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的万圣节，聊聊吉林城旧时本土民间信仰中的狐仙

旧社会，科技发展水平有限，人们对解释不了的自然现象，大多迷信是神力在冥冥中使然。更有甚者认定神力会左右众生，“以谓凡百事物，各有其支配之神，而人力不与焉。故举手措足，动恐获咎”（《吉林新志》）。为了表达对神力的虔诚，世人修建了各类用于祭祀祈祷的庙堂，创造了繁复离奇的仪式，以期望与特定的神明沟通，表达敬畏，进而达成自己的某些愿望。而在那些庙堂之中、神案之后，不仅有人格化的天地神明，有亡故祖先的在天之灵，甚至还有“胡黄白柳灰”这种拥有各类传奇的小动物。

一、

在松花江畔的吉林城，自清代开始，民众百姓除了供奉佛、道神明外，还信奉许多杂神，这使得不大的城区聚落内，寺庙密布：土地、山神、玉皇爷)、龙王、送子娘娘、城隍爷爷、吕祖、关帝、孔子、火神、马神、虫王安享香火，各有道场。各家各户还有自己供奉的神明仙家，祖宗先人、财神爷、灶王爷、张仙（打天狗为孩子免灾）、如来、观音、门神、胡三太爷等等入户登堂，各有神龛。道场和神龛数量之多可谓遍布城市，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强化了“抬头三尺有神明”的说辞——里里外外，大事小情，吉林城百姓已习惯获得“灵界”加持。

在一众神明仙家中，“胡黄白柳灰”是一种特殊的存在。在漫长的渔猎生活中，许多东北先民认为狐狸、黄鼠狼、刺猬、蛇、鼠等小动物具有与人类精神相通的神秘灵气。特别是在遭遇一些意外事件时，人们找不到原因和理由，便将在反常和变异发生前后出现的小动物，认作是冥冥间的操纵力量或预示力量。后来，先民们觉得家中兴衰、福祸，甚至个人的心境、状态、运势，都与这些小动物有着这样那样的关联。久而久之，对小动物的原始崇拜就此产生。

“胡黄白柳灰”被人类赋予“神性”之后，它们便迎来了更广阔的生存机会和生存空间。在东北，猎人们约定俗成，在山里不可猎杀和伤害这些动物，在置身险象环生的未知世界时，猎人们甚至祈祷小动物们能在危险、机遇来临前，给自己以暗示。另外，先民们对这些动物搬家到自己的院落也表示欢迎，许多人家甚至主动搭建起供小动物们栖身的处所，认为这会给自己家带来好运。反之，当发现小动物突然搬家，则心怀惴惴，认为这是灾祸、损害要到来的征兆。

清初，东北居民大部分被编入旗籍，开始了定居生活。在吉林城及周边，笃信小动物灵性的民间信仰被驻防旗人带入城市文化。后来，大量关内汉民迁入吉林城，他们也为这座城市带来对小动物们更为系统全面、更具文化吸引力的信仰体系。在与本地旗人信仰充分融合后，大致形成了由小动物担纲的吉林城“出马仙”、“保家仙”文化，以及狐仙的庙堂文化。吉林城百姓通过特定的仪式祭祀、祈求“胡黄白柳灰”仙家，以期自己的家道事业兴旺，家宅平安吉祥。这其中对狐仙的供奉尤甚。

二、

对现代人而言，提及“胡黄白柳灰”仙家，首先是会让人联想起出马、跳大神，且大多数人可能误解出马、跳大神与萨满跳神有关。其实萨满信仰和跳大神只是形式略有相似而已，无论其本质，还是仪式细节，根本不是一回事。

通常，萨满信仰只祭本家神明，解决家族内部麻烦，一般也保佑不了别人；跳大神的神婆神汉则以“出马治病，救人救己”的名义，借用萨满跳神的铃、鼓和舞蹈、唱词等表现形式，闭目击鼓，哼唱癫狂，忽而昏厥，报某仙家“附体”，借以给他人“治疗邪病”、占卜未来、借因果之说“破事儿”为营生。不过，抛开影响灵验与否的无稽之谈，仅就“效果”而言，“出马仙”的道行似乎并不能逆转左右人类的财、官运势和姻缘。

出马跳神者其人多是身体羸弱，机缘巧合下，被仙家选寻相当，使其成为自己的“香童”(狐仙对出马、跳大神者的称呼)，由香童在室内设堂供俸。出马跳大神请来附体的仙家以狐仙、黄仙居多，也有请“冤魂”的（迷信说法云：少男少女若是屈死，因未至死期，阎王不收，魂魄不散。可借跳神者肉身领冤魂，解说求神者的病因)，其中尤以狐仙为最多。我之前听说过一段有趣的狐仙附体后的唱词，曾略作修改在《夺魂记》一文中用过，大致如下：

