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杜拉斯

1

在去青岛的夜行车上，我拿出了杜拉斯的《物质生活》，开始对她的阅读。

火车在夜色中穿行辽阔空旷的田野。漆黑的窗外偶尔有疾驰而过的火车，在交会的刹那，发出刺耳的呼啸，好像闪电一样明亮。

这个女人在书中写她最后的情人。她说：我们哭，要说的话都没有说。我们后悔彼此并不相爱。我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而他这个人，和别人也没什么不同，就像是夜里遇到的最后一个顾客……

也许是灯光太暗淡的缘故，我抬起头，眼睛有些酸涩。

眼前闪过沉寂的山脉，神秘，无法捉摸。还有小小村落的灯火，在拂晓的薄雾里，若隐若现。

没有家的人，是可以把任何一个地方都当作家的。

没有爱的人，是可以爱上任何一个陌生的人。

书里配有大量的图片，记录她的生活。这个十五岁就陷入无望爱情的女孩，从此残废，在孤独和酗酒中打发了一生，写作是唯一的安慰。她的眼睛如此美丽，因为美丽而过早地凋谢。

想起电影《情人》里的旁白，一个女人平静的叙说，叙述她生命中最初的河流，没有波澜。所有的回忆、伤痛都被岁月沉淀。

不知道在邮船渐渐离开码头的时候，伏在栏杆上的女人，看着岸上永远不会再见的男人，有没有伤感，但电影镜头里，只有她淡漠的眼神。

2

她说，当一个人开始回忆的时候，就已经苍老。

她出生于法属殖民地——印度支那，十八岁回到巴黎。从她回到巴黎的那一刻起，她开始了她人生漫长的回忆。

谁会爱上一个才十八岁就已经苍老的女人？

但事实证明，男人们就是爱她——这个只忠实于自己的女人。

爱欲自有其不可理喻的一部分，也自有其生命周期，也许死掉才是它活过的唯一证据。杜拉斯的选择是放弃这个尸体，换个山头，寻找新的峰值，而不愿意让它苟存于婚姻的掩体内。

对爱欲，她像孩子一样任性，像她的作品一样坚强。回顾她的一生，她一生都跋涉在漫长的艳史里，不断地走向新的身体，破坏欲如同一种思想牢牢地扎根于她的欲望中心。

她的专制也跟她的爱欲一样可怕。

她的暮年，是跟一个年龄不及她一半的男孩在一起。那个孩子，因为她的书爱上她，不嫌她衰老，跟她生活了十六年。但杜拉斯连他爱吃什么菜都不知道，因为她从没有把菜单递给这个男孩过一次。

十六年啊，这是怎样的强权和独尊？死之前她已经不能说话，却挣扎着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爱你。“——这残酷的女人，死之前，还不忘用文字来控制这可怜的男人。

——你要什么，是我的灵魂吗？

——不，你的灵魂早已经是我的囊中物，我只要叫它一声，它便会过来。

——那么你要什么？

——你的余生，你所有的时间，你的一切回忆。

——你即使得到也不会珍惜。

——你管不了。

我每次读杜拉斯，就想起这段经典对白，不由暗自揣测：成就杜拉斯的，让她个人和作品充满魅力的，也许就是这种混合特质，暴力与柔情，专制与宠溺。

3

在我的阅读经验里，是还没有见到杜拉斯，就知道杜拉斯这个人。

不断有人在书里提到她，甚至模仿她的文笔。她仿佛是女巫，把人蛊惑了。当我第一次真正面对她时，却发现自己被挡在了透明的玻璃门外。

可能是翻译的缘故。

如今已难得一遇那种能完美呈现原著风貌的作品了。

翻译过来的文字，再精致，也象隔在玻璃后面的花朵，闻不到它在风中轻轻飘散的气息。

很羡慕懂法语的读者，他们说，杜拉斯的文字，更适合读出声。这话我信，好的文字一定具有音韵的美感，是可以触摸到的音乐。

即便如此，我还是暗自庆幸自己，不是在少年，也不是在青年，而是在中年才真正走进她的文字。

如果在少女时代，就经过杜拉斯，这一生还怎么可能拥有平静的幸福？所有的常规峰值在她面前都微不足道，那些文字发达的触媒，对爱欲过度的臆想和描述，如同一张光怪陆离的网，紧紧把你缠住，让你透不过气来。

看着那些微观情绪波动被无穷放大的文字，你能明白这个女人把自己逼到什么程度。她在《写作》中说：“孤独是自生自长的。我创造了它。因为我决定应该在那里独自一人，独自一人来写书。事情就是这样。我独自待在这座房子里。我将自己关闭起来——当然我也害怕。后来我爱上了这房子。它成了写作之家。我的书出自这座房子。也出自这种光线，出自花园。出自水塘的这种反光。我用了二十年才写出刚才说的这些。“

她的这种写法，其实非常不健康。怪不得有人说：“她是以伤害自己的一部分，去滋养另外一部分。”

4

杜拉斯的《情人》获得过法国的龚古尔文学奖，非常有名，小说的开篇，大部分文青都能背得出：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来告诉你，对我来说……与你年轻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这段文字，等于是把叶芝的《当你老了》，从客厅的炉火旁搬到了酒店的大堂，爱被放逐到一个公共场所去表白，再无其他可庇护之所，真让人伤感。

创作《情人》 时的杜拉斯已是一个老人，身体孱弱，酗酒成瘾，对爱的欲望却仍然保持在少女时期。

她从小缺爱，没有父亲。寡居的母亲带着三个孩子艰难谋生，根本无暇顾及这个早慧的女儿，唯一的一点温情给了自己的大儿子。

杜拉斯带着童年的创伤长大，对爱的追问成了她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穷其一生，她的书写，只为论证一件事情：人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无爱的可能？

对于这个同样是女人的杜拉斯，我得老实承认，我是怀着矛盾的心理看着她。在我的生活里，早早得到一种智慧，就是要节约，节约金钱，还有爱能，节约是一种必须，否则你无法生存下去。要获取稳定的生活，你必须精打细算才可以。

而这个任情任性的女人，从不考虑爱能耗尽透支的一天。

她年轻时非常美艳，长着一副敏感到极致的面孔。老了，因为酗酒、长期的精神孤寂以及纵欲无度，她的脸仿佛被生活重重碾压过。

我看着她晚年的照片，仿佛自己是曾被她抛弃的情人，有一种隐秘的复仇后的痛快与伤感：什么叫废墟？这张支离破碎的脸就是废墟。

略微让人感到安慰的是，废墟之上的杜拉斯，收获到了内心的平静和满足。她后期的作品，比如《琴声如诉》，可以看出她是如何吸收了外界的光和热，得到安宁。

“前方的一片空白地带，可以爱，可以不爱。”

这才是真正的生命自由。

作者： 甘草子，不小资，不文艺，不妖娆，不风情，恬淡自守，性如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