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一场借影像化之名的夺舍

“不响”与“不响”的错位

电视剧版《繁花》较之小说原作，说得惊悚一点，或许可以称之为一场假影像化之名进行的，作为导演的王家卫（在编剧及其他幕前后人员的紧密配合下）对金宇澄小说原作的夺舍。

徐皓峰的小说里有这么一句话“理想破灭时，施暴变成一种补偿”。

同样，小说《繁花》聚焦的也正是成长于特殊时期的主人公们，如何在天真烂漫被时代毁坏殆尽后，毕生选择以逃避式的游戏人间，作为一种代偿。

他们的日子看似香艳旖旎，但辗转再多枕头，尝过再多胭脂，都改变不了已经失却爱一个人能力的事实，终究只能与生活同床异梦、貌合神离。

在原著中，“不响”这个词重复了1300多次，堪称全书的灵魂，是一种沉默，更是一种回应。如作者自己所言：“这两个字包含了一种省略”。

“不响”的内里，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时代巨响，是情感系统被毁坏后再无力正常运转而空转出的悲鸣。

如果说小说刻画的是“不响的巨响”，那剧版《繁花》，则无疑更近似于“巨响的不响”。

热热闹闹的“黄河路创业往事”里，登场的每位红男绿女，都憋足劲要在即将到来的新时代里战天斗地，去拼搏，去发达，去爱，上海话讲“一麻袋洋钉——个个想出头”。而成功，似乎也就在不远的转角处等待与他们邂逅。夜东京楼上，至真园樽前，永远是一片“只要庆功，就能成功”的主旋律。

剧版《繁花》的不响，被浓缩进了阿宝的一句台词里：“做生意，先要学会两个字——不响”。

这种“不响”，在剧中被显化成人物做生意、交朋友的处事原则。

比如阿宝为报当年股市门口的一拉之恩，被人误会，甚至开车撞掉半条命也不吭气的沉默；比如范总千言万语汇成一句的“江湖再见”；比如爷叔把集邮簿送还给金科长后，人群中回首的淡然一笑……说白了，其实都是典型港式江湖片里的英雄义气。也是最初滋养墨镜王的创作源流。

甚至，如果说小说里的“不响”，沉默背后藏着无数算计，凉薄与冷漠，那剧中这些被剪进无数短视频cut里的“不响”，人物眼神里透露出的，很多时候只是一种“清澈的愚蠢”。

而小说着力刻画的另一条线——那个不堪回首的年代所留下的伤痕，则完全消失，似乎从未发生过，或只是另一个平行时空里的一声唏嘘。

借他人原著，炫自己姿态

这种被拒绝的感觉，是一根串联我所有作品的线。

——王家卫

有数，上海话，“知道，晓得，明白该如何做……”之意。

电视剧里，阿宝面对爷叔的交代，永远把“有数”两个字挂在嘴边上，但每每这两个字出口的辰光，也都是他最茫然的时候。

阿宝自然晓得，商业角度考量，听老法师的建议永远不会错。但偏偏要他下的决定，都不只关乎商场上一城一地的得失，更牵系着一笔笔说不清，算不明的情意帐：一驾凯迪拉克，一客排骨年糕，一家弄堂小店，一枚幸运御守，一站公交时光，一场十年之约……这些东西都放上心里那架天平时，何时该向哪一头偏便成为永远的难题。

理不清算不明，逃避便成为唯一的选项，这逃避与《繁花》小说渲染的逃避氛围或许不谋而合，但却绝对是百分百的招牌王家卫式姿态，他电影里的典型人物，几乎都恐惧改变，怯于追求，期冀爱情，却又不肯相信爱情可以永久；拒绝拥抱，而又害怕孤独。

《阿飞正传》里有句台词——“饮咗，好过睡咗”，喝了，好过睡了。虽是张国荣的无心慨叹，却恰恰道出王家卫电影里标准的感情观：得到与得不到间的反复算计，来回拉扯，好过得到本身。而这种暧昧犹疑，反而往往掩映出王家卫电影最富当代性的魅力所在。

