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史最伟大50部纪录片之一，出自王兵

“希望通过我的作品，能够透视历史，能够最大范围或者说最大可能地面对今天的生活，面对这些变化。”——王兵

随着DV时代来临，“新纪录运动”的导演们开始把摄像镜头从社会边缘人群转向生活中的普通人。作为“新纪录运动”后期的代表作者，王兵纪录片的创作因其对主题的连续性探索、对时代变迁的敏锐触觉和对人物真诚纯粹的记录，而具有超越纪录片本身的现实价值，可以看作是社会样本与时代影像资料，具有丰富可挖掘的深层意义。

前不久王兵导演新作《青春（春）》入围2023年第76届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提名金棕榈奖和金眼睛奖，是今年唯一入围本届戛纳主竞赛单元的华语长片，也是时隔15年后戛纳主竞赛再次出现纪录片提名。

应本届亚欧青年电影展艺术总监马可·穆勒（Marco Mueller）的邀请，两部王兵导演的作品将在澳门与观众见面，分别是1月8日的《铁西区》（2003），与1月9日澳门首映的《青春（春）》。两场映前均有王兵导演的制片伙伴王洋做导赏交流。

王兵1967年11月16日生于西安，童年在陕西农村度过，一边上学一边放羊，帮家里做农活。十四岁那年，父亲意外过世，他中断学业开始工作，直到二十四岁进入沈阳鲁迅美术学院摄影系。1993年，为了拍一些课程作业，王兵第一次来到铁西区。这里是当时中国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大的重工业区，但也正在那个时间点，改革开放后市场经济的背景下，这些依照苏联模式运行的生产机器开始迅速衰落。对王兵来说，“它的庞大和质感都有一种吸引力”。1998年，他结束了在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的进修，发现那种吸引力还在，“那个地方有一种东西让你很怀念”。

于是，1999年，他带着一部DV回到了沈阳，用四年时间，完成了一部长达九小时的纪录作品。这就是王兵的代表作《铁西区》，分为《工厂》、《艳粉街》、《铁路》三部分，被英国电影学会评为影史上最伟大的50部纪录片之一。

《铁西区》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

精彩看点

华语纪录片标杆作品

辽宁省沈阳市铁西区，或许是中国最具代表性的工业区，也是上世纪计划经济时代最后的遗存。因而，这一区在世纪之交的衰败过程本身就有史诗的质地。

2002年影片在里斯本纪录片电影节上映，获得大奖，之后陆续获得日本山形国际纪录片电影节、南特电影节、蒙特利尔电影节等的纪录片奖。20年后，影片依然是中国独立纪录片爱好者必修的代表作之一。

王兵导演是谦逊的观察者，也有鲜明的作者性。简单明确的章节式结构，详略错落从容稳健的叙事节奏，让他的影像拥有华语纪录片领域独一无二的“档案”特质。“档案”意味着大量的素材，分类学式的剪辑思路，形成充分可引用、摘取、分析、阐释的文本内容，而在这扎实文本的间断处，是以静态化视觉为基底、相当程度的审美素养——当然我们更要记得留意看《铁西区》的摄影。

一．“无介入”与“静默”

早期电影理论家维尔托夫提出了“电影眼睛”理论，指出摄影机是观察和记录客观世界的工具，强调影片的纪实性。王兵的作品恰如其分地体现了上述原则，切实再现了“纪实美学”的艺术特征。

《铁西区》的拍摄周期从 1999 年下半年开始，到 2001 年结束，历时18个月。摄影机详尽地记录下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事情。长时间无介入的“静默”中，拍摄对象对电影镜头日渐熟悉，一定程度上消除了“距离感”，镜头得以捕捉到拍摄对象更加“真实”的一面。

这是王兵重要的方法论，一种其实相当积极的介入策略。用“静默”抹去摄影机存在的过程，消除的是“作者”的主体性，而“真实”恰恰会在作者主体性缺席的虚空边缘形成，和无法做到平整的边缘犬牙交错，被这边缘塑形，形成作品特定的模样。2002年的访谈中，他说，自己选择纪录片的原因是，对社会“无声无息的变化”，“纪录片可以直接介入”，而“故事片在这个时候做是很难的”。

《铁西区》中，大量镜头展示了工人在休息室中赤身裸体聊天、下棋的隐私画面。而在王兵导演的另一部作品《无名者》中，主人公只同意王兵一人进入“家”中拍摄，其他摄影师则被拒绝进入，对此王兵回应到：“我在他们生活里，对他们没有任何威胁，我尽可能不去进入他们私密性的世界， 我不想以窥探的角度拍摄，他们便不会关注我。他们感兴趣的是自己生活里的日常，不是我。”这种“不窥探”的微妙在场感，是“真实”的秘诀。

