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德利·斯科特对拿破仑的那些宏大叙事不感兴趣,即便他的第一部电影《决斗的人》(1977)就发生在拿破仑时代。他感兴趣的,是拿破仑的脆弱与无能,尤其是他对女人的无能。
在他的镜头下,这位从炮兵成为将军,抵达过王座,又最终被流放的君王呈现出法国人们不愿看到的样貌。他会在炮弹发射前捂住双耳,亲吻爱人时笨拙地碰掉军帽,掏出手帕揩去自己的涕泪。当然,在需要下达命令毁灭一切时,他只需要轻微颔首,就足以令炮弹出膛。
就像拿破仑拥有法国一样,斯科特也对他电影里的人物拥有绝对的权力。他可以决定让拿破仑对约瑟芬说出:“没有你,我什么都不是”,也可以决定这位君王的传记在征战与情感中徘徊。
男导演雷德利·斯科特
这对法国人来说或许是冒犯,但对斯科特来说不过是一种自觉。
早在1979年,他就让《异形》里的雷普利用她好莱坞第一位女性动作英雄的身份,证明“她只是恰好是个女人”而已。
《异形》(1979)
他也乐于让女性发起战斗,《末路狂花》(1991)里的女性奥德赛就是她们向男权社会宣战的号角。
《末路狂花》(1991)
而《银翼杀手》(1982)黑色电影的本质已经挑明了他的态度,试图逃离的戴克透过瑞秋而拥有的期待被证明最终是场虚妄。
《银翼杀手》(1982)
女性在斯科特的电影中始终是强悍的,即便在那些被历史认定属于男性的战场。
在《天国王朝》(2005)和《角斗士》(2000)这样以男性为绝对视觉中心的史诗片里,女性也或试图挣脱权力框架,或指引着与父权相反的方位。虽然斯科特始终避免阐释,但我们还是能在访谈中嗅出他母亲达成的影响:“我不该这么说,但我妈妈是家里的‘男人’……她是家里的指挥官……我们几乎每天早上都会敬礼。“
雷德利·斯科特
我们可以很容易在斯科特的的历史片中看到这样的女性,与她们相比,那些男人不能说没有男子气概,但一定比女人更值得同情。
《决斗的人》中,被费洛德拉入一场场缠斗里的杜伯特,几近在永无尽头的决斗中迷失自我。在这部由剑术大师指导、被认为是对决斗刻画最精准的电影中,斯科特用一场场精妙编织的决斗戏所展示的,并不是剑客的胜利,而是男人的失败。在他们间的第一场战斗里,甚至是费洛德爱人的出击,让输赢成为了未知的谜题。
《决斗的人》(1977)
所以,如果说是女人挑起了这场绵延16年之久的血战也恰如其分。
许多人都会把影片最后走向群山的费洛德看做拿破仑的缩影。作为拿破仑的拥护者,决斗的狂热分子,他在人生的最后一场战役里使用了手枪而非长剑,其实就已经钦定了他的失败。在拿破仑被放逐的年代,他与自己的偶像共享着同样的失败,不,他或许比这位君王更为脆弱,因为在时代流放这位男人之前,他就已经先流放了自己。
斯科特总是不会给予那些历史中的男性真正的胜利,与其说这是他的选择,不如说这是他的记述,因为男性的胜利往往伴随着随时会流逝的恐慌,反倒是失败才带着永恒的阴影,始终在某处窥视着这些伟人。
在《哥伦布传 1492》(1992)里,热拉尔·德帕迪约饰演的世界探索者,直到自己在新大陆上建立的阵营被风暴、大火和人性摧毁,才意识到自己只是航海家,而非统治者。当他依靠欺骗让船员们启航,在无风的未知海域,也只有他自己才明白那些宣扬陆地就在前方的慷慨陈词,只不过是伪装了狂热的恐慌。
《哥伦布传 1492》(1992)
哥伦布的强硬甚至还比不上支持他远航的伊莎贝拉女王,斯科特捕捉他的老去,就如同捕捉拿破仑的笨拙。影片首尾两场哥伦布同女王关于航海计划的谈判,便已经足以说明英雄的衰弱。当世界的大门尚未开启,是哥伦布说服女王为自己装上羽翼;而当这位航海家发现新大陆并不意味着新世界之时,就轮到女王来教会这位权力的稚子什么叫做政治。
在《Deadline》的采访中,斯科特谈及自己很后悔《天国王朝》的一段删减,“我删掉了不该删掉的17分钟”,那是伊娃·格林饰演的耶路撒冷公主西比拉,亲手杀掉自己麻风病儿子前的抉择时刻。
