随军南下,但她心里一直没有忘记,自己住到陈家的那些美好日子。
其实,年轻的二森范子在部队中也很讨人喜欢,1946年在通河进入解放军野战医院工作后,该医院的一位姓张的中国医生也一直在暗恋她。
1950年,医院已经南下到达武汉。一天做完手术后,二森独自一人在收拾手术用具。突然,有人从身后把她紧紧抱住,她惊恐地挣扎着转过身来,原来是张医生。
张医生紧抱着她不放手,红着脸向她求婚:“和我结婚吧!和我结婚吧!没有问题!我去和政委商量,会批准的!”
事情来得突然,二森喊着“不行、不行!”,挣脱开来夺门而出……那一年,二森范子二十一岁,张医生大概二十七岁。
爱上本间雅子的也是一位中国军医,但这位军医不像张医生那样鲁莽。
1952年年底,解放军在距南昌二百公里之外的山中开设了第七十二预备医院,收治在朝鲜战场上负伤的志愿军战士。建院的时候,本间雅子被分配到这个医院,一起工作的有一位中国军医A。
相识不久,A请雅子教他日语。雅子觉得如果中国医生会日语,自己工作起来也方便一些,便愉快地答应了。
A学得很认真,每天把几个自己想知道的单词写在一个小小的笔记本上,请雅子教他日语的说法。
渐渐地,A问的单词由日常会话用语变成了“喜欢”、“爱情”、“结婚”之类,A还把写着字的小纸片折起来夹在笔记本里交给雅子。
小纸片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长长的情书。情书往往是和处方、病历等一起当着别人的面交给雅子,雅子想拒绝也拒绝不了。
山村的冬夜愈发寒冷,雅子值夜班的时候,A给她送来棉袄;雅子回到宿舍,还时常看到床上有人放着水果……但因为种种原因,雅子无法接受A的好意。
所幸,在她为此感到烦恼、不安的时候,日本人回国的通知到了。
1953年初春的一天,雅子离开医院回国,全院的医生、工作人员、伤病员,在门前排成长长的队列为她送行。
本间雅子逐一与大家握手告别,对生活了八年的中国的留恋和对故乡、家人的怀念交织在心头,雅子泪眼朦胧。
眼前突然出现了A的面容, A站在队列中,向她伸出手说“再见”,而雅子伸出一半的手停住了。A微笑着看着她,轻声说:“这是分别的握手。”
雅子握住A的手说了一声再见,便低头转过身去。她不愿意让A看到她的泪水夺眶而出。转过身去的时候,她听到A对她说“保重身体”。
从那以后,A有些发抖的声音一直留在雅子的耳边。几十年过去,本间雅子还常常记起A。在年近古稀时完成的回忆录中,雅子写道:“那位医生依然健在吧。想起那个安静的村庄就会想起他……”
在同类的异国恋情故事中,最让人扼腕叹息的,便是日籍护士沟胁千年与中国军人杜江群的革命生死恋。
1951年5月,根据中央军委的指示,中南军区在现属湖北省蒲蚚市的古镇羊楼洞建立了第七预备医院。当年11月,随着解放军统一医院编号,医院改名为“第六十七预备医院”。
此时,医院已经收治了近三百名志愿军伤病员。为了提高医院的医疗水平,九十多名日籍医护人员也从武汉、广西等地调入该医院。在这些日籍人员中,就有女护士沟胁千年。
那一年千年二十二岁,工作认真,长得漂亮,能歌善舞,中国话说得也好。尤其与众不同的是,明知当时的政策不允许解放军官兵与日籍人士结婚,她偏偏爱上了一位中国人,希望嫁给他留在中国。
事情发生在1953年年初,千年爱上的是医院里一位名叫杜江群的病员。
杜江群年近三十岁,担任休养连的党支部委员。当时有些伤病员由于各种原因不安心养病,给治疗工作带来一些麻烦。但在杜江群的关心和说服下,都能自觉地与医护人员配合,安心治疗。
杜江群在医护人员、伤病员中建立了很高的威信,也赢得了沟胁千年的芳心。同时,杜江群也爱上了千年。
但有政策在,他们不敢违反政策、公开谈恋爱,只能偷偷地互相递纸条。羊楼洞风景优美、杜江群常常邀千年、千年同宿舍的中国护士海英杰以及另一位年轻的男护士陈正雨,到河边、马路上去散步。
