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卷与躺平 | 刘劲管理随笔

刘劲/文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竞争。资源是有限的，为了获取更大的份额，每个人在自己努力的同时必然会影响他人的福祉。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资源的瓶颈无法打破，所以竞争就无处不在。曾经，空气和阳光是取之不尽的资源，但今天因为有了污染，连纯净的空气都需要成本；在人口拥挤的大城市里，有时候阳光都会被前面的大楼挡住。因此，为了阳光和空气，其实也有竞争。

整体来看，竞争是件好事，因为竞争是创新的动力，而创新能带来社会进步。运动员之间竞争，可以让大家跑得更快；厨师之间竞争，可以把饭做得更好；科学家之间竞争，可以发现更多的科学规律、发明更多的先进技术；企业之间竞争，可以做出更好的产品、降低生产成本、提高生产效率。中国文化的主干，无论是儒家、道家还是法家，都出于春秋战国时期，受国家之间竞争的推动。秦统一了中国，降低了地域之间的竞争，思想也就渐渐固化了。直到西方列强打到清朝的门口，带来了新的、更激烈的竞争，中国才有了新文化运动，思想进步才又活跃起来。

我们把能带来进步、把蛋糕做大的竞争叫双赢或多赢的竞争。另外一种竞争，做不大蛋糕，叫零和博弈，或叫“内卷”。由于竞争都有成本，但总收益为零，所以内卷的净回报是负的，因此也往往是多输的竞争。既然蛋糕不能做大，为什么要竞争呢？因为在内卷中，大家往往争的是相对利益，是胜利者和失败者获得的利益之差；而在多赢的竞争中，大家努力的目标是绝对利益，每个人只关心自己是否获利，别人获得更多还是更少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贪婪和妒忌是人参与竞争的两种强大的心理动力，但其作用完全不同。妒忌推动的是相对利益的竞争，是内卷；贪婪推动的是绝对利益的竞争，是多赢的博弈。所以贪婪的负面作用是过分努力、判读失误，但嫉妒能带来内耗，甚至灾难。

我们在真实世界里看到的竞争，既有多赢的部分，也有内卷的部分。比如孩子们学习，一方面都是为了自己长大成材，会做大蛋糕；但另一方面却又是在和其他孩子竞争有限的资源，是内卷。班上考试排名，不是看每个孩子是不是学到了东西，而是看每个孩子相对其他孩子的优势或劣势；从中考到高考，考多少分不重要，题可以难也可以简单，重要的是每个孩子的相对名次，排在前面的进好高中、好大学，排在后面的进差一些的学校或者干脆考不上。这些都是内卷。

从制度设计的角度上看，竞争不可避免，要点在于如何增大多赢博弈的成分，同时减小内卷。显然，如果我们看教育这个例子，一个能够提高系统效率的方法是增大高质量教育机会（更多的好中学、好大学）和工作机会（更多的好公司），这样孩子们就可以把更大的精力放到学习真本事、提高综合能力上来。另外一个方法是把考试、排名的内容尽量和孩子的综合能力保持一致，这样在孩子们进行零和博弈的时候，也能同时把蛋糕做大。最糟糕的情况是考试、排名的内容和孩子的综合能力完全脱钩，这样教育在很大程度上就变成了纯粹内卷。古代的科举考试，对八股文能力的测试，就是内卷的重要案例。为了科举考试“头悬梁、锥刺股”“凿洞偷光”，说明内卷的程度也是叹为观止。

教育里的内卷程度由体系的设计决定。有时候新技术带来的新行业也会产生新的竞争格局。比如互联网行业竞争的激烈程度就远超传统行业。其中重要的原因是信息行业有极强的规模效应，越大的公司成本越低、边际竞争力越强，因此做大很重要，最后变成赢者通吃的状态。这就意味着所有的企业都必须争第一，当第二或者第三就可能没有生存的权利。因此企业之间就会展开你死我活的激烈竞争，所有的公司都试图比竞争对手快一步：在资本层面，表现出来的就是烧钱行为，大量融资大量花钱；在市场层面，表现出的就是不计成本地追求增长，吸引流量；在管理层面，就是要求员工都以“996”的强度进行工作。这种内卷是暂时性的，等过了风口，大批竞争者倒下了，活下来的企业就能喘口气，做些对长期更有利的事情。

竞争无处不在，但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参与在竞争中。股市是个投资者竞争的场所，但不是所有的投资者都必须选择入市，有的人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就把钱拿来买基金，委托基金经理进行投资；有的人干脆把钱都存在银行里吃利息。面临市场的各种情况，每个人都会算一笔账：如果加入竞争，预期的回报是多少，预期的成本有多大？当预期的回报足够大，或者预期的成本足够小的时候，人们才会参与竞争。如果情况正好相反，预期的回报很小但预期的成本很大，人们会选择“躺平”，根本不参与竞争。

躺平看起来人畜无害，实际会造成巨大的社会损失。当越来越多的人选择躺平，整个社会的创造力和生产力都会受到抑制。缺乏足够的人参与竞争和创新，就很难推动社会的进步和发展。投资者如果都躺平，大量的储蓄积累在银行里，资本市场就失去了作用。年轻人躺平就已经不是好事，如果躺平的人身居重要的职位，比如政府官员、金融机构的高管、国企和民企的领导者等等，躺平就会影响到整个经济体系的运行，是极其严重的事情。

如何杜绝躺平？核心是在激励机制上下功夫。提高预期回报，降低预期成本，大部分的躺平都能唤醒。年轻人躺平是因为工作机会不够多、不够好，房价太贵住不起，教育成本太高生不起孩子。解决了这些问题年轻人自然会充满激情地去闯出一番事业。民营企业家躺平是因为在经济里没有得到与国企一样的平等待遇，如果能做到融资平等、产业机会平等、政府政策平等，真正把民企当自己人看待，民企老板们你让他躺平他都不会躺，因为他太兴奋了。国企高管和政府官员躺平也是因为激励问题，如果做错了事有很重的惩罚，做对了事就得有更高的奖励才能让大家干劲十足。光有奖励、没有惩罚，人们会冒进；光有惩罚、没有奖励，人们会躺平。所以既要有惩罚也要有奖励，要把奖励加大一些，把惩罚减小一些，而且无论惩罚和奖励都应该是透明的、合法的、符合经济规律的。

当我们在无处不在的竞争中看到大量的内卷和躺平，说明竞争格局出了大问题。重新设计游戏规则，把内卷和躺平降到最低点，社会才能发挥最大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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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劲经济观察报专栏作家

长江商学院会计与金融教授，教授管理委员会主席，投资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