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三兄弟的五四故事

从五四运动前夜至上世纪八十年代，刘半农、刘天华、刘北茂三兄弟怀着一颗炽热的爱国心，以科学求实的精神，靠着“常人所不能及的恒和毅”，为弘扬民族文化事业呕尽心血，取得了令人敬仰的成就！

刘半农是我国著名文学家、语言学家、教育家；

刘天华是我国民族音乐一代宗师；

刘北茂是我国民族音乐大师。

在浩瀚的中华人物星河中，刘氏三兄弟闪耀着独特的光芒！

1919 年的春天仿佛来得特别迟， 刘半农一家三口租住的小四合院中的树木迟迟不见发芽泛青，仿佛还没有从冬眠中醒来。

“这要在江阴，院中的花草树木不早就发芽长叶了? ”朱惠对刘半农说，不等他接话，她接着说，“北京冬天虽然零下十几度，很冷，但室内暖和，比在江阴过冬舒服。”

刘半农听了笑了:“去年暑假我回江阴接你和小惠来北京，你还担心零下十几度、二十几度，北京这冬天怎么过? ”朱惠听了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心地笑了。

随即，刘半农带着些许自豪，些许调侃的意味问朱惠:“北京大吧，好吧? 北京大学大吧，好吧? 我工作的红楼大吧? 各方面条件好吧? ”

“好! 好! 好! 大! 大! 大! ”朱惠笑着回答。

自去年暑假从江阴来京安顿下来后，刘半农只要得空，便领着朱惠，抱着女儿四处游览，故宫、颐和园......还领着参观了北京大学，参观了他搬进去工作不久的红楼。

对红瓦铺顶，红砖砌成的红楼，朱惠赞叹不已，为丈夫能在这样好的地方工作感到自豪! 朱惠心里美滋滋:嫁给他，跟他在一起生活，是自己前世修来的福气! 她在生活上对刘半农尽心尽力，照顾周详。刘半农有了家的滋润，精气神更足，更全身心地投入工作!

1919年4月2日，教育部“国语统一筹备会”在北京召开成立大会。 全国 35 名会员代表，刘半农、胡适、钱玄同、周作人等6人被北大推选为会员代表，参加了大会。

4月22日，刘半农执笔拟定了《国语统一进行方法》会议案和《请颁行新式标点符号议案》。这两个提案经大会决议通过。正当刘半农在为改革国语，统一国音，推行十三种标点符号而认真工作，忙碌时，震惊中外的五四运动爆发了!

1919年的春天终于来到了。

1919年5月4日，一大早，刘半农就赶到北大红楼。虽然刘半农到得很早，但红楼内外早已热闹非凡，人员进进出出。

人员主要是学生，也有一些积极主动帮忙的教职员工，有的写标语，有的做旗帜，有的整横幅，有的捆扎、分发《宣言》传单，满眼是“拒绝和约签字! ”“誓死力争，还我青岛! ”“外争国权，内惩国贼! ”等标语，满耳是“取消二十一条”“惩办卖国贼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 ”等等的声音。在这紧张、忙碌、有序，但又有点兴奋、激动的气氛中，刘半农匆匆走向二楼会议室。

二楼会议室俨然成了指挥中心。偌大的会议桌上，摊满了为五四示威游行召开的一系列会议的《通知》《狭议》《纪要》等等，还有为五四游行示威拟定的口号、宣言等等。

陈独秀、李大钊正跟几名学生代表说话......刘半农一到，先把桌上摊着的这些材料理整齐，然后在离陈独秀他们不远的空位上坐下，一张张翻看这些材料，不一会儿，钱玄同、沈尹默等人到了。

陈独秀扫视了大家一眼，看看人到的差不多齐了，开口讲话:“情况大家都了解了，一切都准备就绪。 我们已关照学生掌握几条，一是要联合各界，二是要通电巴黎代表团，三是要通电全国在 ‘国耻日’这天示威游行，四要将矛头直指卖国贼! ”

话到此处，他顿了一顿，接着告诉大家，“这次学生示威游行关系到我们中国的命运，民族的存亡! ”话声刚落，钱玄同第一个站出来表示:“下午我要和学生一起去游行示威! ”

