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修的同船渡：影响中国文学史的一条美国船

“必记本”注：本文作者为北京印刷学院叶新教授，本文首发“文史天地”，特此分享。

在20世纪上半叶，中国学生要去美国留学，大多只能坐邮船出洋。

从目前的著述来看，在诸多出洋的邮船中，最可能被载入文学史册的当属1923年夏天的“杰克逊总统”号了，而这主要归功于一是来自清华学校的梁实秋；二是来自燕京大学的谢婉莹，后来谢婉莹更人所共知名字是：冰心。前者对船上创办的《海啸》专栏居功至伟，后者则贡献了其中最为知名的作品——《纸船》。

一、1923年8月的“杰克逊总统号”及其乘客

此时的“杰克逊总统”号（President Jackson）由美国的罗伯特·大来家族控制的大来轮船公司运营，吨位为12000吨。它是罗伯特·大来1922年从提督轮船公司（Admiral OrientalMail Line）购买而来。“杰克逊总统”号往来于太平洋的两岸之间，一边是东方的上海、香港、横滨或者马尼拉，一边是北美洲西岸的温哥华、西雅图和旧金山。

就1923年夏天的这次航行而言，去美国的留学生们8月17日从中国的上海出发，经过日本的横滨和神户，跨过浩瀚的太平洋，9月1日到达美国西海岸的西雅图。

在此行的留学生中，人数最多的一群当然是来自清华学校癸亥级的91名毕业生，其中有5名专科生（李书田、朱物华、石超庸等）和5名女生。

除了梁实秋外，闻名于文教界的还有顾毓琇（笔名一樵）、李先闻、方重、吴文藻、吴景超、谢文炳等。在这些公费生外，还有一百余名拟自费攻读硕士学位的国内各大学毕业生。其中来自燕京大学的除了冰心外，还有许地山、陶玲两位。

除了舞文弄墨的这些人外，这条船上还有不少未来的中国名人，比如求学于弗吉尼亚军事学院的抗日名将孙立人（被欧美军事家称为“东方的隆美尔”、“丛林之狐”）、著名导演孙瑜、制糖专家吴卓等。

令人惊奇的是，后来在民国政坛上呼风唤雨的陈立夫坐的也是这条船，不过当时他学的是匹茨堡大学煤矿工程学系，而且是自费留学。

当然最值得一提的是顾毓琇，他能理善文：是第一位获得麻省理工学院科学博士的中国人、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还是世界诗人大会加冕的桂冠诗人、著名剧作家和音乐家；他学而优则仕：不仅做了中央大学校长，而且1938年做了教育部政务次长，部长就是他的同船同学陈立夫。1929年，不到30岁的他就做了国民党中央党部秘书长，两年后就当上了组织部长。

李先闻先求学于普渡大学，后来获得康奈大学的博士学位，1948年当选首届中央研究院院士。他在其自述中提到：“到黄浦江，看到要载我们去美国的杰克逊总统号，是个庞然大物，就勇气百倍，兴高采烈地上船去。”但是刚上船不久，忽然一人从上层甲板上“哇”的一声，向下吐了水手们满身，李先闻一看，是上船不适的孙立人同学。

冰心从燕京大学考取了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的奖学金，赴美攻读英语文学专业。她在《往事》的“之五”和“之八”中则提到了大家在船上的情形，记录的时间分别是是1923年的8月20日夜、8月28日。

临行前，她一生服务于海军的父亲曾笑着对她说：“这番横渡太平洋，你若晕船，不配做我的女儿！”而冰心在寄父亲的信中，曾说了这么几句：“我已受了一回风浪的试探，为着要报告父亲，我在海风中，最高层上，坐到中夜。海已证明了我确是父亲的女儿。”

值得一提的是，本来这条船上还应该有顾一樵的同学梁思成及其女友林徽因，但是1923年5月7日，梁思成骑着摩托车参加“国耻日”示威大游行，不幸发生车祸，被送进医院急救，落下右腿残疾。因此，两人不得不推迟一年出国。但我们大可以脑补一下冰心和林徽因两位才女在船上见面的情景。

关于这次放洋，梁实秋在《海啸》一文中的回忆是这样的：

一九二三年八月清华癸亥级学生六十余人在上海浦东登上杰克逊总统号放洋。有好多同学有亲友送行。其中有些只眼睛是红肿的，船上五个人组成的小乐队奏起了凄伤的曲调，愈发增加了黯然销魂的情趣。给我送行的只有创造社的几位，下船之后也就走了。我抚着船栏，看新人把千万纸条抛向码头，送行的人拉着纸条的另一端，好像是牵着这一万二千吨的船不肯放行的样子。等到船离开了码头，纸条断了，送行的人群渐渐模糊，我们人人脸上露出了木然的神情。

