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重被低估了

过去的几十年里，产量并不高的亚历山大·佩恩为好莱坞制作了一些犀利、深刻且幽默感十足的电影，因其情节本质上是由角色驱动的，故而为大小演员提供了很好的角色。

所谓的“文艺片导演”似乎更容易被高预算项目诅咒，《缩小人生》惨遭滑铁卢之后，今年的一部“佩恩范儿“拉满的《留校联盟》打了个不错的翻身仗。

但相较于在视听语言上极具风格的导演，亚历山大·佩恩的作品更难被归类，即便是深爱其过往作品的影迷也并不会像谈论昆汀或是韦斯·安德森那样来谈论他。

从奖项也能看出亚历山大·佩恩的尴尬处境，他的导演身份并不被那么重视，提名奥斯卡最佳导演基本没有结果，反而凭借《杯酒人生》和《后裔》拿下两次最佳改编剧本奖。

这次的《留校联盟》，则是让老搭档保罗·吉亚玛提在颁奖季拿下了金球奖和评论家协会奖两个男主角奖，成为了奥斯卡影帝的有力竞争者。

保罗·吉亚玛提凭借《留校联盟》获得金球奖最佳男演员奖（音喜类）

罗伯特·麦基早就将其电影在剧作层面归纳为“教育情节”，即首先要有一个与周围环境相斥的人物，再有一个“教师”类型的角色指导主角改变态度，他认为其电影叙事的核心冲突来自主角的内在冲突和自毁本质。

《留校联盟》也逃不脱“教育情节”，保罗和安格斯这一老一少都是这样的人物。

对比现在，佩恩早期的电影是更具实验性却也成品粗砺的，1999年的热门影片《校园风云》起初并不成功，部分原因是制片厂没有意识到“这不是一部青少年喜剧电影”，与前作《公民露丝》一样，这部电影本质上是一部辛辣的社会讽刺片，通过一场充满戏谑色彩的高中选举，高中老师的体面被早熟又不择手段的女学生击碎，瑞茜·威瑟斯彭在片中饰演一名功利心极强的高中生，至此佩恩的电影还不算专注于挖掘角色本身。

在《关于施密特》中，杰克·尼科尔森饰演一个脾气暴躁的老顽固，从这一部开始，其电影逐渐气息沉稳，亚历山大·佩恩的首席剪辑师凯文·坦特（他剪辑了佩恩所有的故事长片）认为这部影片与《校园风云》拍了完全相反的内容。此后，其电影人物虽然仍延续了一贯的特质——有趣、独特和致命的人格缺陷，却开始更加复杂、深刻，也有了真正的共情空间。

《留校联盟》灵感源于佩恩看的马塞尔·帕尼奥尔1935年的电影《Merlusse》，故事框架是一位非常不受欢迎的老师和几个无处可去的孩子共度圣诞假期。

谈到《留校联盟》，佩恩直言：“在某种程度上，我的整个职业生涯都在尝试制作70 年代的电影。”

除了引入Allman Brothers Band、The Temptations和The Swingle Singers等乐队的经典曲目帮助穿越时空，复古字体、缓慢的叠化、快速变焦（crash zoom）、在数字拷贝上添加的胶片颗粒和划痕、采用单声道重现声音（几乎没有使用无线领夹式麦克风）的全方位做旧都调动了观众的辨别系统，说不出是哪种旧，但确实没那么新。

片头的logo、复古字体和笨重的弹出方式。

区别于《音乐大师》的好莱坞元素大杂烩，佩恩想要的似乎不是致敬某种风格、某个年代或是随便捡一点时代的牙慧开胃，而是“仿制”带来的手作情怀，即穿越感并不明显，却能够身临其境的电影。他拿《纸月亮》举例，并认为它是看起来有点像“30年代制作的70年代电影”。

