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魏武定二年,西魏大统十年,南梁大同十年,公元544年,五月,
西魏太师贺拔胜薨逝,天子元宝炬率文武百官亲临祭堂吊唁。
望着黑色的棺椁上放着的长槊巨弓,想到当年贺拔破胡纵横塞北的英姿,武川子弟无不失声痛哭,泪飞如雨。
丧礼由西魏大丞相、柱国大将军宇文泰亲自主持,由独孤信代表家人答礼。
去年的邙山之战中,贺拔胜轻骑追杀高欢,险些将高欢置于死地。素来宽仁的高欢在盛怒之下,将贺拔胜留在东魏的所有儿子全部杀死。
贺拔胜闻讯后悲痛欲绝,就此身染沉疴,一年后溘然长逝。
宇文泰望着失声痛哭的独孤信、李虎、赵贵、寇洛、杨忠等人,心中也自沉重。
他对贺拔胜不似独孤信等人那么情深义重。在武川时,他与同为太学生的贺拔岳极为交好,但跟贺拔胜交往不多。
贺拔胜从南梁投奔关中时,宇文泰心中颇有几分不自在,因为贺拔胜在武川子弟中威望太高。
贺拔胜初时对位列宇文泰之下也颇不习惯。
毕竟当年宇文泰的长兄宇文灏都对贺拔胜以兄相称,天柱大将军尔朱荣与他平辈论交,而宇文泰只是自己弟弟贺拔岳手下偏将出身,所以对宇文泰只是等夷相待,并不行下属之礼。
宇文泰心中不喜,就向独孤信若明若暗地表示,太师应注意进退分寸。
独孤信何等聪慧,立即领会了宇文泰的心思。又想到宇文泰弑杀孝武帝时果决狠辣的霹雳手段,急忙找到贺拔胜谏劝。
贺拔胜多年漂泊,一事无成,昔年纵横塞北的豪气也已消磨,顿时悚然而悟。
此后有一次宇文泰在昆明池宴饮,见湖面有两只水鸟,就拿出一张弓道:“太师,多年没有瞻仰您的箭法了,今日请以神射之技让我等开眼。”
此举虽不算侮辱,但多少有些试探戏谑之意,贺拔胜却不推辞,接过弓箭一箭射出,同时将两只水鸟射中。
贺拔胜顺势跪倒在宇文泰面前,道:“愿意在丞相麾下,征讨反贼。”宇文泰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胜以年位重,不拜,太祖有望。宴昆明池,有双凫,太祖授弓曰:“不见公射久矣,请以为欢。”胜一发俱中,拜曰:“使胜得奉,以讨不庭。” 太祖悦。——《周书·卷十四·列传第六》
如今,这个武川子弟儿时心中的偶像就这样死去,宇文泰不免怅惘。又见独孤信、李虎等人如此悲痛,心中又有几分阴霾。
丧礼结束后,宇文泰回到大丞相府。其实长安的大丞相府宇文泰是很少居住的,他效仿尔朱荣、高欢的做法,长期驻跸华州(今陕西渭南华州),只有来长安时才会暂住于此。
进入府中,宇文泰对随侍在侧的李穆道:“显庆,去请于公和苏左丞过来。”
李穆应声而去,片刻后,脚步声响,宇文泰耳中听得分明,一人步履沉稳,必是于谨,一人步伐稍快,必是苏绰。
回身看时,果见于谨、苏绰已至。宇文泰微笑道:“于公、苏先生,我拜托二位之事,可有了眉目?”
原来,自去年在邙山惨败给高欢后,宇文泰意识到一个十分严重的后果,那就是对朝局掌控力的削弱。
宇文泰之所以能够掌控西魏朝局,除了贺拔岳死后众人的推举以及剿灭侯莫陈悦和潼关、沙苑之战中宇文泰建立的崇高威望外,最大的因素,其实是他个人实力的强大。
按照鲜卑旧制,部曲归将领私人所有,每有俘获,也是参战将领按军功分配,这就造成各人实力的强弱不一。
过去宇文泰在夏州时,就建立了一个以自己为核心,以于谨、陆通、长孙俭以及舅舅王盟等人为羽翼,以蔡佑、宇文导、尉迟迥、宇文护、尉迟纲、贺兰祥、阎庆、宇文盛为骨干的私人班底。
后来又吸纳了原州李贤三兄弟、权景宣、辛威、王杰等关陇本地豪强,成为西魏权贵中实力最强的一支,这其实是宇文泰掌控朝局的根本。
但邙山之战西魏阵亡七万多人,其中以宇文泰中军伤亡最为惨重,实力大为削弱,从而对宇文泰的执政地位产生了微妙的影响。
故此,宇文泰开始大力招募关陇本地豪强的私兵充实到军队当中。
于是广募关陇豪右,以增军旅。——《周书·卷二·帝纪第二》
在乱世,军事实力往往等同于政治权力,大量汉人加入军队,势必产生严重的权力之争,表现出来的就是胡汉之争。
数月之前,宇文泰与于谨、苏绰就有过一番深谈。
宇文泰语重心长地道:“当今及今后很长一个时期,天下的主要矛盾必然是胡汉之争。谁在这个问题上处理得好,谁的政治局面就会更稳定,经济和军事上才能有所建树。但胡汉融合只是目标,具体如何实施,请二位为我谋划。”
如今,贺拔胜逝去,丧礼上别人看到的是武川子弟悲痛的场面,而宇文泰似乎看得更多,也想得更多,当即找来于谨、苏绰垂询。
于谨与苏绰对视一眼,于谨微笑道:“下官与苏先生反复计议了许久,越来越感到,丞相目光如炬,看到了当今天下最大的症结所在。因此,已有了一系列想法,正想向丞相进言。”
宇文泰目光一亮,道:“于公出自我鲜卑高门万忸于氏,苏先生出自关中苏氏大族,若说天下有人能解决这一问题,那非二位莫属,请快快讲来。”
于谨向苏绰一揖,道:“苏先生,就由我先将我们筹划的方略讲于主公,遗漏的地方,请先生补充。”
当即向宇文泰道:“胡汉之争,非止主公意识到了,高欢同样也意识到了。”
宇文泰道:“此话怎讲?”