剧版《繁花》亦如是，虽披着大时代商海变幻，弄潮儿笑看风云的爽剧外壳，但最能激起当下观众共鸣的部分，却几乎都与商战无涉。反而还是那些小儿女状的缠夹不清和打情骂俏……

就如同那句反复出现的台词：“男女之事，源自天时地利，差一分一毫，即是空门”。高瞻远瞩，放长钓深的宝总在事业上每每逢凶化吉，但放不下过去又看不清将来的阿宝，却注定只能错过身边的每个女人，把爱情蹉跎成情债。

角色一定与作者密不可分。留不住那些不可留的昨日之日，又逃不开那些多烦忧的今日之日的阿宝，某程度上也正是王家卫自己在黄河路橱窗上的倒影——

他幼时跟父母从上海移居香港时，几乎完全不通粤语，交不到朋友，心心念念的，是那个回不去的上海。待到终于变成一个香港仔，却又要和大家一样，陷入对即将到来的那个不可知未来的惶恐……

王家卫教你拍抖音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就在电视剧描写的九十年代，王家卫就已经动了北上拍时装片的心思，只是这部《东邪西毒》之后的《北京之夏》因为涉及敏感题材，墨镜又迟迟拿不出送审需要的全剧本，才终告胎死腹中。

北京之夏的概念剧照

而他的泽东公司，也早已成了合拍片领域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从《天下无双》《地下铁》到《摆渡人》……质量或许参差不齐，但作为文化产品供应商与制造者的自觉却从不欠奉。

而电视剧版的《繁花》毫无疑问便是出自这自觉的产物，而且，是集大成者。不仅斩获高收视率与关注度，更在央视的影评节目中被赞“可能会在相当长时间内成为孤品”，登陆CCTV8黄金档……

看胡歌上一秒还在驱车带辛芷蕾穿梭上海街巷，在漫溢暧昧的空气里下车点一支烟，下一秒就登台慷慨激昂，声称要“发扬企业责任感，和企业一道为下岗女工提供新出路”，不由得让人暗自赞叹，能把《繁花》和“五个一工程奖”这两个看似完全不可能发生关系的词共冶于一炉，还得是你啊，墨镜！

而另一方面，王家卫标志性的影像风格在某程度上，恰恰又与这个短视频时代共振同频。

其酷爱刻画的那种“瞬间永恒”的氛围感，比起故事，更加注重情绪的影像基调与镜头调度早成了一面金字招牌，这些恰又与短视频天生注重煽动情绪的特质不谋而合。

但短视频难及万一的，则是情绪之外，那些“一眼万年”的刹那背后，随之而来的高潮过后不可言说的万般滋味……这份余韵未绝的延宕，也是王家卫的底气。

这大概也能解释很多观众在看到《繁花》中，那种将商战极致简化后，用三两个镜头解释完宝总过家家式的权谋，又紧接一个短视频式的特写镜头，一寸寸慢放宝总料事如神的深邃一笑时，那种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吃了一颗屎味的糖，还是糖味的屎的复杂心情。

说得再简明点——将电视剧版《繁花》称作王家卫向新时代纳的一封投名状或许过于刻薄，但说其展现了墨镜一种转型的决心，则绝对不为过。

作为产品经理的王家卫，

和作为产品的《繁花》

电视剧《繁花》当然算得上根植于上海，十里洋场，里巷弄堂，衣食住行俱是海派风格，演员也多是上海本地出身，或有相当长时间的上海生活背景，除了《老娘舅》里的熟面孔，便是上戏自己培育出的子弟兵；其聚焦的那个火热年代，更是以黄浦滩的商场风云，映照出一整个大时代的缩影。称其为本世纪以来“沪味”最足的剧集，也不算夸张。

但换个角度看，《繁花》或许也没那么上海—— 或者说，王家卫根本无意再造出那个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真实上海。姑且不论《孽债》《上海一家人》等在前珠玉，就算跟三十年前同样由香港导演操刀，讲述股海沉浮的《股疯》相比，也显得浮夸雕饰有余，而平实反思不足。

