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片的胜利者叙事

当下主流华语犯罪影像的叙事，是一种预设的叙事。换言之，是一种结局已经注定的叙事。

国产片里的警官们会经历一系列艰难困苦，抵达最终的胜利。在现实主义的塑造下，他们身上会有些小毛病，最常见的就是执拗，但这无伤大雅，就像在面试时告诉面试官，你的缺点是“太过努力”一样。

无论他们是退休，如《漫长的季节》中的马德胜；

还是被贬，如《狂飙》中的安欣。

每位观众都知道，正义的必将完成心愿。

实在不行还有字幕卡来补救。

所以从情节上来说，在这种类型的叙事里，过程变得比结局重要得多。

去看上周上映的国产片《三大队》之前我就写了上面的这段话，本与这部电影无关。看完《三大队》之后，发现这段话一个字也不必修改就可以放进这篇影评。可见这种预设叙事之稳定。

特定的犯罪片样式总与时代、文化息息相关。威廉·卢尔（William Luhr）曾经总结过，早期的英美侦探片中的警官往往是无能与腐败的象征；伦纳德·皮尔斯（Leonard Pierce）则指出，部分黑色电影中的警察扮演着缄默的失败者。对于今日的大陆观众来说，走进影院观看犯罪片，就意味着又一次体验正义击败邪恶的故事。

那么在控制变量之后，情节上的看点就成了正义胜利的方式。胜利是相似的、不必讨论的，但艰难困苦就因人而异了。因此，许多创作者会削弱犯罪片的初始类型特质，强化现实主义与苦情元素，甚至直接像《三大队》这样，寻找既有的真实原型。

。胜利者的叙事

《三大队》中，无论是张译饰演的角色，还是现实生活中的原型，这位程队长的人生故事，确实都非常艰难。这种艰难的程度可能超乎了很多观众的想象。

程兵因为接手了一宗扑朔迷离的奸杀少女案，相继经历了师父的离去、逼供过程中嫌犯的意外死亡、多年的监狱生活、家庭的分崩离析……但在回归社会以后，他发现犯人仍未归案，便决定要千里追凶。他踏遍了全国各地，也做过了各种工作，只为追寻犯人的蛛丝马迹。张译用严肃的表情与干练的动作，再次诠释了一个坚韧的角色。

对许多普通人来说，太多事情都可以成为放弃的契机。在《三大队》追凶的过程中，四处是诱使他放弃胜利的事件。人们告诉他：这胜利很苦涩；这胜利不值得；这胜利需要你巨大的失败来换取，何不去找找其他意义上的胜利？

但是他只要那种胜利。落魄为平民的程兵，与高升为局长、此前是二队长的杨剑涛（李晨 饰）聚在路边的饭馆吃饭。杨剑涛看见饭馆老板的继子，想教导程兵学会“往前看”，赶紧组建家庭、好好生活。但程兵看到那个孩子，想到的只有过去那个案件的线索。

这种类型的叙事不容许他放弃。

对当下的犯罪片来说，现实里程队长历经十二年抓住凶手王二勇的故事，简直是完美的原型，契合创作者所需的一切要素。

当然，这是一种人形的神话，原著作者深蓝也曾直言：“换做是我，我做不到。因为太难了。”无论如何抨击叙事的模板化，如果真的有人可以用身体铸成这种模板，观众们当然也无话可说了。

原型的真实性，为这种胜利者的叙事注入了巨大的力量。虽说经历不同，但作者深蓝毕竟也曾是民警，影片中填充了大量令人信服的细节，譬如摸灯泡判断疑犯离场时间、在纽扣上捕捉指纹等操作。

于是在影片的最后，张译面对合作的民警，顺理成章地说出了意料之中的“请转告局长，三大队任务完成了”。

这句话甚至是原著作品的标题，它意味着不少观众其实一开始就知道任务完成了。但我环视四周，许多观众都落泪了。他们仿佛体验到了巨大的时间跨度，那货真价实的十二年。即便很多时候这种故事是假的，但他们知道至少这一次可以是真的。

。失败者的诱惑

当然，《三大队》难免还是在追凶的过程中，增加了一些虚构的元素。在原型的现实故事中，程兵出狱后其实是独自追凶的。但在电影版里，创作者给他安排了一伙三大队的“兄弟”，陪他走了几段路。

创作者设计了大量的戏份来塑造程兵与其他男性角色的关系，渲染“兄弟情义”。在程兵出狱后重聚的场景里，众人在马振坤（王骁 饰）的烧烤摊饮酒叙旧、引吭高歌；在追凶的长路上，与兄弟们的相聚和别离，也不断拉扯着程兵的心。

部分评论批判了这种“兄弟情义”在故事中占据的过多比重。这或许有时代的因素，越来越多的观众不满足于犯罪类型片中传统的性别配置。

或许也有影片的因素，在这部作品里，这些兄弟虽然提供了一些帮助，但反过来说，他们其实也是追凶路上的情绪阻碍，抑制着影片通往目标的进程。

他们每个人都代表了一种“失败”的可能性，一种其他的追求，譬如亲情、爱情或是身体健康。这些事物诱惑着那些没那么坚定的人，它们之所以是诱惑，因为在常规的逻辑里，这一切明明是被社会认可的成功。

他们想让程兵重头再来，想让他偏离那条狭窄的隧道，到众人行走的大道上去。但程兵一心想的，大概是那个没法重头再来、被奸杀的女孩子。

程兵的成功是坎坷的，甚至不是完满的。王二勇最后落网时，程兵说出了那句跨越时空的台词：“没有口供也能定罪吗？”

程兵最初的失败联结着时代，那是司法改革时期，刑讯逼供被从严处理，作为队长的他更是责无旁贷；他最后的成功也联结着时代，用最原始的探案方式，与全国联网的监控摄像头和指纹系统通力合作，最终才达成了目标。因此，在侦破案件方面，他的胜利似乎是有限的，他真正彻底战胜的，其实是多年来那些失败者的诱惑，是自己的心魔。

胜利者的叙事不断进化，创作者在同样的模板里，填入各种现实主义的艰难困苦。观众们对这些艰苦的感动，渐渐超越了对胜利的感动。

我们甚至要问：未来的程兵是否可以在胜利的同时，也不必那么艰苦？

这是一些超越电影本身的问题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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