“你去，我也去! ”刘半农立即响应，“日本并吞朝鲜是由于本土卖国贼与日本勾结。 如果我们再麻木不仁，中国会成朝鲜第二，即将亡国! ”

“说得对! ”这时，李大钊接上话，悲愤地告诉大家，“在巴黎和会上，我国代表由于谈判失败，准备引咎辞职，但北洋政府当局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准备签字。”

“是可忍孰不可忍! ”陈独秀插话并一拍桌子，“我们要斗争到底!斗争到不在和约上签字! ”

“国难当头，我们决不能坐视! ”

“我们要坚决斗争到底! ”沈尹默等人纷纷表态! “斗争也要讲究策略，”李大钊告诉大家，“今日开会，我特地叫蔡校长回避，免遭当局口舌，生出意外之事，我们教员都不要外出活动。”

“下午我跟着去，有什么情况可以向大家通报! ”钱玄同还是一心要参加示威游行。

“联络方面早有安排。 你一定要去，我不拉你! ”陈独秀顿了一顿，转而告诉大家，“我这次不公开参加游行示威，并不是我怕什么! 为国为民，我什么也不怕! 我一直对青年学生讲，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入监狱，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 我本人早就被当局盯住了，但斗争才刚刚开始，斗争目的还没有达到，我不能被当局抓到把柄。”

接下来他对刘半农说，“你今天坐守这指挥部，哪儿也不要去。”

“好的。”刘半农点点头。 陈独秀看着他，想一想，又这样关照他: “胡适这一阵子在上海陪同他美国来的导师不在北京， 周作人在日本探亲，鲁迅因为在我们《新青年》上发表《狂人日记》等文章，是当局重点关注对象。下午你最好到鲁迅那里去一趟。”

“好的。”刘半农点点头。

1919 年是中国历史的一个转折点。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战胜国在巴黎召开凡尔赛和平会议。 中国首次以战胜国名义参加了会议。 会上，中国代表提出废除外国在中国的特权和取消“二十一条”的要求!

自1840年第一次鸦片战争以来， 中国被帝国主义列强一次次任意宰割，中国沦为半殖民半封建社会。1911 年辛亥革命，虽然推翻了清王朝，成立了中华民国，但政权掌握在以袁世凯为中心的北洋军阀手中。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一战的主体一方是英、法、俄等协约国，一方是德国、奥匈帝国等同盟国。日本帝国主义看到欧洲列强相继卷入战争，无暇顾及中国，立马以对德宣战为由，出兵中国山东，夺取了德国在山东的侵略权益。

紧接着日本以战争威胁，向袁世凯提出 “二十一条”。“二十一条”主要内容是：承认日本在山东半岛的一切权益；承认日本在东北、内蒙古居住权、开矿权，开展工商的权利，并将旅顺、大连和南满铁路和安奉铁路的租借权延长至99年；汉冶萍公司改为中日合办，附近矿山不准公司以外的开采；所有中国的沿海港湾、岛屿概不准租借或转让给他国；中日政府聘用日本人为政治、军事、财政等顾问；中日合办警政、兵工厂；武昌至南昌，南昌至杭州之间的铁路建筑权让给日本；日本在福建省有开矿、建筑海港、船厂及筑路的优先权......

袁世凯政府于1915年5月9日签订了这丧权辱国的 “二十一条”。 签约消息传出，神州一片怒吼! 国人把5月9日定为“国耻日”。

然而，巴黎和会拒绝了中国代表提出的废除外国在中国的特权和取消“二十一条”的要求，并决定把德国在山东的权益转让给日本。消息传来，举国愤怒，成为了五四运动的导火线!

5月2日，北洋军阀政府密电巴黎，命令中国代表签约，蔡元培第一时间将这消息带到了北大。

陈独秀、李大钊立即召开会议，在陈独秀的倡导和具体指导下，北大学生决定将原定于5月7日到天安门广场举行的示威游行提前到5月4日。

此时此刻，北大红楼北面的操场上已有学生陆续到来，红楼成了指挥中心，陈独秀是总司令! 平日里，红楼中，没有客套礼节，没有师生之别，自由聚集、讨论，各抒己见，新文化运动、民主、科学、反封建、反礼教等新思想、新思潮由此在学生中传播。

在陈独秀、李大钊的影响与支持下，不满足于空谈的几个学生还创办了《新潮》杂志，直接鞭挞北洋军阀政府。

一名学生代表执笔书写的 《北京学界全体宣言》虽然仅 180个字，但字字铿锵，句句有力!

