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三百首（4）

1、《雨霖铃 》

柳永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注释】

①帐饮：设帐摆酒以送别。古人习俗，于城郊、路口、长亭等处为人饯行。兰舟：传说鲁班曾刻木兰树为舟，后遂以兰舟为船的美称。②去去：去了又去，形容路途遥远。③经年：经过一年或若干年。

【赏析】

这首词是柳词中的名篇，也是宋词中的名篇。据统计，在历代的词选中，这首《雨霖铃》排在整个柳词作品的第一位，也排在整个宋词作品的第一位。其受欢迎和重视的程度可知。

那么，它到底好在哪里呢？

在其篇：唐圭璋先生说："此首写别情，尽情展衍，备足无余，浑厚绵密，兼而有之。"(《唐宋词简释》）

也在其句：自苏轼幕下士拈出"杨柳岸晓风残月"与苏词之"大江东去"对举，并得到了苏轼的认可之后（见俞文豹《吹剑录》)，后人即群起而附和之。这首词所写的离别和通常的离别有什么不同？我们可以先做一个比较。

同是写离别，王勃之《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王维之《送元二使安西》、李白之《送孟浩然之广陵》、高适之《别董大》等，也是别情浓浓，难分难舍，但却出语爽健，乏少凄楚。盖行者行地已明、行事已确，故行步坚实、目光豁朗，而无两脚悬空、两眼迷离之感。而柳永呢？就大不同了。一首怒发冲冠的《鹤冲天》（黄金榜上）词在前，一道仁宗皇帝"且去填词"的旨意在后（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艺苑雌黄》)，至其年近半百方以特奏名身份被取为进士（清乾隆《福建通志》)，其间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谋求生路和出路的过程的。而且，这个过程又是伴随着很多次和京城的痛苦告别的；这首词之所写，就应当是其中的一次。看其情形，这该是较早时候的一次告别吧！在此之前，因为"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的叛逆性宣言和随后奔向"烟花巷陌"(《鹤冲天》）的实际行为，以及大量浮词艳曲的写作，柳永极其狼狈地获得了"浪子词人"和"无行文人"的名号，并使自己的科第之路严重受阻。

吴曾《能改斋漫录》曾记载说：一次进士考试，"临轩放榜"时，仁宗皇帝特地黜落了柳永，并斥责道："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无疑，仁宗皇帝的话和做法都是相当生硬乃至决绝的。但柳永并不想就此放弃，因为像众多封建时代的士人一样，求取功名乃是他早就确定下的人生目标。那么，他就必须要洗刷自己，重塑自己的形象；办法之一，就是放弃自己所沉湎的依红偎翠、浅斟低唱的浪漫生活，离开那个使自己名声遭毁的地方﹣﹣京都汴梁，去进行艰苦的自我放逐和自我救赎。但走出之后又会怎样呢？会烟消云散，一切都会好起来吗？这在柳永，又是一点把握也没有的。于是，"迷茫"就产生了！看词中所写："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天地是如此之阔大，而前路却又如此之难行！"烟波"之为浩淼，"暮霭"之为迷檬，"千里"之为渺远，"沉沉"之为郁重，面对于此，这"去去"的脚步如何走得进、又如何走得出啊！但他又必须得走进、又必须得试图走出，即便要伴随着无法摆脱的离别与痛苦，要忍受着难以忍受的凄凉与孤独。这样看来，在意脉结构上，处于上下片连接点的"念去去"二句，就似乎成了全词的中心句、核心句，前此后此的情景摹写，包括那些为人叹赏的名句，都是由此生发开来，又由此生发开去的；词中一切的凄凉意和伤感情，也都是以此为基础、以此为底色的。

由此，我们说，词中所写的离别，绝不是一次普通的情人间的真情告别。它历来为人们所看重，绝不仅仅在于它抒写的情感是多么真挚、运用的手法是多么精妙，抑或"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写得是多么的感人、"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写得是多么的富有意境，还在于它的写作正处于词人抉择自己人生的痛苦当口，在于它弥散开来的迷茫气息，在于词人对自己前途根本无法把握而产生的挥之不去的迷茫之感。成就词人笔下独特的"这一个"的形象的，不是才子的多情，而是士人的迷茫。多情是其表，迷茫是其里。

在柳永，这种迷茫感大约一直伴随了他近三十年。虽然他最后也及第了，但却是"及第已老"（宋翔凤《乐府余论》)；而且，还有更多的仕途上的迷茫在等着他呢！

2、凤栖梧

柳永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注释】

①衣带渐宽：形容身体消瘦。《古诗十九首》:"相去日以远，衣带日以缓。"

