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山注》序
作者:【明】祁彪佳
予家梅子真[1]高士里,固山阴道上[2]也。方干一岛[3],贺监半曲[4],惟予所恣取。顾独予家旁小山,若有夙缘者,其名曰“寓”。往予童稚时,季超、止祥两兄[5]以斗粟易之。剔石栽松,躬荷畚锸,手足为之胼胝。予时亦同拿小艇,或捧土作婴儿戏。迨后余二十年,松渐高,石亦渐古,季超兄辄弃去,事宗乘[6];止祥兄且构柯园为菟裘[7]矣。舍山之阳建麦浪大师[8]塔,余则委置于丛篁灌莽中。予自引疾南归,偶一过之,于二十年前情事,若有感触焉者。于是卜筑之兴,遂勃不可遏,此开园之始末也。
卜筑之初,仅欲三五楹而止。客有指点之者,某可亭,某可榭,予听之漠然,以为意不及此。及于徘徊数回,不觉问客之言,耿耿胸次。某亭、某榭,果有不可无者。前役未罢,辄于胸怀所及,不觉领异拔新,迫之而出。每至路穷径险,则极虑穷思,形诸梦寐,便有别辟之境地,若为天开。以故兴愈鼓,趣亦愈浓。朝而出,暮而归,偶有家冗,皆于烛下了之。枕上望晨光乍吐,即呼奚奴驾舟,三里之遥,恨不促之于跬步。祁寒盛暑,体粟汗浃,不以为苦。虽遇大风雨,舟未尝一日不出。摸索床头金尽,略有懊丧意。及于抵山盘旋,则购石庀材,犹怪其少。以故两年以来,橐中如洗。予亦病而愈,愈而复病,此开园之痴癖也。
园尽有山之三面,其下平田十馀亩,水石半之,室庐与花木半之。为堂者二,为亭者三,为廊者四,为台与阁者二,为堤者三。其他轩与斋类,而幽敞各极其致;居与庵类,而纡广不一其形。室与山房类,而高下分标其胜。与夫为桥、为榭、为径、为峰,参差点缀,委折波澜。大抵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聚者散之,散者聚之;险者夷之,夷者险之。如良医之治病,攻补互投;如良将之治兵,奇正并用;如名手作画,不使一笔不灵;如名流作文,不使一语不韵。此开园之营构也。
园开于乙亥[9]之仲冬,至丙子孟春,草堂告成,斋与轩亦已就绪。迨于中夏,经营复始。榭先之,阁继之,迄山房而役以竣。自此则山之顶趾镂刻殆遍,惟是泊舟登岸,一径未通,意犹不慊也。于是疏凿之工复始。于十一月自冬历丁丑之春,凡一百馀日,曲池穿牖,飞沼拂几,绿映朱栏,丹流翠壑,乃可以称园矣。而予农圃之兴尚殷,于是终之以丰庄与豳圃,盖已在孟夏之十有三日矣。若八求楼、溪山草阁、抱瓮小憩,则以其暇偶一为之,不可以时日计。此开园之岁月也。
至于园以外山川之丽,古称万壑千岩[10];园以内花木之繁,不止七松五柳[11]。四时之景,都堪泛月迎风;三径[12]之中,自可呼云醉雪。此在韵人纵目,云客宅心[13],予亦不暇缕述之矣。
注释:
[1]梅子真:梅福,字子真,汉九江寿春(今安徽六安寿县)人,补南昌尉,后去官归寿春。屡上书请削王氏权柄,及王莽专政,遂弃妻子出游。其后有人见福于会稽,变姓名为吴市门卒。 [2]山阴道上:指绍兴县城西南郊外一带,《世说新语·言语》:“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语本于此。 [3]方干一岛:唐人方干,字雄飞,新定(唐郡名,治今浙江建德)人,举进士不第,遂隐于会稽,渔于鉴湖,终身不出。其《鉴湖西岛言事》诗云:“世人若便无知己,应向此溪成白头。” [4]贺监:唐贺知章字季真,会稽永兴(今浙江杭州市萧山区)人,曾任秘书监。天宝三载,因病上疏,请度为道士还乡里,诏赐镜湖郯川一曲,御制诗以赠行。曲,角落。 [5]季超、止祥两兄:季超,祁骏佳,作者胞兄。止祥,祁豸佳,作者堂兄。 [6]宗乘:指佛教。佛教有大、小乘,又分若干宗。 [7]菟(tú图)裘:古嬴姓之国,后并于鲁,山东泰安东南九十里旧有菟裘城,今泰安楼德镇。《左传·隐公十一年》:“使营菟裘,吾将老焉。”营,营造。老,终老于其地。 [8]麦浪大师:俗姓黄,名明怀,字修湛,山阴人,死于崇祯三年(1630)。作者写有《会稽云门麦浪怀禅师塔铭》。 [9]乙亥:明崇祯八年(1635)。下文之丙子、丁丑,分别为崇祯九年、十年。 [10]万壑千岩:《世说新语·言语》:“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 [11]七松五柳:指隐者宅中的树木。《新唐书·郑薰传》:“(薰)既老,号所居为隐岩,莳松于庭,号七松处士云。”陶渊明《五柳先生传》:“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 [12]三径:院中小路。《三辅决录》卷一:“蒋诩归乡里,荆棘塞门,舍中有三径,不出,唯求仲、羊仲从之游。”后因指隐者所住的田园。 [13]云客:隐士。宅心:归心。《水经注》卷三二《沮水》:“是以林徒栖托,云客宅心,泉侧多结道士精庐焉。”
