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豆瓣文青网友，成为电影角色......

《二手杰作》的片名本身，已经构成了一个小小的谜题。

难道杰作还可以是二手的吗？

难道它讲述的是杰作的抄袭、篡改，或是翻译？或许范晔译的西语文学与陈英译的意语文学，确实称得上某种“二手杰作”。但我们走进这个故事之后才意识到，这个谜题渐渐变得越来越巨大。

刚刚在国庆档的《坚如磐石》中展现反派演技的于和伟，在《二手杰作》中塑造了一个同样复杂的角色。和许多中学语文教师一样，他扮演的马寅波拥有一个文学的梦想。但是，他那些沉甸甸的创作，迟迟无法找到知音，一直在等待出版的机会。

这最后的机会，荒诞得令人发笑：

郭麒麟饰演的儿子意外坠楼之后昏迷不醒，马寅波在机缘巧合之下，以儿子马墨之名展示了一篇自己的作品，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成为植物人的马墨还茫然不知，他成为了横空出世的天才青年作家，图书销量惊人，还频频斩获奖项……但就在他的声望抵达顶点的时候，儿子却突然醒来了。

于是，这杰作的“二手”，成为了一种宿命。在这个只有坠楼死亡才能招来关注的世界里，马寅波需要借助不省人事的儿子，才能活着出版自己的作品。这是一个关于文学热爱者的故事，这种热爱可能比想象中更需要勇气。

有人会问，只是热爱文学而已，难道还需要勇气吗？或许还真的需要。在这个时代的汉语中，“文青”在许多场合已经成了贬义词。只需要“矫揉造作、无病呻吟”这几个字，就足以把那些语言、姿态与坚持打入冷宫。

《二手杰作》的喜剧性也因此成为了可能。

在这部影片里，文学爱好者实在是斯文扫地。

马寅波甚至早已不算是文学青年，而是更加执迷不悟的文学中年——那种疯狂想要出版、成名的姿态，为观众们提供了无穷无尽的笑料。

在批判文青的人看来，除了文学的创作者之外，那些妄想欣赏文学的人，也可以成为讽刺的对象。

这些读者的代表，正是《二手杰作》里的豆瓣小组成员，在马墨爆火之后，这些喜爱文学的读者相约聚到他所在的病房，举办为他致敬的仪式。他们出奇地团结，也出奇地热爱文艺。

作为一个文青论坛，那些在豆瓣上争相分享阅读经历、甄选十佳作者、制作评分列表的人们，已经组成了一种特定的群体。但这些用户的画像，很少如此明确地展示在银幕中。想必豆瓣的用户也能在这部作品里，看到许多身边人的影子。

但是，正如马修·贝维斯所说的那样：“喜剧会冒犯那些细腻的情感，但这种冰冷的讽刺，反而又让它成为这情感的捍卫者”。

当这部影片嘲讽文青到了极致，当马寅波仍然以一种惊人的执念，想要让自己写出来的文字被读到的时候，事情就开始变得没那么好笑了。

在《二手杰作》里，我们没有读到马寅波的作品，所以与许多探讨文学的影片一样，文学是作为一种“整体”呈现的。或许是因为在这复杂的故事旋涡里，如果再加一重作品的参数，无疑会变得不可收拾。

所以，我们不必探讨马寅波的东西写得好或不好，在这部影片里思考的，是文学本身的问题——

譬如，喜欢文学，真的有什么错吗？

对于普通人而言，取得世俗意义的成功可能难如登天，但获得“趣味”上的成功，或许不是一件难事。那种自己与众人不同的感受，那种莫须有的优越感，正是许多文青遭到讽刺的原因。喜欢文学没错，错的是误以为喜欢文学就更“高级”。

但马寅波并不只是说说而已。他笔耕不辍，在三十年的时间里写下了海量的手稿，屡经编辑退稿却依然不气馁。对他来说，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文学已经成为了人生的意义。

他付出了无限的精力与心血，献给了同事、甚至家人都无法理解的东西。其实许多人都会这么做，只是目标不一定是文学，可能是宗教、金钱、爱情。

这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就像喜欢文学没有更高级，不喜欢文学也没有什么值得优越的。马墨那些关于性启蒙、电子游戏与篮球运动员的兴趣，是多数人的生活，但并不是一种更好的生活。热爱文艺，热爱丰富的表达、深刻的情感、复杂的谜题，是一种值得被捍卫的兴趣。

马寅波的错是另一种错——想要将自己的趣味，转化成世俗意义的成功。但就像真正热爱电影的人在入行后总会被伤害一样，喜欢文学的人也难免要遭受这种错位。

因为那些在历史中凝固的文学、电影，与不同时代流动的文学业、电影业是不一样的。就算你喜欢的是作为整体的前者，想要投身于后者时，依然需要学习新的东西。

所以，当马寅波离开自己那张小小的写字桌，阔别那个精神世界，想要进入“世俗”的时候，就不止是写字那么简单了。

在儿子那天下盛名的荫蔽下，他终于可以走进另一个世界，那里有原本对他爱答不理的编辑，有出版社的社长，有颁奖礼的嘉宾，更重要的是，有铺天盖地、线上线下的读者。

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写的，但他只能署以另一个人的名字，而那个人是个对文学完全不感兴趣的人——马寅波送给儿子那本《永别了，武器》，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发现儿子始终没有拆掉书上的塑料封皮。

成为作家，但没有完全成为；

出版杰作，但却是二手杰作。

对于这样的“文学痴”来说，这些近在咫尺，可是却始终无法触碰的东西，可能才是最大的悲剧吧。

当创作者写下自己的文学，却想要被看到的时候，他当然不只是需要自己的认可，他还需要编辑的认可、社长的认可、读者的认可……这些认可可能属于那个不存在的、坠楼昏迷的少年天才，而不属于这个毫不起眼、斯文扫地的文学中年。

于是，这部作品的谜题终于展示了它最复杂的面目——

在这样的“文学界”，文学是不是变得不重要了？

论坛、评分、销量、数据……在影片里的文学销售榜单上，任何时代、国度、风格、类型的创作者，都可以放到一起相提并论。

于是，马寅波随波逐流的过程中，似乎渐渐觉得文学是有胜负的。所以他要不择手段地出版自己的书，甚至他自诩为严肃文学的作品，也要与另一位作者的玛丽苏网文竞争……但马寅波可能已经忘掉的是——

一种文学永远不可能彻底“赢”过另一种文学。

一种文学或许可以获得无数的读者、获得极高的评分，可是当它进入作者也无法理解的世界之后，它终究也会变成一种二手的东西，这样也就无所谓作者胜还是负了。所以争到最后，也就只剩下可以随时被夺走的声名。

喜欢文学当然没有错，但我们终究需要用一种更放松的方式，来审视文学，享受文学——

在这个杰作可以生产，二手成为宿命的时代。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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