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断送!

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而不可以低头!

国亡了! 同胞起来呀!

这份《宣言》在蔡元培、陈独秀、李大钊的支持下，北大庶务主任李辛白负责印刷事宜，工人们加班加点，当即赶印2万份!

下午一时左右， 集合在红楼北面操场上的游行队伍不顾军警阻挠，向天安门广场进发，学生们有的手拿《宣言》传单，有的举着小旗，有的打着横幅，呐喊着“誓死力争，还我青岛! ”“废除二十一条! ”“外争主权，内惩国贼”“拒绝在巴黎和会上签字! ”......口号声声震天撼地，如春雷滚滚在黑沉沉的中国上空炸响了!

当北大学生游行示威队伍朝天安门广场涌去后， 红楼安静下来了，刘半农离开红楼，前往绍兴会馆。

鲁迅在1919年5月4日的日记里写道:“......下午孙福源君来。刘半农来，交与书籍二册，是丸善寄来者。”

据孙福源(孙伏园)后来回忆，那天他参加游行后来到绍兴会馆。鲁迅“详细问我天安门大会场的情形。还详细问我游行时大街上的情况”。

那天下午，孙福源离开不一会儿，刘半农到了。 鲁迅向他了解北京大学的情况，最后刘半农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现在是青年学生冲在前头。”鲁迅听了不断点头......

那天的天安门广场，人山人海，北大联合其他高校的几千多名学生在这里举行游行示威活动。集会后，原计划是到外国列强使馆集中区域东交民巷去游行示威， 但由于大批荷枪实弹的军警严密封锁，于是游行队伍转向赵家楼。

赵家楼是曹汝霖的住宅。 由于当初签订“二十一条”的罪魁袁世凯已于 1916年6月暴毙，因此，当初参与谈判、签订“二十一条”，时任外交部次长，现任交通总长曹汝霖，时任驻日公使，现任货币局总裁陆宗舆，现任驻日公使章宗祥成了人人唾骂的卖国贼!

出于对卖国贼的愤慨，示威游行的学生们火烧了赵家楼，痛打了当时正在曹宅的章宗祥......大批军警赶到，抓捕了32名学生!

“学生爱国，何罪之有? ”陈独秀、李大钊闻讯拍案而起，组织各界营救。

5月5日北京各校罢课! 迫于各方压力，5月7日下午5时，被捕学生被释放，这时，五四星火正在燎原......

5月19日，北大各高校再次总罢课，并进行演讲，抵制日货。

6月3日，北京各大高校学生分组出发，走向街头演讲，当天，被捕170 名学生。 第二天，更多学生走上街头演讲，又有几百名学生被捕。 由于被捕学生多，当局强征北大三院法科作关押场所。

6月3日下午，刘半农、周作人、王星拱等相约一同前去。在法科门口，刘半农自称是北大代表，要求进去看望被捕的学生，几经交涉，但军警就是不准他进去。

6月4日下午，刘半农、钱玄同、沈尹默等二十位北大教职员工召开紧急大会，商量救援被捕学生。刘半农起草了《致全校全体教职员诸君函》，钱玄同等二十多人签名，发表在《北京大学日刊》上，组织社会支持、声援被捕的学生和教员。

6月5日开始，上海带头，全国响应，开始罢课、罢市、罢工，以此支持北京学生的爱国运动。

6月11日，陈独秀等人在北京闹市散发《北京市民宣言》时被捕，《宣言》中声明如果政府不接受市民要求，“我等学生、商人、劳工、军人 等，惟有直接行动，以图根本之改造”。