王兵在他电影里总是大量使用长镜头。安德烈·塔可夫斯基也是长镜头运用的推崇者，他说“我要时间在银幕上以庄严的方式流动”，王兵曾公开表达很喜欢这位导演，虽然两者使用长镜头的方式看起来完全不同。庄严感是这两种长镜头的共通点，比如《铁西区》中的固定或跟拍长镜头，和开篇火车穿过厂区的经典段落，以及《和凤鸣》极其精简的单一视角固定长镜头，王兵倾向于发现一种极其个体化的神性，这让他二十年如一日匠人式的拍摄劳作也有了某种修行的意味。

在王兵导演的影像里，观众不是观念的接受者，而是更多被冗长、琐碎的影像吸引和感染，主动成为特定时代洪流里的一员。换句话说，王兵导演的“无介入”，最终换来观众的积极投入。

二．非线性创作脉络

安德烈·巴赞说过：“戏剧的连词是‘因此’，小说的连词是‘然后’”。王兵的作品正呈现出“戏剧无情节”的影像效果，他往往不以逻辑因果关系和严密时间顺序为基础进行电影叙事，而是用非线性叙事缝合影像节奏，使影片各部分之间相互独立，自成一体，构成拼合的整体。

以《青春（春）》为例，王兵在采访中谈到：“我觉得20分钟能构成一个有效的叙事单元：给人一段完整的故事，从20分钟切换到其它，观众不会忘记这20分钟，20分钟也能保持不同地点之间叙事的平衡。对于我目前这个9小时片子来说，我觉得20分钟一段的结构比较合适，基本整部影片结构都是如此，偶尔出现一点打破。如果故事复杂了，叙事结构就不要过分复杂。用这样最简单的结构，电影在时长上也会是最短的。”

《青春（春）》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

精彩看点

戛纳主竞赛华语片

《青春》是王兵导演正在创作中的纪录片项目，计划分成《春》、《苦》、《归》三部，就像他20年前的名作《铁西区》。首章《春》于2023年入围第76届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并提名了金棕榈大奖。

对比《青春》和《铁西区》是很有趣的。这之间王兵导演拍过各种题材的纪录片，尝试过对纪录语言进行实验，还完成了一部剧情片，当他再次回到近似《铁西区》的创作范式，破题却把镜头对准了工场里男孩女孩之间的嬉闹暧昧、恋爱婚姻以及更闪烁不安的性的侧影。这当然提醒我们想起《艳粉街》的第一个小时，但如果说后者只是为动迁故事以及街区破毁的未来定场，年过五十的导演在《春》里则确然耐心地，在一首首流行情歌之间，关照甚至保护这些孩子们也许已经结束了的青春。

二十年代王兵的创作，在片与片之间，同样也构成了非线性的连结。他的选题与个人的游历经验高度相关，既不以知识和观念为核心，也不以工业与市场为核心，这即使是在纪录片作者中间也是很罕见的。

例如，拍摄《三姐妹》时，遇到几位前往湖州的十几岁云南女孩，这些女孩也成为了他另一部作品《苦钱》的拍摄对象。而《苦钱》又带领他来到湖州童装工厂，也就是《青春》的拍摄地，在拍摄《青春》期间，机缘巧合他又拍摄完成了《方绣英》。如此非线性创作脉络使得王兵导演的作品形成更为宏大的景观，他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形成千丝万缕的联结，观众自此进入他的纪录宇宙。

尽管许多“新纪录片运动”的作者都会声称自己“草根”或“无预设”，王兵是他们中极少数真正做到了这一点的人。

三．赋予现实以“劳动”之名

在王兵导演的作品中，“劳动”是非常重要的母题，生产和劳动成为叙事本身。《铁西区》《苦钱》《青春（春）》《十五小时》等诸多作品，都离不开普通人的劳动生活。

从《铁西区》到《青春》，王兵始终将聚焦在中国工业化进程中具体特定的场域，寻求从个人史观照时代。工厂和工人本身可以视作社会发展进程的隐喻，也是对这一进程做观察的意义所在。世界作为一个巨大分母耀武扬威地膨胀、进化、叫嚣着，数以万计的劳动者们作为分子沉默、挣扎、痛苦着。在《青春（春）》中，我们得以窥见残忍的底层真相：年轻人在重复劳动中被理所当然地视作工具，他们劳动时的娴熟和他们表达作为人的需求与欲望时那稚嫩与笨拙形成惊人的对比，按件计酬的符号化暴力体系成为他们青春的底色。这种残酷不可言说，不易察觉，而王兵导演用其“直接”的影像将其揭示了出来。

难得的是，从《铁西区》到《青春》，这种揭示始终伴随着温情。如果说王兵的作品致力于揭露关于“劳动”的过去真相，那么他同样也是在一个劳动被否定、羞辱的时代里，探索某种定位在未来的、人的劳动都会被尊重的愿景：到那时，我们会珍惜织里工人在缝纫机上的劳作，就一如现在我们珍惜导演在剪辑室里的劳作。

文：金恒立 李美瑶

审阅：刘小黛

亚欧青年电影展媒介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