“金毛一抖三界动，脚踩香云出深山。

只因三丫恳求切，为救苍生慢放言。

小崽儿不该上大庙，放骚神前罪无边。

残害虫仙扣香炉，小命一丝如发悬。

魂儿正在炉中扣，摄给虫仙一处眠……”

出马者设立的“堂口”一般就是神龛，供有写着仙家名讳的牌位，请神仪式也因出马跳神者而有繁简之分。简单的形式，就如前述的抽搐晕厥，仙家附体——随即开慧眼，发现问题、分析问题，并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案。复杂的则有各种名目以及怪奇的仪式，不是普通出马者能够驾驭，所以跳神和跳大神是有着内在区别的。

在吉林地方史料中记载了跳大神时“攀杆子”的有趣过程，在此录下文字，仅为一乐：插香秫秸之顶，使病者持之，大神震腰铃、击皮鼓，以语激妖魔，使附病体。其已附与否，大神能视香火而知之。附则激之以言，言尽则送之去。送时大神踏刀衔火，以助其势，谓势愈凶则妖魔愈惧，而病愈亦愈速也……

从民国时期开始，随着崇信科学之风日盛，人们逐渐明白，曾被认作邪病的哭笑无常等情况，本质上多为不同形式的精神病。因而修小庙，请人出马跳神，其实没有任何用处。另外，民国时兴起一种说法，出马跳神者只在二三年内与“仙儿”有缘，“过期”后与仙家沟通的能力即消失。然而目之所及，许多“过期”的跳神者，尽管所言屡屡失效，却巧舌如簧，仍旧操持“神业”，故而平民大众也对出马跳神渐生厌弃。

另外，无论是民国还是伪满，警察均干涉打压出马、跳大神等巫事。因此这类迷信活动在民间的发生比例有了很大降低，《吉林新志》的作者甚至乐观地认为：“此风已有寝息之势矣”。到了解放后，由于社会主义教育与宣传，以及医疗卫生水平的进步，加之部分巫师、神汉受到人民政府应有的教育与管制，出马跳神的情况一度近乎灭绝。

三、

相比“出马仙”，“保家仙”的生命力要更长一些，受众也要更多。这可能是因为传奇神话、市井轶闻常会与保家仙有着各式各样的关联。吉林城常见的保家仙以狐仙、黄仙、常仙为主，由于人们认为黄仙脾气“酸性”，常仙城中罕见（多在吉林东部山区供奉），故而以供奉狐仙最为普遍。传说老狐修炼千年得道精后，会向人类“讨封”，得到人类的肯定后，方能成正果。得道的狐仙会常和人类共居，受人香火，施人祸福，这便是“保家仙”。一般来说，一家一户只供奉一种保家仙，但也有少数有“香根”的人家供奉“胡黄白柳灰”——“满堂仙”的。

普通人家并不出马跳神，因而通常不会把“保家仙”供奉在与人共处的室内，而是要单独建仙堂，俗称“大仙堂”。一些买卖商户或出于敬，或出于畏，或者干脆等同于“买保险”（如酿酒的烧锅作坊会嘱咐保家仙不要盗自家的酒，粮米铺子会祈祷保家仙看住自家仓廪里的粮食），也会修建“大仙堂”供奉保家仙。狐仙的大仙堂有大有小（黄仙仙堂一般以简易神龛的形式设在仓房，常仙的仙堂一般为秸秆垛前的小神龛），大的通常建在院中的偏房一侧，这种仙堂一般为砖瓦木石搭建的棚厦状，也雕梁画栋；小的则设在自家菜园的树下，富裕家庭会盖成带有四根柱脚的小楼舍形，普通人家则以秸秆、石板砌成落地小地龛。

如在吉林城内局子街的达桂住宅，供奉狐仙的胡仙堂就为棚厦式样，且结合了汉民阴阳八卦方位之说，设在“挡煞”的东北角。在史料记载中，有的富户或商号建胡仙堂，还会请名家，题写“在深山修真养性，出古洞四海扬名”之类词句的楹联，如同有规制的寺庙一样。逢年过节，初一、十五，各家还会派专人毕恭毕敬地在胡仙堂焚香上供，普通住户一般会祈愿家业康宁，商户则侧重防火防盗、财源广进。

原本保家仙的仙堂遍布吉林城，可保留至今的只有吉林市机器局旧址北墙处的仙堂。吉林机器局现为吉林市艺术中心，院内古树葱茏，欧式厂房建筑森然，蓊郁的树木与青色的砖瓦交映出与周边迥然不同的独特气质。在院落北墙正中央，绿地深处，由树木掩映着一座特殊的青砖灰瓦棚厦，这便是当年保佑吉林机器局内外平安的的“狐仙堂”。这处胡仙堂的神案上供奉着一尊神像，从样子看，应当是九尾神君（未见供奉牌位），并非吉林城最常见的“胡三太爷”。

