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东北drag queen的本土反串生活

如果要考古的话，变装皇后（drag queen）一词，也许最早出现在19世纪晚期，“drag”来自于裙撑（里面套着圆环，裙摆支撑在上面），“queen”是对有浓重女性气质的男同性恋的一种贬损称呼。自那以后，穿上夸张华服，创造、演绎并投入一个女性化形象，也成为了LBGTQ少数族裔的一种带有反叛性质的坎普表演。

可唯有在一个地方，drag queen的文化属性、身份探索和平权意味，会在起范儿之前，被观众们以最见怪不怪的心态统统解构。

这个地方就是东北。

在一二线城市，一个夸张夺目的变装皇后，可能会让保守的人感觉被冒犯、被挑战，让看得懂的人受到启发和鼓励、或者只是因为领略到一种盛大而富有独创性的美而欢呼，但在东北，即便一个对相关文化闻所未闻的大爷，大概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那不就是反串吗！他们不就是小品演员吗！”大爷大概率会这么理解。

那些先锋的、反叛的、身份甚至政治上的意味，再也不能因其离经叛道而受到应有的瞩目，因为在这儿，它们可能被先入为主地划归到男扮女装、二人转、辽视春晚等等咱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民俗节目里了。

所以，我们格外好奇，一个土生土长东北drag queen是什么样的？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带着这些好奇，我们找到了宝姐。

东北的同志酒吧，

和被看作反串的drag queen表演

最初见识到沈阳同志酒吧的表演，来自于微信群中，朋友拍摄的一条小视频。

两位男演员一身清宫剧中的妃嫔行头，动作幅度一大，还能看到套在裙子底下的香槟色长裙，以及努力修饰着演员脚踝弧线的小细高跟。

“龙胎是否可保，全在皇后，不在臣妾。”

这段小品演的正是《甄嬛传》中，甄嬛假怀孕扳倒皇后的段落。

等到背景音频一停，两个演员也转移到了T台前方，撕扯扭打了起来。饰演甄嬛的演员，三两下便除去了皇后的头饰，又趁机顺势一拉，把“宜修”撂倒在了地板上。最后“甄嬛”也索性扑到了“宜修”身上，俩人就这么呈现出来一个，搂着抱着躺着撕扯着的混乱状态。

然而，此时这出戏还没做到高潮，当绿衣服的工作人员上前将两人拉开后，两人便开始一边褪下身上的头饰、高跟鞋，一边操着国骂，继续把东西往对方身上撇。

直到身上能当武器使的行头都脱差不多了，再从不同的方向绕场一周，在对骂和追赶中退场。

这段2分多钟的“唇语小品”，看着没什么戏剧上的章法，只是生猛地加入了一串狠药——反串、后宫撕逼、互扒衣服...

但你却不得不承认，他所设计的戏剧冲突，都是奏效的。甚至比那些动辄门票好几百块钱，却只会给你讲几个酸溜溜老段子的脱口秀，要值回票价得多。

而酒吧里大家时刻跟随着演员的目光、适时起哄的口哨声，以及在演员退场后，依旧牢牢扒在空气中的兴奋的余温，也都共同证明着，这场表演给观众带来的不只是笑料，更有一种恰到好处的安全感——

如果不是纯黑色的沙发卡座，还有满桌子的老雪啤酒空瓶，你大概也会误以为，这里是某处二人转的演出剧场，drag queen作为一种外来文化，在东北被演绎出来一种土生土长出来的味道，根本不需要像在一线城市那样，筑起一道“不懂的人别来”的FBI warning。

而就像是各地的同志酒吧，都有一套自己搭建节目单的方法论一样。坐标沈阳的同志酒吧，也有着自己的独特打法。

你们一线城市爱搞些胶衣、滴蜡、后现代舞台剧，探索些形而上的新鲜玩意。咱沈阳的酒吧就把本地化一条路走到黑，建立一个自己的演艺团队，把刘老根大舞台的节目都给它发扬光大。

东北某酒吧视频号发布的后台日常

沈阳的同志吧，紧紧追随着东北二人转的戏剧审美，各种曲艺节目、中的洋的朝鲜的都给你来个全套，主打量大管饱、面红耳赤。

当然，在这些节目当中，最受推崇的还是语言类节目，现在沈阳同志吧里最炙手可热的演艺红人，也正是一位边唱歌边骂人的反串演员，甚至有坊间传说，这位演员每个月可从驻场酒吧拿走3万元的工资。