事实上，“假设回到一个年代并制作那个年代电影”的想法来自一部四年前上映的英国电影《诱饵》。

佩恩给部分《留校联盟》剧组成员放映了多部70年代老电影，其中就有《毕业生》《地主》《哈洛和慕德》《特殊任务》《柳巷芳草》《纸月亮》 和《总统班底》。

虽说没有刻意训练并模仿某种风格模板，但哈尔·阿什贝的代表作绝对推动了《留校联盟》这一整部电影的构建，甚至还有个毫不避讳的小彩蛋——《哈洛和慕德》中那首Cat Stevens的《The Wind》也出现在《留校联盟》。

《留校联盟》里溢出的老派与《杯酒人生》和《后裔》是更相近的，很多迹象都表明这是佩恩有意识的自我致敬和对同一主题的重复运用，一直以来他真正向往的类型都是实质的西部片，或是某种公路电影的变体。

《留校联盟》对“亚历山大·佩恩电影宇宙”致敬了两次，《杯酒人生》中的一个雕像，出现在保罗的办公室里。

莉迪亚（卡莉·普雷斯顿饰）戴着一条心形项链，瑞茜·威瑟斯彭在《校园风云》中也佩戴过同款，连人物造型都复制粘贴。

佩恩很容易被误会成一个优势明显、短板严重的导演，事实上他的能力非常全面。众人印象中他是一个很会写剧本的导演，但他更是集“编剧、导演、剪辑”三项技能于一身的电影制作人，佩恩认为扎实的剧作和导演工作都是为了获得可用来剪辑的素材，所以其影片的后期思路尤其值得一谈。

《留校联盟》最出彩的部分正是对“叠化”这一技巧的运用，它让观众有了品尝口感醇厚的食物的感觉，以及喝上一口炖煮很久的汤的宽畅。

这种以叠化转场的简单用法，佩恩过去的电影中经常出现。

叠化是通过对画面透明度的调整，将两个镜头进行叠加的使用，因为占据了观众的注意力，它成了极难被驯化的剪辑技巧之一，大多数叠化发生在 24-48 帧（以标准帧速率拍摄的电影中相当于1-2 秒），但导演和剪辑师可以缩短或延长到任何时长，也可以接连使用一连串叠化。

这一技巧在1935年到1955年被普遍应用，而后在70年代到80年代却几乎被主流电影工业抛弃，因为跳切和直接插入镜头效果更好，不易被察觉，不影响理解，成本也更低。

不过叠化终归是一种实用且潜力巨大的叙事工具，90年代数字剪辑设备的出现让剪辑师无需破坏电影胶片就能达成效果，叠化重生之后更多被进行创意性使用，直到今天仍是如此。

1899年梅里爱的《灰姑娘》首次使用了叠化作为镜头之间的过渡。

叠化可以被用于叙事的嵌套结构，比如进入和离开梦境或倒叙，最常被好莱坞经典电影运用的是作为场景转换的信号，在同一场景内也可用于掩盖场景瑕疵，表明跨越了时间或空间，通过组织不连续的段落来推进叙事。

多数情况下，叠化会挤压情感，消磨耐心，如果持续相当之久就有在大银幕放幻灯片的嫌疑，进而成了操纵观众的失败案例。如今同样令人疲惫的还有画外音、蹩脚的慢动作和突兀的变焦镜头，这些手法经常被懒惰的电影人滥用并侵犯整部电影的节奏，反而是恶搞喜剧会刻意突出使用这些技巧以营造喜剧效果。

很多优秀的叠化运用令人记忆深刻而且艺术性极高，其中多是匹配叠化（match dissolve），用来突出对比并联系两个有相似性元素的图像。佩恩的片子更多是用朴素的交叉叠化（cross dissolve），也尤其喜欢在公路上叠加BGM使用。

就像小说中总有些视角独特的段落会击中你，对生活日常保持深刻洞察的人会把聚光灯转向角落，《留校联盟》足够让我们重新思考叠化如何做到操控观众情感和叙事节奏，它可以变成敏锐的手遥杆，让某些场景突然有了值得体验的丰厚情绪。