天连水，水连天，不住的波声渊清。好多只海鸥绕着船尾飞，倦了就浮在水上。一群群的文鳐偶然飞近船舷，一闪而没。我们一天天地看日出日落，看月升月沉。

二、冰心与《寄小读者》的创作

梁实秋、顾毓琇本来就是文艺青年，在清华学校上学时就开始了文学创作活动。而许地山与周作人、郑振铎、茅盾、王统照等一样，是1921年成立的文学研究会的十二位发起人之一。不过，与许地山、顾一樵、梁实秋相比，冰心此时的文学成就更高一些，或者说出名更早一点。在出国之前的7月25日，她为《晨报》副刊的“儿童世界”专栏开始撰写赞美自然和母爱、介绍国外风土人情的系列文章，到1926年被结集为《寄小读者》出版，是为中国儿童文学的发轫之作。

在上海写就的《通讯六》（1923年8月16日于上海）记录了她临行前的离愁别绪，“小朋友：你们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离开了可爱的海棠叶形的祖国，在太平洋舟中了。我今日心厌凄恋的言词，再不说什么话，来缭乱你们简单的意绪。……在上海还有许多有意思的事，要报告给你们，可惜我太忙，大约要留着在船上，对着大海，慢慢的写，请等待着。”她信中所提到的船，就是她赴美乘坐的“杰克逊总统”号，她称之为“约克逊总统”号，简称“约克逊号”。

船在日本神户要作简单的停留，上岸时大家纷纷到邮局买邮票寄信，神户邮局顿时被中国学生塞满了，这才离开不过三天啊！冰心在这里发出了她的《通讯七》（时间是1923年8月20日）的前半部分，其中写道：

亲爱的小朋友：约克逊号邮船无数的窗眼里，飞出五色飘扬的纸带，远远的抛到岸上，任凭送别的人牵住的时候，我的心是如何的飞扬而凄恻。

痴绝的无数的送别者，在最远的江岸，仅仅牵着这终于断绝的纸条儿，放这庞然大物，载着最重的离愁，飘扬西去！

《通讯七》的后半部分是冰心从威尔斯利大学的慰冰湖畔发出的。她说：“小朋友！海上半月，湖上也过半月了，若问我爱哪一个更甚，这却难说。——海好像我的母亲，湖是我的朋友。”

冰心还在《通讯十六》（1924年3月1日）写道：“离开黄浦江岸，在太平洋舟中，青天碧海，独往独来之间，我常常忆起‘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两句。因为我无意中看到同舟众人当倚栏俯视着船头飞溅的浪花的时候，眉宇间似乎都含着轻微的凄恻的意绪。”

在以后的通讯中，冰心时不时地提到这次出国之旅。

特别是10个月以后写成的《通讯十八》（1924年6月28日），还专门在“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日 神户”“二十一日 横滨”“二十三日 舟中”“二十四日以后 舟中”“九月一日之后”这样的标题下提到了她的所为、所看和所想，实际上是日记记载的集合。

船到了目的地西雅图之后，冰心不由感慨道：“大家匆匆的下得船来，到扶桥边，回头一望，约克逊号邮船凝默的泊在岸旁。我无端黯然！从此一百六十几个青年男女，都成了漂泊的风萍。也是一番小小的酒阑人散！”

从此，这些忐忑的留学生都散到了美国的各个大学，追寻自己的梦想，换来的是几年以后获得学位、回国就职的荣光！

三年后的7月27日，将冰心从上海送到美国的“杰克逊总统”号，又把学成归来的她送回了上海。她在《通讯二十八》（写于1926年7月30日）这样说道：

亲爱的母亲！我的脚已踏着了祖国的田野，我心中复杂的蕴结着欢慰与悲凉！念七日的黄昏，三年前携我远游的约克逊号，徐徐的驶进吴淞口岸的时候，我抱柱而立。迎着江上吹面不寒的和风，我心中只掩映着母亲的慈颜。三年之别，我并不曾改，我仍是三年前母亲的娇儿，仍是念余年前母亲怀抱中的娇儿！