蔡元培辞职离京，北京其他高校校长也纷纷辞职，力挺蔡元培。上了黑名单的李大钊，离京回老家避风头。

《新青年》也被迫停刊了，在这期间，一直坐守北大的刘半农，一直在积极奔走呼吁，想方设法为监禁学生做好后勤工作。

一天，商量救援办法的救援会议正在进行，一位事务员过来把刘半农叫出去，不一会儿，大家就听到外面传来刘半农大声呵斥“混账”! 又过了一会儿，刘半农走进来，愤怒地告诉大家:“诸位，刚才事务员向我报告，被捕学生的伙食费用，王学长居然不同意报销。 学生们示威游行，演讲、发传单，爱国何罪之有? 被捕学生的伙食费用，是我们教授会共同决定请学校报销的费用，他王学长拒不执行。刚才，我一时火起，大骂混账，现在我当着大家的面，还要再骂他‘混账’! 请跟王学长私交好的同仁带个口信，请他必须执行教授会决定! ”刘半农的讲话得到了教授们热烈的掌声!

在全国人民的支持下，800多名学生被释放；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三人被免职；6月28日，在巴黎的中国代表拒绝在《凡尔赛和约》上签字。

至此，五四运动取得了胜利。五四运动是一场彻底的反帝反封建爱国运动，同时也是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开端。

7月中旬，大学放暑假。刘半农带着妻子、女儿离开北京，乘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到无锡，再乘一天的班船，从锡澄运河回到江阴。

刘半农一家三口刚上码头，刘天华、刘北茂就高兴地迎了上来，帮助提行李，抱小孩。 刘天华说:“接到信，知道你们今天到江阴，我们早早地就来等候了。”

一行人刚到西横街家门口，刘北茂就兴奋地亮开嗓门喊:“二嫂，小菜烧好了没有呀? 大哥大嫂他们到家啦! ”

“好了! 好了! 小菜早烧好了，早烧好了! ”见到大伯一家三口，尚真领着长子育毅迎上来，高兴得合不拢嘴。刘家一片欢声笑语。

饭后，大家闲谈，谈论最多的是刚刚过去的五四运动。听到大哥绘声绘色地讲述“火烧赵家楼”“痛打章宗祥”，小小年纪的刘北茂也十分激动，转 身到自己小房间，拿来一张传单给大哥:“为支持北京大学生，常州罢 课、罢市那天，高年级同学叫我们低年级同学帮助散发传单，我留下了 一张。”

刘半农接过传单，边看边念:“烧烧烧! 烧光日本货! 日本人欺压中国人，中国人再也不买日本货! 我们中国人，要买中国货，中国才有救! ”

提到烧日本货，刘天华来了劲，告诉刘半农:“因有规定不准教员参与，我找了个借口上了街，烧日货的地方围观的人最多，我看到一位常州市民当场脱下身上的洋布衣服扔进火堆中，还有一位市民将头上戴的一顶东洋帽远远地从围观人们的头顶扔向火堆，我还注意到，还有一位穿旗袍的中年妇女撑着洋伞经过时，不声不响将洋伞收起放在地上，围观的人把洋伞捡起扔进了火堆。”

这时，尚真接上话来:“别说北京、常州，我们江阴也烧日本货。烧日本货时，我们江阴人还扎了三个稻草人，上面贴着曹、张、章卖国贼的名字，放在火里烧! ”

刘半农、朱惠、刘天华、刘北茂听了咯咯大笑，小惠、育毅看到在大人笑，也跟着傻笑。

笑声中，刘半农掏出个小本子说:“我在北京还记下了好几副对联，有家小药店门口的对联是这样的，上联是‘三鸟害人鸦雀鸨’，下联是‘一群误国鹿獐螬’，横批四个字:‘当归天麻’。 有家帽子店门口贴着‘留着大好头颅，去拼国贼，不必到我店来买帽子’的标语以作罢市告示。”

“有意思! 有意思! ”刘天华听了笑出了声。 随即他叹了一口气，告诉大哥:“我没有办法，要保住饭碗，只能当个旁观者。”他这样一说，气氛变得有点闷起来。

朱惠、尚真领着小孩到后园乘凉，拉家常，北茂到自己小房间摆弄大哥带给他的洋画片。 剩下刘半农、刘天华哥俩促膝谈心。

“二弟，你不是旁观者。 我认为，在这时代洪流中，没有一个人会是旁观者。虽然你表面看上去是旁观者，但你的思想、你的观点没有旁观。”