佩恩以往的作品中就使用过很多叠化，而且都不是预先设计的，其早期电影对叠化技巧的使用亮点不算多，但趣味性稍高。

《公民露丝》中，将露丝酒醒时的一个特写镜头接到另一个翻转过来的特写镜头。

露丝流产后，叠化了不同景别的画面，很好表达了一个人在独处时间里溺水的状态。

《校园风云》里的叠化运用更有趣味性、风格化一些。

《杯酒人生》中，叠化的出现不仅表达了时间流逝，还模糊了时间性。

觥筹交错的场景以一大串叠化的运用给影像带来微醺的迷离感，角色在酒精快感和忧郁底色中徘徊。

没有台词，只有配乐+一连串人物行为，一个夜晚的时间流逝，通过叠化实现了人物的“成长感”。

除了表达很久以后，还可以在较短的时间里叠化一串镜头序列用以呈现稳定的人物状态，带给观众“停留在人物大脑中很久”的错觉。

亚历山大·佩恩提到了哈尔·阿什比的《特殊任务》，一部1973年的电影，佩恩认为他是一位“擅长制作非常长、优美且具备丰富情感的叠化大师”。

《特殊任务》里有一个很长又精彩的叠化片段，此处剧情进入了一个转向严肃的拐点，杰克·尼科尔森在片中饰演的暴躁角色需保持“倾听状态”，一连串的叠化先从他们的谈论对象抽离出来，再切到车窗外，后来又两次切回到尼科尔森的脸，为一段枯燥的台词提供缓冲，暗示了一个倾听到心中的状态（这是叠化的魔法之一），也削弱该角色的强势。

《杯酒人生》中，自尊的脆弱时刻发生在一通电话中，叠化其实让这个场景少了几分残忍，重叠在上面的特写镜头占满画面，人物此刻不那么孤独了。

这些案例至少说明了一点：冗长的叠化也能生效。

《留校联盟》里还有一处很像失误、停留了很久的叠化运用，而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不想离开这个场景以及男主角的面部。

男主角在餐桌上对一个傲慢无礼的孩子说教时，画面在走廊里消失了。

这一用法在《杯酒人生》里也出现过，《特殊任务》开场也有相似用法，通过几组对照会发现，停留时长不短的叠化不仅没有矫饰情感，反而在一个对话场景削弱了戏剧化的冲突，克制住了人物情感，略过剧情支线，控制住了节奏。

《特殊任务》中，激烈的对话被中断，而后直接跳过冲突，呈现水手妥协的结果。

《杯酒人生》里，人物的情感爆发被切断，但画外音持续，发生在不同时空的对话被完美接连，叠化反倒让情绪转化变得容易明了。

《留校联盟》中的这个场景是用来丰富玛丽这条人物线的，观众已经知道她的生活遭遇了什么，几次叠化的运用化繁为简，从一个情绪低潮把玛丽拉了回来。

即便《留校联盟》算是部圣诞电影，但庆祝并非重点，人们之所以与很多事和解，不是为了度过快乐节日，反而是因为圣诞节（或任何庆祝日）是秩序消失、容易让人内心崩塌的日子。

毫无疑问，佩恩新片的幽默感仍然建立在人物痛苦之上，影片所设置的人物处境如此顽固，佩恩特别了解到底是什么能够悄无声息地打垮一个人的灵魂。《留校联盟》确实可与《杯酒人生》比肩，但佩恩的软肋，尤其是在当下环境中越来越明显的软肋，是他失去了早期作品的犀利和对社会毫无保留的讽刺和刻薄口吻。

战争是更大的时代背景板，也是人物悲剧的导火索，那是一个足够混乱且与当下互文的时代，但佩恩将此削弱很多，隐形的思辨通过玛丽浅浅透露了一些——她服务社会的特权阶层，清楚儿子的死因，但并没有连续的人物动机，即便儿子柯蒂斯没有钱上大学，被征召去越南并英年早逝，她仍然没有一个仇恨的分身。

反观男主角，佩恩和编剧能够如此熟练且完整地写出一个愤世嫉俗的人物，一个因为不公平待遇而一蹶不振的白男。站在局外，便很难真正回到一个事件，找到在这个时代值得叙事的部分，佩恩所谓的“回到70年代”也不过是回到一个克隆版本的安全区，保护那么点儿没有碎掉的部分，它只会带来有限的勇气和无奈的幸运。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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