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其钢出山记：人生就是大梦一场

作曲家陈其钢如今隐居丽水深山，因为上海音乐学院的热情邀约，也因为新鲜出炉的个人自传《悲喜同源》，以及正在最后打磨的传记电影《隐者山河》，他难得一见出山了。

陈其钢肺有隐疾，身体虚弱。这一趟下山，他下了很大决心，顶着巨大风险。

七小时的舟车劳顿后，他抵达上海，又发烧起来。“命运怎么那么不给力啊。”陈其钢向在座者抱歉，也跟自己的身体抱歉。

上海当代音乐节由上海音乐学院主办，陈其钢是驻节作曲家之一，“会面陈其钢”是音乐节的重要活动。

门票早就一抢而空。小雨淅淅沥沥，没有预约到门票的年轻人，打着伞群聚在上音歌剧院门口，等待候补入场。

9月23日的这场会面长达四小时。《隐者山河》两小时的内部放映结束后，陈其钢戴着口罩，姗姗而来，和年轻人对谈。欢呼声淹没了现场，很多人站着看完放映，并听完对谈。

“如果从偶然性来说，人生就是大梦一场。”回顾过往，陈其钢说。

陈其钢在会面现场。

改变命运

从年轻时在中央音乐学院学习，到前往法国深造并成为梅西安的关门弟子，再到担任2008北京奥运会音乐总监以及为电影《山楂树之恋》《金陵十三钗》《归来》创作音乐……在首部个人自传里，陈其钢以坦诚的笔触，深入剖析了音乐与音乐之外的故事。

“喜欢打架，绝不服输，特别淘气。”陈其钢小名牛牛，从小有一股劲儿，书里有他一张三岁照片，眼神忧郁又严肃，他特地在旁边注释：三岁看老。

在选择面前，陈其钢一贯选自己喜欢做的，而不是最稳妥的。在他看来，这来自于家庭教育的影响，“不知道什么叫进取。”

“父亲从来不说教，从来不命令，甚至都没有好好学习这个说法。”小时候的陈其钢常常满身伤痕回家，有一阵迷上学自行车，后脚脖子老受伤，全是血。看到他一瘸一拐的样子，父亲会感慨一句“真牛！”但从不说危险，让他小心，注意安全。

有人曾问陈其钢的母亲是怎么培养儿子的，她摇头一笑，“小时候很笨，6岁还不会画画，经常竖着画直线，说是下雨，后来又横着画，说是面条。我想糟糕了。”

陈其钢是偶然上的中央音乐学院附中。管乐系招生，什么都没学过的“白丁”也收，只要有灵敏听力、能好好唱歌、有节奏感。陈其钢顺利考进去，从此改变了一生。

学校原本分配他学大管，“我一吹，什么声啊，哑哑的老头声，不想学。”据说单簧管好听，父亲破天荒跑去学校为他申请，老师于是将他和另一个同学对调。陈其钢就这样学了单簧管，一切都充满偶然性，“单簧管成就了我的财运，十几年后，我因为这个挣了钱。”

改革开放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包括中国音乐界。1978年，中央音乐学院恢复招生，迎来一批作曲新星，陈其钢是其中之一。这批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后来成为华人作曲界的中流砥柱，不管是对中国还是世界音乐界，都产生巨大影响。

“从很年轻时就走上这条路，我的一生全都投入在这上面，没有别的时间可以浪费，重新去做一件事情。”陈其钢始终认为，自己没有天赋，没有那种灵光乍现，别人可以做100件事，他只能做一件，这大大地牵扯了他的精力，也耗费了他的时间。

“从小学、中学到大学，同学一个个聪明得要命，都比我闪光。”有的结果却反过来了，他想，也许有人沾沾自喜，忘乎所以，听信了周围人的溢美之词，“作曲家尤其能听到溢美之词，还都信。我的态度是坚决不信。”

“溢美之词不管是否由衷，根本就沾不着边。你的艺术从你心里发生出来，别人想要真正理解，说得和你想象的一样，门都没有。”而音乐之所以能感召人，在他看来，还是和共通的人性有关。

《悲喜同源》是陈其钢首部个人自传，以坦诚的笔触，深入剖析了音乐与音乐之外的故事。

坚持自我

1984年，陈其钢赴法国留学，被作曲大师梅西安收为关门弟子。 坚持自我，这是梅西安教给他最核心的理念，这一点也贯穿影片和书籍。

“坚持自我，99%的人是不可能的，没有解药。”陈其钢在做自己的过程中间，也不无纠结，往前走两步，往回退一步。太难了，阻力太大了，要坚持自己，难免会与普世价值相抗衡。

为人处世，陈其钢坚持自我，即便面对权威，也能遵从本心，坚持说不。过了一段时间他发现，不但没得罪人，还得到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的评价。这个评价，他认为很有价值。

音乐之路，陈其钢也始终在坚持自我。

“艺术上能不能坚持自己，是一个艺术家能不能成就的核心。”写作时的陈其钢诚心诚意，没想取悦西方人，也没想取悦中国人，“我就是写自己深有感触的，而且是在写作当下深有感触的，绝对不投任何人所好。”