顿了一顿，刘半农告诉他，“我们每一个人都希望自己的国家好，都希望能报效国家，但中国的现状摆在这里，如何报效国家? 我反复思考过。 我认为，报效国家有几种，除了直接冲锋陷阵的，我们做好自己的学问，做好自己的本职，培养好学生，也是报效国家。”

说完这番话， 他问刘天华，“二弟，你认为我说得对不对? 是不是这个道理? ”

“阿哥，你说得对! 就是这个道理! 听了你的话，我心里敞亮。”刘天华告诉他，“我明白了，我做好音乐方面的学问，培养好学生，也是为国家尽力，也是为国家做事! ”

“走。陪我出去转转。”刘半农说。于是哥俩出家门朝西，穿过西城门来到运河边。

夏天日头落得晚，傍晚近七点钟了，暮色还比较亮，这运河因是水上交通要道，此时，樯桅林立，舢板、乌篷船、渔船、货船、班船挤挤挨挨，就像公路上的堵车，这些船有的因歇夜停泊，有的因等待过闸停泊。

船上有人正在吃晚饭，有人在聊天，有人在打扑克，有人在喝酒，有人在唱戏哼小曲，还有一个光屁股、扎兜肚的五六岁模样的小男孩在大声哭喊......嘈杂声声，河风阵阵，刘半农、刘天华哥俩驻足看着船上的风景。

突然一艘被拥挤在河中央，装有西瓜的舢板船上传来歌声:

结识私情隔条河，

手擎杨柳望情哥。

娘问女儿“你勒浪望啥个? ”

“我望水面上穿条能梗多。”

歌声不大，但一字一句唱得清清楚楚，刘半农全神贯注地听着，听完立即掏出小本子记录。

这本是女孩子唱的船歌，由独坐船头的中年汉子口中唱出来别有韵味，“船家! 船家! ”刘半农挥手招呼，“我想买两只西瓜! ”

听喊，船家朝他站了起来，刘半农从货码头下去，边打招呼边走过几只船，很快来到西瓜船上。

“船家， 你的西瓜船怎么停在了中间? ”

“我是本乡人，今年种了几亩地西瓜，西瓜大丰收，我和表兄第一次从东乡摇船来城里卖西瓜，到得晚了。表兄进城了，送西瓜到他丈母娘家中去了。”

船家憨厚地告诉他，“天色现在有点暗了，称星可能看不大清了......”“这不要紧，西瓜你给我挑好点的，钱大约算算就可以了，你说多少我就给你多少。”

顿了一顿，刘半农告诉他，“我是北京大学教授，你刚才唱的船歌很好，你肯定还会唱其他船歌，我想采集一下。”

“好，好! ”从没遇到买西瓜的人如此爽快大气，船家已是十分高兴，当听说是大学教授要向他采集船歌，他感到受宠若惊，兴奋得直搓双手，不知说什么才好，“我一个人在船上没意思，瞎唱唱的。”

这时，刘天华也来到船上，刘半农向他介绍:“这是我的弟弟，在常州五中教书。”说完，刘半农敬上一支香烟，他虽不抽烟，但十分开心地接过烟，小心地夹在耳根说:“坐坐，你们坐，我去切只西瓜给你们吃! ” 半农、天华怎么拉都拉不住。

西瓜红瓤黑瓜子，又香又甜，口感极好。 他们一边吃西瓜一边聊船歌。 附近船上的人闻讯大学教授、中学教员在采集船歌，也都热心地将自己知道的船歌毫无保留地提供了出来，刘半农当场就采集了十来首江阴船歌。

从这天起，刘半农和刘天华每天吃好晚饭，就来到运河边，想方设法采集船歌。

他们还走到离家有二三里地的长江边的黄田港。黄田港十分宽阔，水深 20米以上，最深处约50米，四季通航。商船上溯长江中上游，下达上海，北连苏北，南接运河，日本、朝鲜及东南亚地区的商船也时有抵港。

北宋王安石曾写诗曰:

黄田港北水如天，

万里风樯看贾船。

海外珠犀常入市，

人间鱼蟹不论钱。

至清朝末民国初，黄田港已发展成长江下游重要商品集散地，兼有交通、水利、渔业、外贸等功能，是重要港埠。

离黄田港口 1.2 公里的弯道处，建有定波闸。定波闸闸底有形同门槛的石限，上承闸板，下挡流沙，闸上有建石桥。

桥西堍建有两层庙宇，上下分祀关帝和海龙王; 桥东堍为亭子，驻守闸管人员。定波闸也被老百姓称为“桥上桥，庙上庙”。因为定波闸处于弯道，闸小水急，闸门内外水位相差常达三米以上，涌急，直泻如瀑，开闸时数百上千船只逶迤，候于闸口，闸门一开，争相过闸，在水势翻滚中，事故频出，故有谚云:“船到定波闸，性命交给海龙王。”

船夫们过闸时全神贯注，齐心协力:

嗨! 嗨! 嗨!
嗨嗨嗨!
弟兄们呀!

撑篙的撑上来呀!

摇橹的摇上来呀!

嗨嗨嗨!

弟兄们加把劲呀! ......

船夫们过闸时的呐喊声铿锵有力，表达了不畏艰难险阻的坚强意志! 刘半农、刘天华来到定波闸，看着这动人心魄的过闸情景，听着这过闸时的呐喊声，心中激动不已......

这次回江阴，刘半农采集了20首江阴船歌。听了许多江阴船歌后，刘天华将《病中吟》《月夜》《空山鸟语》又作了一次大的修改。

在后园乘凉时，专门演奏给大家听，演奏完毕，“好听，真好听! ”刘北茂情不自禁鼓掌。两个小孩不知所以跟着鼓掌，大人跟着欢笑。

欢笑声中，刘半农当着大家的面对刘天华说:“二弟，你的曲子里已经有了自己骨子里的东西。 你要不断创作下去，争取在国乐这个领域里搞出点名堂来! ”

“大哥，”刘天华这样告诉他，“我为自己定的就是这样的目标! ”

这天，江阴书场请来了苏州评弹名角演出经典弹词《珍珠塔》。 小小江阴城有好几家书场，名家登场，一票难求，姚志诚连夜雇人排队买了几张票，来到西横街刘家，请刘半农、刘天华去书场听评弹。

台上一桌两边分坐一男一女，男的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女的妆容朴素，神态从容；男的手执三弦，女的怀抱琵琶；台下听客一杯香茶，书场人多嘈杂，三弦、琵琶一响压场，全场听众全神贯注起来。

在清茶的香气和三弦、琵琶的袅袅声中，二位名角开腔，果然名不虚传，高腔激越嘹亮，低腔清晰动听，百转千回，跌宕起伏，细腻委婉，字字真切，将《珍珠塔》的传奇、儿女情长，娓娓叙来，韵味十足，听众个个听得如痴如醉。

每一句幽默风趣的说表，每一段优美动听的唱腔，每一曲酣畅淋漓的弹奏，都引来听众的笑声、掌声、叫好声。

刘半农、刘天华、姚志诚欣赏完评弹之后，到书场旁一小饭馆小酌，席间意犹未尽地谈论起刚才两位名家，仍是赞不绝口。

这时，刘半农问:“为啥? 苏州评弹为啥好听? ”

刘天华、姚志诚都摇摇头:“不晓得。”

刘半农告诉他俩:“一般我们只有4种声调，而苏州话有7种声调，抑扬顿挫，吴侬软语，苏州评弹当然好听。”

接着，刘半农又问他俩: “评弹最好的东西是什么? ”

两人又说:“不晓得。”

刘半农告诉他俩:“评弹最好的东西是用艺术讲故事。”

平日里跟着天华叫刘半农“阿哥”的姚志诚从心底佩服地说:“阿哥，你的博学真正不是一般人可比的。我们江阴人生在长江边，我一直希望天华能为 长江谱写乐章。”

刘半农听了，很感兴趣地问刘天华:“二弟，你说说看? ”

刘天华认真地告诉好友和大哥:“我试着写过长江，写一次被我撕掉一次。”