海英杰和陈正雨他们,当时并不知道自己成了这对异国恋人的保护伞。
夏日的一天,沟胁千年病倒在床,杜江群特意买了一个西瓜,让海英杰送给千年。西瓜太大了,小英杰搬不动,便让陈正雨帮着搬到宿舍。
看到几位护士边吃边笑,情窦初开的海英杰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后来就和陈正雨主动当起了这对恋人的秘密联络员,为他们传递情书。
然而不幸的是,杜江群患着严重的肺结核,由于病情不稳定,常常发烧、吐血。而且,当时在医院放射科担任助手的日本青年森民树,也在积极追求沟胁千年。
杜江群估计自己在人世的时间不会太长,不愿意耽误千年的青春,便想说服千年与森民树结合,但千年不为所动……
1953年年底,医院内的日籍人士陆续返回日本,沟胁千年也被调往襄阳工作。千年离去之后,两个人只能通过书信传递相思之情,杜江群变得情绪低沉,病情也一天比一天重。
1954年初春的一天,一封来自襄阳的信放到了杜江群的床头。杜江群读了信,眼睛发光,坐立不安。
海英杰会意地笑着问:“有什么好消息吗?”
杜江群兴奋地说:“千年要到武汉采购药品,说是顺道来羊楼洞看我们!”
几天之后,千年真的来了。站到杜江群的病床前,她一句话也不说,任凭泪水顺着两颊往下流。
还是杜江群先打破了沉默,说:“你来了!”
千年默默地点了点头,半晌,才勉强露出笑容,问:“你还好吧?”
杜江群说:“好。还好。”
看着这场面,海英杰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转身退到门外……
当天晚上,千年住到海英杰的宿舍里,与海英杰谈到深夜。
原来,她想留在中国、留在杜江群身边,而杜江群知道许多日本人都已经回国,千年的母亲和妹妹都在日本期盼着千年,竭力催促她回国。
千年伤心至极,泣不成声。海英杰安慰千年说:“杜叔叔会好的,您不用太担心。”
千年说:“我不在他身边,请你们多关照他吧。”说着又流下眼泪……
当夜千年几乎没有合眼,第二天天还没亮,就起身赶到四公里外的赵李桥火车站,乘火车回襄阳了
1955年1月17日,由于医院建制的改变,羊楼洞的最后一批伤病员和工作人员迁往薪州的湖北省第二康复医院。
杜江群也和大家一起迁往薪州,此时他已经无力行走,躺在担架上被人抬着。那时候,沟胁千年已经在武汉的东湖疗养院工作,她专门来到汉口码头给杜江群送行。
杜江群躺在担架上,千年守在担架旁,无言地紧握着杜江群的手。载着杜江群的轮船远去了,她依然独自站在码头上,任凭江风扑面而来。
杜江群到了薪州之后,住在收治重病患者的四病区。海英杰在二病区工作,经常到四区和杜江群聊天,帮他买一些生活用品,尽量使他开心。
结核病菌依然在不停地吞噬着杜江群的生命,而千年依然在痴情地等着他。
一天,杜江群把海英杰和陈正雨叫到床前说:“你们给沟胁千年写封信,就说杜江群已经去世,劝她尽早找个归宿。”但是,他俩都不愿意写这样的信。
这年夏天,由于中国政府让在华工作的日籍人员回国,千年也回了日本。回国之前,她给杜江群写了一封长信。
杜江群看了信沉默不语,海英杰问:“沟胁还好吧?”杜江群叹叹息一声,回答道:“她说她要等,直到我去见马克思。”
后来,杜江群得知千年回到日本之后工作方面很顺利,感到很欣慰,特意请人在湖南定做了一床银灰色的湘绣被面,题上“亲爱的朋友沟胁留念,江群赠”,托朋友送给千年。
不久,千年通过一个日本访华团和北京红十字会,给杜江群带来了一幅用丝绸织成的身穿和服的日本少女图。
1956年1月,病入膏肓的杜江群被转往汉口结核病医院救治。但是,当时的医疗技术已经无法挽救他的生命。坚持到5月底,杜江群生命垂危。