赏析:
园林,作为“人化的自然”,是人与自然共同创造的审美的家园,诗意的栖居地。祁彪佳此文,就是对这种充满痛苦与狂喜、痴情与逸趣、意匠与灵感的独特的创造过程的描写。他带领读者进入创造过程,进入他的性灵世界,一起享受审美创造的愉悦。
是经过风尘人寰、沧桑世事的洗礼,才对“委置于丛篁灌莽中”的小山“若有感触焉”的。“感触”什么?“二十年前情事”确是美好的,“捧土作婴儿戏”的天真在“引疾南归”后忆起,显然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往日弃山而去的二兄都已摒绝尘俗,作者“勃不可遏”的“筑园之兴”之激起,其“感触”当是十分深广的。因而,创造激情才经久不衰,才日甚一日,难以自已……
这是一种特殊的劳动。在这种劳动中“病而愈,愈而复病”的作者,将自己专心致志的精神比作“痴癖”,似乎成了一种病态的热情。而唯其如此,才显示出这种劳动是何等地具有吸引力。从无到有,从有到觉得其“果有不可无者”,正是心灵世界与自然世界获得高度契合的表现;而“前役未罢,辄于胸怀所及,不觉领异拔新,迫之而出”,又表现了“神与物游”“心境万象生”的创造的欢愉。当然有苦恼,有“路穷径险”“极虑穷思”之时,甚至会“形诸梦寐”,但正因如此,智慧的灵境才能“若为天开”,无限风光在险峰!所以,“兴愈鼓,趣亦愈浓”,兴、趣相激相发,相摩相荡,正是创造性劳动的特点,何况这是审美的创造!又何况在审美创造之中又不断地创造着人本身!所以,当清晨的第一缕柔光来到枕上,就开始了痴迷的工作。在工作中,消除了粗鄙的利欲物欲,克服着自然的威力,把自己提升到一个崭新的境界。因此,如果说这是一种“痴癖”,那么“病而愈,愈而复病”中却除却了心灵的病态。我们可以感到,在开园中,那“委置于丛篁灌莽中”的作者的童心似乎也被开发出来,并且越来越真纯了。
在创造中,将自然人化、审美化是要按美的规律来造型的。祁彪佳很懂得艺术辩证法。“大抵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聚者散之,散者聚之;险者夷之,夷者险之”,表明了他的艺术素养;而达到“如名手作画,不使一笔不灵;如名流作文,不使一语不韵”的高度成就,更表明其非凡的审美创造能力。这,仍是执著痴迷的“痴癖”在起着巨大作用。所以,时时在心,情兴常殷,愈出愈奇,把心灵的每一境界都在自然中营构出来。于是,“一径未通,意犹不慊也”;“农圃之兴尚殷,于是终之以丰庄与豳圃”;暇日则别出心裁,“偶一为之”……全身心都投入到对自己“非有机的身体”的创造中去了。
“开园之始末”“开园之痴癖”“开园之营构”“开园之岁月”,四节分述开园的过程,虽然每节各述一方面,却形成了一个有机的结构。一方面,是由于作者那种强烈的对开园的“兴”“趣”始终贯穿,并作为主要线索,联结各节;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各节之间在叙事上的“互文”手法,使各节互为补充,似断实连。如“开园之营构”中所谈之园林,在“开园之岁月”中又得到富于情韵的描写,并且对“营构”作了进一步具体的表现。这样,作者的文章本身即如其造园,无一径不通而各极其美。
在这一精神家园中,作者延纳了许多古人:梅子真、方干、贺知章……那“万壑千岩”“七松五柳”“山阴道上”……更是“寓”居着韵人高士的审美理想。这使文章增加了典雅的气息,把读者的情思引向了历史的深处;然而,却也暴露出作者的精神家园的虚幻性——建筑在遥远的过去的基础上的园林是难以抵挡时代的凄风苦雨的。不过,这是题外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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