于谨道:“其实,早在高欢信都起兵时就与六镇鲜卑约法,不得欺凌汉人,应该说他的目光还是颇为高远的。”
见宇文泰点头,于谨又道:“他担任丞相后,屡屡以朝廷名义下诏,抚慰汉人和鲜卑人,他是怎么说的?”
苏绰应口道:“他对鲜卑人说,汉人是你们的奴仆,男的为你们耕作,女的为你们织布,使你们有吃有穿,你们不应该欺负汉人;又对汉人说,鲜卑人得到你们一斛粟、一匹绢,就为你们打仗流血,保卫你们的家园,使你们安居乐业,你们为什么要敌视鲜卑人呢?”
语鲜卑则曰:"汉民是汝奴,夫为汝耕,妇为汝织,输汝粟帛,令汝温饱,汝何为陵之?"其语华人则曰:"鲜卑是汝作客,得汝为汝击贼,令汝安宁,汝何为疾之?"——《资治通鉴·梁纪·梁纪十三》
宇文泰笑道:“贺六浑向来善于和稀泥,不过这样抚慰并不能真正彻底解决问题。”
于谨道:“不错,所以他私下采取的是制衡之术,他任用高澄、崔暹大搞反腐,其实是用汉人新贵打压鲜卑旧勋,从而实现两派平衡,和睦相处。”
宇文泰大摇其头,道:“这样虽一时有效,但时日越长,矛盾越深,隐患越大。高欢此人诡诈机变,善于协调,精通人心,这一点我不如他。有他在固然一切好办,有朝一日他不在了,这些问题终究要暴露出来,必然越发不可收拾!”
于谨道:“丞相说的是,如果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胡汉融合的问题,将来必有大患!而我和苏先生计议,觉得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着手,虽然费时费力,但有望彻底解决。”
宇文泰喜动颜色,道:“请讲。”
于谨道:“请问主公,当年孝文皇帝全力汉化,为何三十年后就国家分崩,天下大乱呢?”
宇文泰叹息道:“孝文皇帝文韬武略,庙谟高远,就是过于急于求成了。他摒弃所有鲜卑旧俗,逼迫鲜卑人易服改姓,又仿造汉人建立门阀,导致洛阳权贵腐化堕落,六镇边民穷困潦倒,这才有了六镇之乱。”
于谨点头道:“不错,我身为鲜卑万忸于氏子孙,当年也曾见过祖辈激烈反对孝文皇帝汉化举措,包括如今我们朝中的鲜卑族人依然十分怀念本族旧俗,反对汉化的大有人在。但是,请问丞相,孝文皇帝的汉化改革错了吗?”
宇文泰沉思良久,道:“不汉化,一切遵循鲜卑旧俗,绝无可能有效统御如此庞大的国家。”
于谨朗声道:“不错,鲜卑旧俗崇尚武力,一切典章制度全部围绕军事,战时固然效率极高,但平时极不利于国计民生,长此以往,难免内乱频发,也无法长久。”
宇文泰叹息道:“那岂非汉化就是找死,不汉化就是等死?”
于谨笑道:“丞相,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汉化?我们的真正目的是胡汉融合,只要能融合,何必执着于是汉化还是胡化呢?”
宇文泰仿佛迷雾中闪过一道电光,虽只一闪即逝,却似乎若隐若现看到了出口,情不自禁地站起,喃喃道:“汉化?......胡化?......。”
于谨和苏绰也目露激动之色,于谨道:“不错,只要能促进融合,我们既可以汉化,也可以胡化!”
宇文泰缓缓坐下,道:“如何汉化?又如何胡化?请指教。”
于谨道:“改革不是革命,革命可以非黑即白,可以推倒一切。但改革却要照顾各方面的利益,用最容易使人接受的措施,在潜移默化中产生变革。要使各族融合,就要照顾各族利益,明白他们的所思所想,满足他们的所盼所愿。”
宇文泰细细品味着于谨的话,道:“如何满足各方所愿?”
于谨道:“我和苏先生有 条对策,第一条叫做柱国将军制。可分封八位柱国,共掌朝局。”见宇文泰脸色微变,于谨笑道:“丞相莫非忧心权力分散?”
宇文泰道:“如今我为柱国大将军,位在丞相之上,如果再封其他人,政出多门,岂不天下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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