5月29日,他给千年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沟胁!亲爱的朋友!亲爱的同志!我们真的要告别了。
今天我以悲痛的心情,颤抖的手,握着沉重的笔,可能是给你写最后一封信。不管如何,总是我临别最后时刻给你留下的亲笔信。
病是垂危了,5月4日我已经被医院隔离起来,离病房很远很远,被单独看护了……我从1月开始大吐血,一直到现在五个月了,血未停,烧未退,饮食极不好,身体已衰弱得不成样子,情况不仅严重,而且很危险。
你的来信我都收到了,几次都想给你写一点,但是我没有办到,心里感到不安。
现在实在不行了,我脑子很清楚。我不知道还能坚持几天,但是命运已决定我将和所有的人告别了,也许你在读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悲伤痛苦是不可免的,但是不要过于悲伤,不要过于痛苦,那样会损害自己的。
亲爱的朋友!我希望你坚强起来,勇敢地生活下去。是的,我们相识了,又有了亲密的感情,但是病魔使我们未能达到目的。现实要对我们这样残酷,又有什么办法呢?
活下去,生存的愿望和意志,谁也是有的,尤其是在新中国,谁不想看一看美好的未来,谁愿意就这样结束一生?志向未展,事业未成,头发不白,这样结束一生,心永远是不甘的。
亲爱的沟胁!你还年轻,人已经化成灰了,不要再把他放在脑子里,日夜想念、悲伤、痛苦,那样会损害自己。你应该好好地去创造自己的前途和幸福生活,你为了一个死去朋友,而去苦恼一生,是不值得的……
最近我又请了一个老朋友——王立富同志,代我给你买点纪念品寄来,他去北京,据来信说,已买了一个扣花和一个象牙雕刻,什么样子,我不一定看得到,不过他早晚会给你寄来的,我先告诉你,你注意查收。
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亲爱的朋友!没有这个机会了,我们不能再见了。亲爱的朋友!别了吧……
祝你保重!
五天之后的6月3日上午,杜江群离开人世。弥留之际,他用微弱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对身边的医护人员说:“不要通知日本朋友……不,不,快通知日本朋友,说我不行了……”
这位中国军人,对沟胁千年的感情充满了矛盾——希望她寻找自己的归宿,又希望她能够等待自己。
在杜江群病逝的这一天,沟胁千年从京都给他寄去了一封信、一张穿和服的照片。
汉口结核病医院里,几位护理过杜江群的护士接到信和照片后,只好上交医院党委暂时保存。三十多年后,这些信和照片装在医院的药品袋里,终于交还到了沟胁的手里。
沟胁千年得到杜江群的死讯痛哭不已,回日本后她也没有结婚,一直珍藏着杜江群赠送的湘绣被面。
由于当时的环境所迫,沟胁千年与杜江群不曾一起生活,甚至不曾单独散过步,不曾有过一次单独的长谈,而她对他却是如此忠贞不渝。
沟胁千年一直保存着二十一封旧信,其中杜江群的十一封(一封为病重时护士代写),杜江群妹妹的七封,杜江群友人的三封。沟胁千年说,这些信是她的“宝贝”。
2012年,沟胁千年在日本去世,遵照她的遗愿,2014年的时候,她的骨灰被送到武汉安葬在杜江群的墓穴里。
这叫做“生未同衾死同穴”。
1945年3月,十六岁的沟胁千年孤身一人来到“满洲国”,六十九年的沧桑巨变之后,她又以这种悲壮的方式回到中国,把骨灰埋入中国的土地。
她在临近生命终点的时候,对死亡应当没有恐惧,因为她渴望在天国与分别五十六年的杜江群重逢、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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