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局外人

本文选自《来时宇宙，去时宇宙》，阿果/文

许鞍华导演的电影《半生缘》最后一幕，当一切已回不去时，镜头却跳回十八年前那一夜，沈世钧殷切地提着手电筒，孤弱的光线在林子间焦灼闪烁，映出林木笔直的黑影，仿佛是牢笼，最后他如愿找到了顾曼桢落下的一只红手套，当年两人的羁绊就这样开始了，影片到此结束。

这一幕，是时间最佳的注脚。开始与结束交接于刹那间，那是女导演对女作家的会心解读：无论是《半生缘》抑或《十八春》，原来都只是时间的概念。说穿了，自古多少文学创作，哪个不是在梳理着时间，梳理着你我身处时间的密林里注定的无力感？无力挽留美好青葱光景的悲情，在飨宴正酣时早已酝酿的离散悲凉，在华灯初上时早已埋下的凄清沧桑。

但这一份无力感，是不属于孩童的。只有小孩是时间的局外人，懵懂而又清醒地恣意奔跳着。从小，我对时间只有两个概念，其一就是时钟上的数字，学着读懂指针与数字背后的抽象关系，在那一圈又一圈慢跑的轮回中，学会捆绑生命；其二就是光阴寸金，容不得半点挥霍，在观念中种下愧疚的种子，一旦懈怠散漫，愧疚就会生根发芽，让人逐渐窒息。

绘本《四点半》是韩国儿童文学之父尹石重的童诗，配上李昤庚憨拙质朴的水墨插图。妈妈要小姐姐到杂货店问时间。店家伯伯说：四点半。小姐姐嘴里重复默念“四点半”，心却随着一行行的蚂蚁、蜻蜓、鹌鹑溜达得老远老远。直到天都黑了，小姐姐见到妈妈，也没忘记时间还是“四点半”。我之所以喜欢《四点半》，是因为作者并不急于对小孩解释时间，而是反过来向成人描绘，作为时间局外人的那一份懵懂而清醒的快乐。《四点半》这本书其实更适合成人细细玩味。

父亲过世多年后的某一天，母亲接到一通电话，是父亲的旧交，久没联络忽然念起老友，来电叙旧，奈何却晚了好几年。我一直记得这段小插曲，因为父亲在友人心中，又多活了几年，若非一通电话，或许还会继续活着。

为什么非要跟时间赛跑，却又要无力败下阵来？外甥女小时候，有一回过完年满心不舍，对我说：“年只过了一点点而已。”是啊，就让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又有何不可？

我好想知道，那多出来的几年时间，父亲在友人心中是怎么活的？我希望是，他正在某处喝着啤酒，看着足球，在阳光下慢慢散着步，等着和老朋友不期而遇，然后谈谈天气，叙叙旧，把生前来不及赶上的时间一点一点消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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