②消得：值得，能忍受。

【赏析】

柳永青年时代曾有很长一段时期流连于都城的坊曲，因写作流行歌词而结识了一些民间歌伎，并与其中的某些歌伎有着深深的恋情。在宋人话本和元人杂剧里，柳永浪漫的传奇故事成为民众喜闻乐见的题材。此词是他离开京都后表达对某位歌伎的思恋之情，但隐去了具体的抒情对象，而着重抒写浓重的离愁。抒情的具体环境是草色烟光的暮春时节的高楼之上，将近黄昏之时。词人于此时凭栏远眺，于空旷的黯淡的野际引起了离情别绪。这种情绪应是为人们难以理解的儿女私情了。《诗经·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中的"伊人"是一位女子，诗人表现对她缠绵而苦涩的思念。柳词中的"伊"即是用"伊人"之意，是词人苦苦思念的对象。其思念的情绪一旦产生，便不可以排解，无论听歌或醉酒都难以忘却。词人由具体抒情环境的描述，进而表述离愁，并强调它的难以排解，最终突出情咸的执著。其情绪发展的脉络极为清楚，为突出情感的执著而舍弃了所思念的具体对象及有关的细节。这样使全词结构合理，剪裁得当，以便在短短的小令里集中表达一些情绪。"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是宋词的名句，它远远超越了爱情的意义，往往使人们联想到对人生事业的一种执著的态度。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里谈到古今成大事业和大学问必须经历的三种境界：一是观望寻觅远大的目标；二是废寝忘食，消瘦痛苦，为刻骨铭心的追求，不惜付出最大的努力；三是上下求索，百转千回，终于在偶然之际发现真理。王国维先生从宋词摘出名句，以优美的意象来说明三种境界，其第二种境界即引用了柳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两句以说明。这里学问、事业、爱情在更高的哲学意义上似乎是可以相通的：如果将对爱情执著追求的态度用之于学问与事业，则会是成功的。人们总是在人生的追求中展示个人的本质力量。柳词此两句颇能引起我们关于人生的思考。

3、定风波

柳永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

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

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

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

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

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

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注释】 ①是事可可：对任何事都漫不经心，任其自便。②柳带：柳枝如同翠绿的织带，形容春意正浓。③暖酥：温润如玉的肌肤。消：消瘦。④腻云：发髻。弹：散乱下垂的样子。⑤无那：无可奈何。⑥鸡窗：书窗，代指书房。罗隐诗云："鸡窗夜静开书卷。"蛮笺：即蜀笺。古代蜀地盛产彩笺，因地处偏僻，被蔑称"蛮笺"。象管：象牙做的笔管，代指笔。罗隐《清溪江令公宅》云："蛮笺象管夜深时，曾赋陈宫第一诗。"⑦镇：终日，整天。

【赏析】

这首词写闺中相思。正当"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的春日丽景，而女主人公只能独自叹息。柳永由此表达了青春虚掷的哀伤和对"针线闲拈伴伊坐"的向往。"针线闲拈伴伊坐"是一个平淡而又真切的日常生活场景，充满了温情。它以真切的此在体验，以平凡庸常的现实态度，否定了种种士人的理想，表达了对在理想之途上奔波不定的士人生存状态的抗拒。

柳永作为一个被士大夫阶层所放逐的文人，对传统士人的存在方式产生了深度的疑虑，而认取温情作为自己的家园，支持着自己漂泊无依的人生。"针线闲拈伴伊坐"创造了一个温馨的情境，在这个情境中，人可以开一切风险和虚无，享受自己，把握住自己的存在。"针线闲拈伴伊坐"就是对这一温馨世界的真切守候。那种分分秒秒的关注，不仅是对温情的咀嚼，其中还透露出词人对离别的恐惧。

离别在柳永不是一个偶然的事件，而是一种命中注定的生存状态。感情生活的放纵已经断送了他的仕宦前途，他只好退守感情世界；而那无法摆脱的功名之念，又在动摇并伤害着他的温情世界，使得他不能在脉脉温情中彻底安顿生命。这种无法逃脱的离别和回归的循环，使得柳永的爱情总是被笼罩在一种无法化解的悲剧感中。于是，在对爱情的短暂和无常的反复咀嚼中，"针线闲拈伴伊坐"作为一种最低的期待，却显得如此的珍贵，我们由此也看出了柳永内心的愧疚和自责。温情和离别的恐惧，是如此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构成了柳永的生存感受。正是这种感受，使"针线闲拈伴伊坐"这一平常的景象弥漫着浓郁的忧伤，动人心魄。

在这首词中，柳永以日常情感体验，认同闺阁之情，从而抛弃了文人优雅的姿态，表达了承担苦难的勇气。从"针线闲拈伴伊坐"中，我们除了能感受到对日常生活的依恋和执着外，还能感受到有一份柔弱和幽怨。这份柔弱和幽怨深深震撼了我们，因为那是命运的希冀和无奈，是对痛苦的咀嚼。柳永正是完全进入了抒情主人公的情境之中，才能感悟日常生活，才能从平易的毫无戏剧性的场景之中认取真情。但那却是一种时时刻刻的感受，因而才是一种真真切切的生命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