四、

传说中，神明在人间居住修炼，常选择仙山福地。比如《西游记》中的五庄观，便是：高山峻极，大势峥嵘。根接昆仑脉，顶摩霄汉中。白鹤每来栖桧柏，玄猿时复挂藤萝。日映晴林，迭迭千条红雾绕；风生阴壑，飘飘万道彩云飞……不过对狐仙而言，这类深山险峰、幽林密谷只宜修炼，毕竟幻化人形的目的终是为了隐迹人间。“讨封”成仙后，还是要在人间为自己的一股灵气安顿一个居所。

在城市中，级别最高的狐仙有自己专属的寺庙。这其中既有配祀于大庙的，如北山药王庙、玉皇阁里，都设有胡仙堂（灵仙堂）；也有单独建庙的，如望云山下的灵仙府，以及临江门外依江而建的胡仙堂。值得一提的是，在吉林城，“胡黄白柳灰”等“五大门”仙家，只有狐仙能够进庙供奉。

尽管民间传说中，狐狸有幻化帅哥美女的法力，但进庙受祭的狐仙塑像通常都是老夫妇的模样，“老夫妇”一般身穿清代服装，端坐神案之上，周围有男女侍者塑像。神案上还摆放着写有狐仙名讳的木制牌位，虽有胡大爷、胡二爷、胡三爷，以及胡太太、胡二太太、胡三太太、胡少爷、胡少奶奶等称呼，但是最常见的还是要数胡三太爷和胡三太奶——有人甚至说：出马仙、保家仙无非只是胡三太爷麾下通过苦修得道的普通徒子徒孙。狐仙虽是小仙家，并没有专属庙会，但狐仙接地气、保“草根”，让香客觉得亲切贴心，因而香火自然不断。

在吉林城的所有供奉狐仙的庙堂中，以望云山下的灵仙府规模最大。据记载这处寺庙兴建于清光绪十五年（1889年），正殿为二层楼，上下各三间，另有东西配庑各三间，东耳房二间，大门一间。民国时期又增建了宿舍和库房。在解放前这处灵仙府是吉林市内妓女烧香许愿的场所，一旦在庙中求祷灵验，发愿者就必至庙内还愿。还原的方式通常是赠送“有求必应”之类的匾额，挂于寺庙殿堂梁上。另外还愿的方式还包括挂红布于匾额之上，俗称“挂幛”。

目前在吉林市现存历史最为悠久的狐仙寺庙，应属药王庙里的灵仙堂。这座胡仙堂仅一间，供奉着胡三太爷和胡三太奶。据知情人讲述，目前供奉的神像已经是解放后的第三个版本了。第一个版本和庙内其他神像一起毁于文革。第二个版本为1983年重塑，可惜某日却遭遇意想不到的突兀事件。药王庙内竟潜入一个疯子，此人持斧子将胡仙堂内塑像砍毁，让许多人难免唏嘘揣测劫数。至于现在供奉的神像，已然是再次重塑的了。

五、

受儒家思想影响，即便到如今，孔子的话一直备受世人尊崇。在孔子言论总汇《论语》一书中，《述而》和《雍也》两篇中各有一句话，常被后来人附在一起使用，借以强化观点，这便是：“子不语怪、力、乱、神……敬鬼神而远之”的说法。所谓怪力乱神，分别指与怪异、暴力、叛乱、神鬼相关的事件。然而好奇心却是哺乳动物的通病，尤其是人类感到迷茫、迷惑之时，选择相信并寻求“神力”帮助，往往会平复大多数笃信孔子之人的纠结心态，让个体的生命历程继续颠簸前行。

然而面对当下世界的那些超自然现象，以及未知世界难以预知的奇遇，是讳莫如深地仰望神学，还是客观地尝试依靠量子物理学认识世界，这是一个因人而异的选择题。吉林城曾流行一句老话：信神有神在，不信泥巴块，即面对木雕泥塑的神像，老吉林人早已经开始用宽容、开放的态度看待是否相信存在神仙的问题。于是当我们能够用同样宽容的心，去肯定人类个体认识差异的存在，一切选择题似乎就不再拥有了难度。

至于神明，应该不会因为人类的取舍而计较。作为那些可能通晓异维度奥秘的个体，在经历了人类历史的跌宕起伏后，早就应该懂得在这个维度里——“改变，或者死亡；进化，或者毁灭”（电视连续剧《美国众神》中极富哲理的金句）的道理。“胡黄白柳灰”和人类一样，无非是各自背后力量改造物质世界的介质而已。

特别鸣谢贾大为先生（网名易林学馆）对本人撰写此文给予的支持和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