《股疯》剧照，导演李国立，最著名代表作即是捧红胡歌，唐嫣等人的《仙剑》系列

又或者，这部戏不仅是王家卫和编剧对金宇澄原作的夺舍，更是《北京之夏》，《来自上海的女人》等终究未能瓜熟蒂落的王家卫作品一次集中性的借尸还魂。

《来自上海的女人》概念海报 这部原本已经谈好由妮可·基德曼出演女主角的跨国巨制最终未能付梓，除了墨镜一贯的拖延症作祟和妮可基德曼要忙于筹备婚礼，分身乏术等对外公布的理由以外，据说还有个解决不了的大问题是“穿鞋一米七的梁朝伟没法搭光脚一米八的女主角”

《繁花》有现在的热度，显而易见是因为其在风格上“非常王家卫”——一群大众默认的“电视剧咖”经他调教，个个如同伐毛洗髓，绽放出大银幕质感的光芒；标志性的遮蔽镜头/不连贯剪辑/抽帧效果/对镜像的情有独钟……贯穿全剧；几乎给每场戏都盖下鲜明的风格印章，当然，还有同样标志性的独白运用……

但与此同时，这部大导的小荧屏试水作也分明“没那么王家卫”——年过六旬兼“客场作战”，且要受包括商业考量和审查限制在内的诸多因素掣肘，都真真切切在削弱和摊薄那些他过往作品里呼之欲出的青春能量与情感浓度。

如果说《重庆森林》、《2046》是真正意义上的银幕“爱情神话”，那剧版《繁花》则更为接近一个“发迹传奇”，比起神话，传奇往往更不关心真实。

镜头在黄河路的纸醉金迷和和平饭店的富丽堂皇间反复横跳，却懒有闲情去展现寻常巷弄，石库门内那些真正与这座城市休戚与共的面孔和生活。

美仑美奂的画面背后，却是景别的一成不变，大量室内戏的腔调单一，跟下面这些画面似曾相识：

比如，曾经中环——半山长扶梯上的交错；

天光道垒球场上独自奔跑的身影；

梅窝码头电话亭中的热吻；

隧道中单车上寒风凛冽却倍感温暖的一分钟…………

这些曾让人耳目为之一洗的人与城市，与时代共生的呼吸感，在剧版《繁花》里不说付之阙如，至少也是十不存一。

你完全有理由怀疑，这部挂着“王家卫作品”名号的电视剧里，他本人只负责将那些标志性的风格要素一一呈现，而后排列组合，至于如何编织出让观众设身处地的与人物同呼吸共命运的故事樊笼，则交给真真切切生长在兹，对彼时彼地时代氛围有深切印象，也更能捉得紧时下年轻观众脉搏的本土编剧。

诚如他自己所言：我只讲我能讲的，我想讲的，我讲得好的”。其余的——“不响”。

就像电视剧里的宝总搞服装生意一样，不负责生产也不负责经销，只负责在供货商和经销商间架起桥梁，以及帮助他们精准找到顾客的痛点——和当年的《摆渡人》相似，这一次，他做的依旧是产品经理的工作，区别只是这次的产品，明显更为成功。

只是这种成功，虽然同样能带来花团锦簇的热闹，却终究无法在一位过往声名显赫的影像大师与一本独上阁楼的文学佳作间，谱出一段双赢的佳话。某位曾经将王家卫奉若圭臬的影评人在看完全剧之后，就发出了这样的喟叹——

那些喜欢《繁花》（电视剧）的人，恐怕都不喜欢王家卫。

华彩嘈杂得如同一阕怀旧金曲大串烧般的《繁花》，第一集开场就响起张雨生的《我的未来不是梦》（有意思的是，同期在影院上映的职场喜剧《年会不能停》，也选择同一首歌进行情绪上的渲染）似乎期冀为那个花开富贵的时代伴奏；但待到故事发展到后半程，越来越近曲终人散时，为人物表情达意的终于还是换成了这一年稍早，在另一部佳剧中也曾出现过的一首歌，姜育恒原唱的《再回首》：

“今夜不会再有，难舍的旧梦……”

拍阿宝拉着汪小姐在夕阳下的南京路上奔跑那场戏时，胡歌开始总有点找不到感觉，王家卫叫了停，把他喊到身前告诉他：

“这个时候你回头看的可能并不是小汪，也许只是一段回不去的回忆。”

//作者：张不吃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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