而当你融入沈阳同志吧的氛围后，你常常觉得自己就是在看一场辽台春晚，但是演员的反串打扮和层出不穷的黄色笑话，又让你有种爱丽丝掉进兔子洞的魔幻感。

哦对，这里也确实是兔子洞。

但是，当这些看着“有些民俗”的沈阳同志酒吧，面对远方国际大都市的前卫drag queen表演时，也并没有将后者拒之门外。

这两年，沈阳的同志吧也邀请了不少外地drag queen来本地演出。有的皇后在这里遭遇了被观众扯裙子这般堪称culture shock的奇袭；也有的皇后，凭借着母仪天下的民族服饰变装，迅速被观众接纳，并多次获得返场邀请。

而在这些drag queen带着演出费和观众掌声离开后，一些酒吧也想过，让本地演员做类似的变装表演，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沪学东渐。

就比如在《甄嬛传》小品中，饰演宜修的演员宝姐，作为表演基础扎实的驻场演员，没过多久就把大都市特色的变装做了出来，还留下了不少美丽的现场照片。

但一个现实问题也接踵而来——当drag queen表演变得稍微有点精致，东北观众的态度便会从天然开放瞬间转向保守。

到了最后，演员们往往还是做回了自己擅长的赛道，也就是任由变装和反串安全地混淆在一起。

换句话说，反串表演可以在同志酒吧畅行无阻，一部分原因，正是因为反串文化天然就包容了“母”这种气质。 而一旦你跳脱出安全的运行模式，在舞台上展示自我欣赏多过于彩衣娱亲，同志酒吧的欣赏尺度，就突然变得纤细和敏感起来。

这种独特的气场和禁忌感，也远远不是只关于一身行头的故事。

东北drag queen，对“逗人乐”很偏执

向我们极力引荐宝姐的朋友，其实也是跟了宝姐好几年演出的老观众。而宝姐不仅是在沈阳同志吧小有名气的全能演员，同时也是一名经验丰富的专业道士。

“白天算命测你旦夕祸福，晚上变装逗你笑得福报不足。”

我们的朋友，曾用一个不太文雅的短句，表达了他对宝姐的至高敬意——“老xx神了”。

而日常生活中的宝姐也不似他在舞台上，扮演宜修时那般刁钻毒辣，甚至还自己在厨房忙乎了3小时，给我们做了一顿年夜饭级别的东北菜。

这顿饭也老xx香了

但宝姐的社会身份，也是“相当滴复杂”，如果宝姐自报家门，大概也是会被回敬“屋里装不下这么多人”的程度——变脸天才、顶香出马仙、沈阳酒吧的变装表演者，同时他还精通道学，可以替人算命看事、消灾解难。

对于我们这种在新媒体黄金时代入行、钟爱“人物反差、宿命”的编辑来说，见到宝姐后，常常有种“两眼放光”的病态兴奋感，但宝姐却对我这种样子多少“有点不屑”。当我问他在酒吧工作时，会不会利用自己的特殊能力，去看客人身上有什么事情的时候，宝姐也显得没啥兴致。

“没啥好看的，那个地方乌七八糟的，给钱我也懒得看。

“我在酒吧和现在完全是两个状态，总会把真实的自己收起来，甚至于说我假客套、喜欢逢场作戏的人，也不是没有。”

宝姐cos新白娘子传奇里的金钹法王

而当宝姐演出结束，进入卡座和客人应酬时，宝姐展现的又是另外一番专业态度。面对客人时，为了让大家玩得舒坦，下了台的宝姐也是一种“半营业”状态。

“比如说，来到一个氛围有点冷淡的卡座，我一般会先环视一圈观察下具体状况，如果是碰上一个全是0的卡座，就可以这么应对：

你是1嘛？你是1嘛？什么，都不是？？你们这是奥迪车队啊！！

憋说了，来，你来母一个，什么？不会？那行，姐给你母一个。”

几番略带侵略性的交谈先来，宝姐看似把大家都冒犯遍了，但冒犯也只是他抖出笑点和段子的受力点，最后僵硬的氛围总能松动不少。而在我的想象中，宝姐此时就是酒吧中的大体老师，他不仅给大家提供了社交话题，甚至还自己拿起了手术刀，为这些初来乍到的“萌新”做起了操作指引。