“为什么呀? ”姚志诚问。

“因为我跳不出古琴曲《潇湘水云》，跳不出琵琶曲《十面埋伏》。”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接着表示，“我要写只有我刘天华才有的东西。我要写也不会硬写，我更不会东拼西凑地写杂烩出来。”

说完，他想了 一想，告诉他俩，“刚才《珍珠塔》中有段叠句连唱:‘灯映月，月映灯，今宵灯月分外明，团圆月下灯千盏，盏盏灯中有一轮，月借灯光光闪闪， 灯趁月色色沉沉......’我听这段的时候，心中一动，我想起了我的《月夜》中的节奏、音色。”

说到这里，他又想了一想，之后告诉他俩，“另外我还一直在想二胡能否借鉴三弦拉戏等等。”

最后他告诉姚志诚，“阿哥去年暑假特地从北京带给我的，还有阿哥以前从南菁书院藏书楼，从上海帮我觅得好几本我国古代的和外国的关于乐理知识方面的书，我反复看了，学了，长进不少。”

听天华说到这里，刘半农接上话茬，告诉姚志诚:“因为我看到二弟从小喜欢音乐，只要发现有关音乐方面的书，有时我宁可自己需要的书少买，不买，也要给他买。”

姚志诚对刘半农说:“阿哥，你知道的，我跟天华是发小，天华对音乐的钻研劲头，我是一直相当敬佩的。我一直相信天华在国乐方面会搞出名堂，做出成绩的。”

听了好友的话，刘天华说:“学无止境，艺无止境，我只有不断地学习，才能有长进，才能写出好的曲谱。”

刘半农听了赞许地笑笑，举起手中杯:“来，干杯! ”

这天，回家之后，刘天华受评弹启发，对《月夜》《空山鸟语》作了进 一步修改，并将自认为得意之曲段哼唱给尚真:“好听不好听? ”

尚真说:“你问我，等于问瞎子、聋子、哑子，我对音乐一窍不通。”

“不会，可以学。 只要肯学，样样都能学会。 你到我家之后，不是学会了识字吗? ”

“音乐跟识字是两回事。音乐我不懂。”

“那我问你，蛐蛐叫好听，还是蝉叫好听? ”

“蛐蛐叫声婉转，蝉叫是‘知了知了’，喊个不停，当然是蛐蛐叫好听。”

“这就对了，你不是也懂音乐吗? ”

尚真听了笑着“哼”了一声。

“你一天到晚蒙我! ”

接下来，尚真告诉天华，“今天听大嫂说，大哥可能要到外国去留学。”

“大哥怎么没提一个字，明天我来问问大哥。”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时，刘天华特意问:“大哥，听说你要到外国留学，这么大的事，回来这么多天，你怎么提也不提起? ”

刘半农回答:“本来去年5月份，北大就报教育部，请派我去欧洲学习语言学，但因我的教学工作无人接替，于是经教育部批准，留校一年。 何时去国外留学，到现在还没正式定。再说，正式定下去国外留学的日期后，我肯定还要回江阴一趟，所以我就没讲。”

听他说完，刘天华、尚真、北茂都激动不已:“大哥真的要去外国留学了! 恭喜大哥!

此文节选自《流风》一书。

《流风》

中国青年出版社

胡美凤/著

《流风》以刘半农、刘天华、刘北茂三兄弟为中心，跨越百年，不仅讲述了刘氏三兄弟为弘扬民族文化事业呕心沥血的传奇，展现了一代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和社会变迁，更是借此绘制了一幅百年中国苦难—觉醒—振兴—崛起图。作品史料扎实，可读性强，很好地将史料、叙述、议论结合在一起，将风土人情与时代气象融入到人物的成长之中，使其跃然纸上。流风无尽，余韵永存！

//作者简介：

胡美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江阴人，生于1955年。出版有长篇小说《相思如雨》《永久保留地》，中短篇小说集《涛声依旧》，散文集《淡淡的记忆》等；在《人民日报》《中华散文》《北京文学》《青年文学》《雨花》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多篇，其中，在《人民日报》发表散文15篇。作品文笔清新隽永，委婉动人；题材广泛，注重文学性与思想性，贴近时代，贴近现实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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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

《人世间》 中国青年出版社 梁晓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