在这部基督徒和穆斯林之间争夺耶路撒冷控制权的史诗巨著里,斯科特始终保持着中立的态度,因为这关乎政治,关乎男性,但唯有在一位母亲这里,他展示了鲜明的决定,即便这决定无比残忍,他借西比拉之口说出的是一位女性所目及的虚无政权——“耶路撒冷已死,没有哪个王国值得我的孩子活在地狱”。
《天国王朝》(2005)
这种清醒甚至使得女性成为斯科特作品里的某种彼岸。在《角斗士》中,马克西姆斯已逝妻子的所在,才是他真正想去的天堂。而那些冠冕之下的男人们,始终在等待着证明自己的时刻,或始终在向世界证明着自己的决定。
老国王马库斯·奥勒留忽视自己的儿子康茂德,提拔马克西姆斯为自己的继任者,但他最终也成为自己这份忽视的牺牲品。康茂德勒死父王的怀抱,其实是关乎“父性”的气质,被另一个“更大的父亲”抹杀蹂躏所搓成的绞索。结局不过是“父”杀死了“父”。而被推到角斗场中心的马克西姆斯,其实也从来就没想过要拿剑,他只是想轻缓地穿过麦田,用指尖感受麦浪的温度而已。
《角斗士》(2000)
斯科特向来以高效的工作作风而闻名,在《拿破仑》的片场,他甚至能一天拍12个小时。所以“时间”足以说明很多问题。在影片的片尾,斯科特用字幕的形式,向我们展示了拿破仑临终前的念叨的三个词:“法国、军队、约瑟芬”,约瑟芬是其中唯一的实体,也是最后一个在银幕上亮起又熄灭的单词,由于这种强调,它停留的时间仿佛更长,从拿破仑的人生,也拓印进了观众的视野中。
在《最后的决斗》(2021)里,斯科特同样借用了“时间”来强调了真相,在这场关于强奸案的罗生门式叙述里,只有“玛格丽特·德·卡鲁日的真相”的章节,对“真相”的字样做了强调性的明暗停留,当然,这一章节也拥有全片中最绵延的时长。
在《最后的决斗》中,斯科特对决斗文化和雄性角力的嘲讽比《决斗的人》来得更为强烈。丈夫丝毫不关心妻子遭受侮辱的痛苦,施暴者却为强奸冠以风流相悦的托辞,文化中也流传着只有享受性爱才会受孕的逸事。而那个受害的女性,只需要一句话就足以还击这一切:“请向我解释一个女人怎么会享受强暴?”
《最后的决斗》(2021)
无需再辅以任何其他视角,来自玛格丽特的愤怒就已经可以转化为真相。输掉决斗就会将妻子送上火刑架,刻意隐瞒此事的丈夫却只在乎妻子曾经夸奖强奸犯英俊,让自己在众人面前受挫,当然,是身为男性的颜面。于是当决斗的剑手成为所谓的男性荣耀的雇佣兵,这张契约用任何方式也都无法赎回自我。那些虚无缥缈的男性气质,早在他们决斗之前,就已经散逸进中世纪轰然倒塌的瓦砾之中了。
斯科特花了很多时间来拍战斗,但这些战斗,除了改变一些版图,徒增许多死亡,再毁灭无数文明之外实则毫无意义。自由从来不是靠毁灭获得,就好像在决斗中,真相不由上帝决定,而是由倒下的那个男人决定。
《拿破仑》(2023)正在内地院线上映中
或许也正是因为深知如此,作为《拿破仑》中最重要的女人,约瑟芬对他的征战毫无兴趣。她拥有属于她的战场,卧房、起居室、庄园,加冕或离婚的大殿都是她的战壕。拒绝为拿破仑孕育继承人所使用的那些砒霜和硫磺,就是她抗击皇权的枪炮;与其他情人周旋的多情,就是她令拿破仑永远无法完全征服自己的利剑。
而在斯科特更多的历史片或其他作品里,那些女人也指挥着自己的的权力游戏。这些战役与拿破仑麾下的奥斯特里茨战役或滑铁卢之战并无区别。她们同样可以点燃一座城池,决定一场远航,改变世界的版图,组建母系社会,甚至毁灭一个君王。
确切地说,她们自己就是君主。
就像《拿破仑》中约瑟芬最后对拿破仑呢喃的那样:“我放你自由,也任你毁灭,我可爱又固执的皇帝,下次,换我当皇帝吧。”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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