在这次为期三年的留学之旅中，冰心不仅写下了不少散文篇什，而且萌芽了自己的爱情，而这仅仅缘于船上一个小小的误会。上船的第二天，冰心请燕京同学许地山代寻同学吴落梅要求关照的弟弟、清华学校学生吴卓，听岔了的许地山却找来了吴卓的同学吴文藻。冰心只好将错就错地请吴文藻参加她们正在玩的丢沙袋游戏。

29岁的冰心与28岁的吴文藻

接下来，他们两人倚船栏闲谈，互相问起将学什么专业。要去达特茅斯学院学社会学的吴文藻听冰心说没有读过他列举的几本著名的英、美评论家评论拜伦和雪莱的著作时，就严肃地说：“如果你不趁在国外的时间多看一些课外书，那么这次到美国就是白来了。”

出国之前，冰心的诗集《繁星》《春水》和小说集《超人》已经出版，也是小有名气的女作家了。听了吴文藻的话之后，冰心未免感到刺耳，但又觉得忠言逆耳，马上就当吴文藻是诤友加畏友了。他俩的美好的爱情从此开始。

本来，以老师身份留洋的许地山是喜欢冰心的，但此时的他丧妻有女，长得老气，并不入冰心的慧眼。在“杰克逊总统号”上“出版”的《海啸》板报上，许地山写过一首《女人，我很爱你》：

女人，我很爱你。

可是我还没跪在地上求你说

“可怜见的，俯允了我罢。”

你已经看不起我了！

这夭亡的意绪

只得埋在心田底僻处，

我终不敢冒昧地向你求婚。

到美国后，许地山去了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不久就去了英国的牛津大学。1929年，许地山和周俟松订婚，冰心致贺词。她在《忆许地山先生》中说：“中文的贺词是我说的，这也算是我对他那次‘阴错阳差’的酬谢吧！”

三、《海啸》壁报的创办及后续出版

在刚上船的时候，冰心和一个清华学校的男生在甲板上不期而遇，两人之间发生了这样一番对话：

男：您到美国修习什么？

女：文学。您修习什么？

男：文学批评。

谈话就这样进行不下去了。

这个与冰心对谈的男生就是梁实秋。

他刚在1923年7月29日出版的《创造周报》第1卷第12期发表了一篇《繁星与春水》，觉得冰心的“那些小诗里理智多于情感，作者不是一个热情奔放的诗人，只是泰戈尔小诗影响下的一个冷隽的说理者。”当然这番令人尴尬的对话不妨碍他们以后成为很好的朋友，也不能阻止他俩和其他一些文学青年在船上开展起文学活动来。

由于梁实秋、许地山、冰心、顾一樵等人都很适应海上的生活，太平洋上风平浪静也不晕船，青年的创作欲和发表欲又作怪，他们就兴致勃勃地办了一份文学性质的壁报——《海啸》，张贴在客舱入口处，三天一换。内容是创作与翻译并蓄，篇幅以十张稿纸为限，密密麻麻地用小字誊录。梁实秋题写了隶书的刊头，下面剪贴着杰克逊总统号专用信笺上的轮船图形。担负起大部分抄写责任的则是顾一樵。

至于谁是发动者，冰心的说法是“清华的梁实秋、顾一樵等人，在海上办了一种文艺刊物，叫做《海啸》，约我和许地山登为它写稿。”（参见《悼念梁实秋先生》）。而让冰心感到惊讶的是梁实秋的真挚和坦白。

有一次在编辑会后，他忽然对我说：“我在上海上船以前，同我的女朋友话别时，曾大哭了一场。”我为他的真挚和坦白感到了惊讶，不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么？为什么对我这个陌生人轻易说出自己的“隐私”？

确有此事。

1923年8月从北京到上海候船放洋，在上海呆了一星期，住在旅馆里。创造社的郭沫若、郁达夫和成仿吾三员大将天天来访，逼着梁实秋给写点东西。

梁实秋与程季淑

他回忆起女友程季淑给他饯行时的情景，就此写了一篇纪实的短篇小说，题为《苦雨凄风》，发表在《创造》周报第1卷第15期。他在文章的最后写道：

我扶着她缓缓地步入餐馆。疏细的雨点——是天公的泪滴，洒在我们身上。

她平时是不饮酒的，这天晚上却斟满一盏红葡萄酒，举起杯来低声地说：

“祝你一帆风顺，请尽这一杯！”