世人知道陈其钢，也多是因为他的严肃音乐。这让他特别欣慰，也让他特别吃惊。严肃音乐极端高雅，受众相比其他更为流行的文化艺术有限多了，“大家能够入这个门，愿意花时间去听那么一个怪玩意儿，特别可贵。”

大提琴/二胡协奏曲《逝去的时光》、小提琴协奏曲《悲喜同源》、管弦乐组曲《五行》、管弦乐组曲《蝶恋花》、管弦乐作品《如戏人生》、合唱作品《江城子》……陈其钢的严肃音乐带着鲜明的个人风格和辨识度，飞向世界，闪耀各大音乐厅、音乐节。人们通过他的乐曲，跨越山海，体验到中西文化交织的美妙。

为什么很多作曲家的作品演了一次就束之高阁了？会面现场，年轻人问陈其钢。

“这是作品生命力的体现。”陈其钢坦言，有些作品他根本没有推广，飞出去了，有些作品他曾经很钟情，却飞不起来，都是作品本身决定的，“如果你的作品和时代生活在一起，自然会长翅膀飞起来。”

如今的陈其钢极少听音乐会，不久前的一场音乐会上，他听了三首当代中国作品，更加确信了多年的观察——几十年来，无数中国作品形成了一个传统，他将之定义为“集体的风格，而没有风格”，似乎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听不到作曲家个人的气息和脉络，没有鲜明的自我定位，“千篇一律，变成耳熟能详，大家都觉得好听，特别危险。”

他继而谈到作曲时理性和感性的问题，“有技术，没有感觉，这样的音乐太多了，尤其西方五六十年代后，感性必须回避，那是禁忌，不可说，谁说感性谁就俗。而在中国，必须说感性，谁说技术谁就是冷漠无情，不接近群众。”他强调，作曲既要有技术，也必须有感觉，两者有机结合至关重要，“但还是要以你的个性为核心，出来的作品才有意思。”

《隐者山河》由郭旭锋导演，梳理和记录了陈其钢2017-2023年的音乐活动和个人生活。

无欲则刚

陈其钢习惯了独处。

72岁的他如今藏身在丽水深山的躬耕书院，是个闲人，过着躺平的简单生活。他往往在下午才开始散漫无压力的写作，得空就在山里转悠，看村里人农忙，招猫逗狗，偶尔也听一听播客。

跟拍的纪录片导演郭旭锋观察，陈其钢是一个像孩童一样的怪老头，有时很严肃，有时又突然开怀。

“你的人生幸福吗？按照世俗观念是很不幸的，天天在这折腾，不能出去看电影、泡吧、泡妞。”然而日常的娱乐，他没兴趣，旅游看风景，也没兴趣，“风景都在心里面，看不完，自己往里挖，摸不着，因为无限大。”

怎么才能守住自己的心？迷茫的年轻人问。

“很简单，无欲则刚。即便只想要一件事，也一定会受制于人，受制于社会，受制于心里杂七杂八的念头。”金钱，名誉，如今的陈其钢都可以不要，他也婉拒了无数高价的创作邀请，只在乎自己想不想做。

这种醒悟是不是来自得到过之后？

“当你见过钱、见过名，才能看清楚这些对你意味着什么。很可惜，大多数人既见不到钱，也见不到名。人生就是这样，很悲催，虽说都可以努力，但机会不均等、权力不均等。”陈其钢坦言，是时代、是伯乐给了他机会，他也很努力，也很累，“但是累的人很多，得到的人却相对有限。”

躬耕书院偶尔会洋溢着年轻人的笑声。一批又一批年轻作曲家，从天南海北相聚他2015年起创立的音乐工作坊。

陈其钢一开始想分享人生的经验、走过的弯路、遇到的瓶颈，见面后才发现他们比自己想象得要强大。他至今还记得自己提出的问题，一位学员说不同意，“我很惊讶！”当天，他就决定开放工作坊，不讲课，大家各抒己见，氛围彻底平等化。

陈其钢坚决不要导师制，拒绝教条主义，工作坊还有一条规定，不许说溢美之词，“有本事就说出一点真知灼见来。”一直以来，陈其钢的身边总是围绕着青春的面孔，在他身上，大家似乎看不到年龄感。

艺术到底为了谁？“艺术为了我，自我，真我。”陈其钢认为，艺术不可教，所有成系统的都不是艺术，没有例外。

从影片到书籍，陈其钢始终谦称，自己多写还是少写一部作品，于世界而言并无差别，“不要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很多人放大了自己给世界带来的影响，其实毫无影响。”

陈其钢祖籍浙江黄岩，生在上海，长于北京，32岁后在巴黎旅居三十多年，如今落叶归根，又隐居于浙江丽水。

“你绕了一个圈，这个圈和你没绕完全不一样。”见识了世界参差、也比较了人类思想多样性的陈其钢说，中国作曲家想在世界站住脚，要相信自己、坚持自己，即便不符合潮流和标准，却是一个独立的信号，这个独立的信号会有吸附力，独具标识和光彩。

如果要问人生有什么诀窍，他说，“坚持到底，历经挫折，头破血流，最后你却留下了自己的生命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