上台前候场的宝姐和搭档

宝姐说，演艺事业对他的吸引力，就在于它可以“逗人笑”，宝姐对于“逗人笑”这件事，有一种近乎偏执的使命感和满足感。于是，为了能逗人笑，宝姐在沈阳酒吧登台的每一个小品，都经过了反复的推敲和大量的排演。

“一开始不会母，也没人教，眼神和动作里的细节，都是自己抠出来的。”

除了变脸和反串喜剧小品，宝姐的拿手节目还包括唱歌、唢呐、脱口秀、朝鲜帽子舞等等。在宝姐发送给我的一条表演录像中，宝姐一副澳门荷官式的性感打扮，做势要给观众表演一个美女喷火，却在最后时刻，“失手演砸了节目”。

这个桥段的巧妙设计具有浓烈的东北特征，让人觉得比真喷火还要精彩。

而当台下观众点了酒水送上舞台时，别的地方的drag queen可能会将其视为整蛊或者调戏，然而，宝姐首先是一位东北艺人，不管是老雪啤酒还是江小白，他都看作是”捧“，当场一口闷则是最基本的回馈和尊重。

宝姐的地域特色生活：变装、算命、出出马

东北大地上两门最古老、最讲究传承的边缘职业，好像都暗中较着劲想要押下宝姐的人生。同龄人都在合计着是要选中公考研，还是选舅公推荐的大编制时，宝姐早就把演出和算命的行当干出了头。

其实，在13岁之前，宝姐还只是一个早慧又热爱文艺的好学生。等上了初中，当了6年班长的宝姐，却在一场文艺汇演之后，突然“搭错了筋”狠了心要辍学，并且要立刻动身前往辽阳，追随辽中地区一位老牌曲艺人，拜师学艺。

肯下苦功夫的宝姐，很快就成了团队里的头牌变脸演员。当其他同龄演员都可以照常恋爱、休假的时候，唯独宝姐，光荣地成了这两项消遣的绝缘体。

在宝姐这段演艺生涯的鼎盛时期，不仅有凭一己之力，“让团队演出费上调30%”的光辉战绩。还有一次，宝姐他们与另一班艺术团，一起搭台演出，而当对方团长，看到这边换上了变脸行头的宝姐时，则默默拍了拍自己的变脸演员，隐含的意思是，“他在，咱就别上台跌份儿了。”

但就在作为变脸演员的宝姐，正混得风声水起之时，另一项在东北民间颇具根基的边缘事业，又找上门了——再一次，宝姐铁了心地放弃了演艺，要出马仙。

“其实小时候就察觉到缘分了，直到16岁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整个人突然觉得异常烦躁，我这才鬼使神差地找了这方面的人接触。”

就像是所有出马仙的人，都曾生过一场难以治愈的大病，或者突然遭遇过逻辑上难以理解的意外事故一样，宝姐在自己家族中感受到这种“不可违抗性”，是通过自己的亲姑姑。这位错过了出马机会的农村女性，在30岁之后的人生里，基本都是一种半疯巅的状态，“一次我爸爸去我姑姑家，看到她正躺在炕上，用大母脚趾抠着炕席，畅行无阻地快速滑行，那绝对不是单靠人体机能，就能实现的状态。”

出马之后的宝姐，因为连续给亲戚解决掉了好几个难题，很快就在十里八乡传开了名声，第二年临近开春，前来看事儿的人，已经在宝姐家门前排起了长队。

而这份事业，也一度让宝姐过上了在物质上和社会地位上，都远超同龄人的生活。巅峰时期，宝姐每个月的流水开支，甚至和一个互联网小管理层不相上下。

“有一年生日，我过生日请客吃饭，光是徒弟和亲友，就来了38个人。”

可就在出马仙做得最红火的时候，宝姐又“按捺不住骚动的心”，离开家乡去搞演艺了。

通过直播认识的朋友，宝姐只身前往天津的一家同志酒吧，以此重启了他的演艺生涯。而这一重启，就是3年时间，宝姐从天津一直演回老家沈阳，直到今年年底，宝姐在沈阳酒吧的驻场工作，才正式结束。