我已经泪珠盈睫了，无言地举起我的一杯，相对一饮而尽。餐馆的侍者捧着盘子在旁边诧异地望着我们。

我们就是这样的开始了我们的三年别离。

值得一提的是，在郭沫若的力劝下，梁实秋允诺加入创造社。登上“杰克逊总统”号的那一天，这三位到码头上为梁实秋送行，郭沫若手里还抱着他的孩子。

《海啸》壁报出了若干期之后，他们也就到了美国西海岸。上岸之后，他们挑选了十四篇作为一个专栏，寄回国内以“海啸”的名义在《小说月报》第四十卷第十一号（1923年11月10日出刊）发表，说明是“约克逊舟中太平洋上几个旅客的小品”。

《小说月报》的“编者”（疑即主编郑振铎）在第十号的“最后一页”做了预告：“落华生与冰心女士诸位，已于今年八月间到美国去。他们在碧海青天、波涛灏莽的境地里，出产了不少的文学作品；在他们到了美国时，立刻便把他们的这些产品寄给本报。

这些稿子共有十四篇，有的是诗，有的是小说，总名为《海啸》；落华生有《海世间》《海底底孤星》《醍醐天女》及《女人，我很爱你》四篇，冰心女士有《乡愁》《惆怅》及《纸船》三篇，梁实秋君有《海啸》《海鸟》《梦》及《约翰，我对不起你》四篇，顾一樵君有《别泪》及《什么是爱》二篇，C.H.L有《你说你爱——》一篇，全稿在十一号本报上发表。想读者一定要很愿意赶快的看见他们。”据笔者臆测，“C.H.L即梁实秋。其他给《海啸》壁报投稿的还有何人呢？顾一樵提到还有翟毅夫。

这些作品大多反映的是海上的生活和情感，比如梁实秋的《海啸》《海世间》《海鸟》，冰心的《乡愁》《惆怅》《纸船》，许地山（落花生）的《海角底孤星》，以及顾一樵的《别泪》。

梁实秋在《海啸》的最后说：

明月有圆有缺，海潮有涨有落。

请在在海上的月夜，把你的诗心捧出来，

投入这水晶般的通彻玲珑的无边天海！

都说从事文学批评的人写不出好的诗作。从事文学批评的梁实秋写的诗，不知道写诗的冰心又作如何的批评呢？

1925年3月，《海啸》作为“小说月报丛刊”的第27种书籍交所在的商务印书馆出版，属于当时杂志的抽印本。

四、《纸船》的影响

在这条邮船上发表的所有作品中，冰心的《纸船》最为知名。正是被《晨报副刊》《小说月报》发表，又作为“小说月报丛刊”重印出版，这首小诗才广为流传。

纸船——寄母亲

我从不肯妄弃了一张纸，

总是留着——留着，

叠成一只一只很小的船儿，

从舟上抛下在海里。

有的被天风吹卷到舟中的窗里，

有的被海浪打湿，沾在船头上。

我仍是不灰心的每天的叠着，

总希望有一只能流到我要他到的地方去。

母亲，倘若你梦中看见一只很小的白船儿，

不要惊讶他无端入梦。

这是你至爱的女儿含着泪叠的，

万水千山，求他载着她的爱和悲哀，归去。

八，二十七，一九二三，太平洋舟中

在新中国以后的出版历程中，其中指代“杰克逊总统”号的“他”一律改为了“它”，其他内容则没有改动。

1999年，也就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年，这位世纪老人得知《纸船》将要被选入初中语文新教材，非常高兴，于是就给全国小朋友写了一封信，叫《又寄小读者》。其中提到：“如果这首小诗也能像《寄小读者》和《小桔灯》一样能触动朋友们心中的一些美好情感，那于我将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谁说不是呢？

这首小诗曾收入“苏教版”初一语文课本，“人教版”五年级上语文课本（《慈母情深》一课的阅读链接）。本文还曾收入“人教版”七年级上语文课本（和泰戈尔的《金色花》同属《散文诗两首》），后在改版时被冰心的另一篇文章《荷叶母亲》取代。

五、小结

作为运输工具的邮船“杰克逊总统”号，因为运送了冰心、梁实秋、许地山、顾一樵这些未来的作家出洋，因为被他们借用为创作空间，化作了创作素材，这所轮船所经过的太平洋也成了他们的灵感来源。从文学史上看，“杰克逊总统”号因而有了特别的意义，比如它是《海啸》壁报的产生地，或者说《纸船》作者的创作地等，成为一种附魅的对象、被人崇拜的偶像。只是我们不知道这艘“文学之船”至今流落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