当宝姐那天突然在台上宣布，自己决定辞演回沈阳的时候，一位穿着相当精致体面的天津硬汉，当场就在台下几近崩溃，“哭得美瞳都滑片了，跟生离死别一样”。

这对于“比同龄人提前十年上社会”的宝姐来说，也是值得反复回味的珍贵回忆。

宝姐“家业”的一部分

也有的时候，会有客人冲破宝姐反串表演者的这层身份，了解到他道士的身份，进而找宝姐帮忙看事和算命。

“他们加上我微信之后，一看我朋友圈，就大惊小怪地给我说：‘姐！你还会这个啊！’，一般这种我都给他们说——道士是姐的本职工作，演出那属于是爱好！”

只可惜通过演艺认识的香客，一般也都难以长久。“没意思，算来算去都是算感情的，可这也算不出来啊，道学里根本没有给非异性恋算感情的法门。男男之间的感情，是归兔爷管的啊！”

在宝姐下台陪客人的时候，常常就有人会提起话茬，“姐，你说我有缘分嘛”。

“那时候都还穿着旗袍扮着呢，大家还一口一个姐妹的，我哪有心思给人家算命。

另一方面，对于把宝姐当道士的香客来说，反串演员这一身份，就成了宝姐的秘密。

“当然不能让香客看到这一面，很多人也不太能接受这两种身份的并行。”

而当我跟宝姐说到，我曾在他的朋友圈里看到好几条酒吧海报时，宝姐当即花容失色，“什么！我分组了啊！”

宝姐朋友用AI扩图帮他做的图

干了这么多年，

宝姐不知道自己算不算drag queen

双线并行的人生，给宝姐也弄得挺疲惫，今年年初的时候，宝姐钟爱的“可以逗人笑”的语言类反串节目，也没能守住，最后成了别的演员装点门面提升身价的摆设节目。

晚上，宝姐又偷偷给我看了一段，在酒吧巅峰时期的跨年活动上大家排演的小品。因为台词尺度过于喜人，宝姐没给我发原视频，但是却陪着我，在他手机上把小品来回看了两遍。

在视频的最后，几乎每个演员的身上，都挂满了观众送的彩色花环，“这花环可要50块一个”，而买酒送的彩纸手拧礼炮，在现场更是响个没完，也让篇幅本来不长的小品，愣是拖拖拉拉演了十多分钟。

也曾经有南方城市的同行，因为心疼宝姐没遇上“值得他的舞台”，说让宝姐“跟自己走”，但宝姐却始终拿不定主意。

北京、上海这些吸纳了无数“东北吉普赛人”的大城市，对一般的年轻人来说，可能只需要时常阅读一下东北文学，就能弥补文化认同感上缺失的部分。但对于宝姐这位被两股东北古老血脉深深缠绕的人来说，其他的大城市，或许并不仅仅意味着，一个名字不再叫做沈阳的城市。

而更重要的原因也许是，外面人和东北人玩的不是同一套，宝姐的自我定位在其他城市会变得有点尴尬。大多数人看了宝姐的表演后，会直接将其定义为“drag queen”，但宝姐又觉得自己不是，或者，不全是。

因为不是，所以即便表面有同样的“嚣张”、“戏仿”和“母”，但一个是在骄傲地宣告“看我多美”，而另一个甚至不惜出丑，唯愿“博君一笑”，去了其他地方，宝姐觉得“变装”这一似乎在烙印在东北人文化DNA里的东西，竟然变得有点陌生了。现在，宝姐甚至对反串也有了抗拒，“演得整个人气场都变了”。

在今年年底我们见面的时候，宝姐已经辞去了酒吧的演艺工作，待在家里专心忙活自己修行的事。而宝姐一位刚刚生过重病、并且在宝姐帮忙看事后才恢复的朋友，也暂时住在宝姐家里。宝姐懒得管邻居又能制造什么闲言碎语，他只是用一种近乎守护者的姿态，任着朋友住在他这。

宝姐的社交平台，只会分享演出之外的生活

这也是宝姐不能上台“逗人开心”之后，另一种情绪上的出口。

大概宝姐只是一个喜欢逗人笑的东北好人、一个同时擅长演艺和算命的人，生硬地让宝姐所代表的反串文化，与其他城市的文化合流，大概也是一种傲慢。

//作者：梅卡

//编辑：caicai

//设计：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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