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杨远新：遥思青毛牯

遥思青毛牯

文/杨远新 画/丁恩文

人的一生，有很多值得思念的人，有很多应该思念的物，有很多必须思念的事，而无论对人、对物、对事，一旦陷入思念的境地，想重新见到人，想再次面对物，想又回往事中，则都不可能实现，往往只得仰天遥思。我对青毛牯的思念正是如此。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的增长，我对他的思念更是日胜一日，有如洞庭波涌，无法抑制。

我与青毛牯朝夕相伴六年之久，可谓心心相印，然而我与他的分离却说来就来。

那天放学了，我背着书包，打起飞脚，高高兴兴地穿过大片绿汪汪的稻田，上了排灌渠堤，连书包也没有放回家里，就直接到了送青毛牯上班犁田的排子溶。可田里不见青毛牯，连他背的犁也没有看到，更不见用牛人的影子。我内心暗暗感到奇怪，今天为什么会收工得这么早。

我赶快往家里跑，一把推开竹篱小院的柳条门，冲进牛栏里，没有看到青毛牯，而且连牛窝草也没有见到一根，整个牛栏收拾得出奇的干净。我感到奇怪，回过头往牛栏外面冲去。

我冲出门时，正好一头撞进父亲怀里。我抬起头问：“伯伯！青毛牯呢？”

父亲回答：“卖哒！”

我惊讶，以为听错了，追问：“老倌得你说什么？”

父亲又回答：“今天来了两个买牛的人，看上了青毛牯，出了好价钱，经老渡口生产队全体队委会成员商量决定，就把他卖了。再过得年把，他就跨过20岁了，卖不出这么好的价钱了。”

我听了这话，好像吓掉了魂魄似的，高声追问：“你为什么 要卖掉我的青毛牯？”

父亲说：“我不是讲了吗？青毛牯已经老了，再往后，就卖不出好价钱了。”

顿时，我因不舍得青毛牯，眼里像碧莲河水奔流。我盯着父亲，双拳紧握，被气得说不出半句话，一头撞向他的肚子。

父亲毫无提防，被我撞得一屁股坐在了禾场里。我逼上前，挥舞拳头，嘴里怒吼道：“你不经我同意，偷偷把青毛牯卖掉了，我跟你拼了！”

我双眼流出的是对青毛牯不舍的泪水，也是对父亲痛恨的泪水。而且我指着父亲说出了狠话：“你老了，做不得事了，那我是不是要像你对待青毛牯这样呢？”

没想到，一向刚强的父亲，此刻竟然被我的话气得哭了起来。

母亲早已站在一旁，目睹了事情的全过程，她要我向父亲赔罪。我高低不肯。

母亲一改往日的温柔，威严地对我说：“你这个伢儿，讲的话连鱼都闹（毒）得死。就养硬了你的翅膀！他还是你的老骨（爹爹）不是？是你的老骨，你就给他赔礼，收回你刚才讲错了的话。今朝你不向老骨赔礼，以后你也就莫认我这个傻坨娘了！”

我记得自打有记事能力以来，母亲从来没有用这样严厉的脸色和如此锋利的话语对我，我印象中，母亲总是温柔的对我，哪怕我做错了事，都是将我一把搂在怀里，轻言细语地教导我。我这一句话，不仅把父亲气哭了，还把母亲激怒成这个样子。我心里感到有愧，但我的倔强脾气已经上来了，一时不愿意服软，高低不肯向父亲说出赔礼的话。我觉得如果说出赔礼的话，有损自己男子汉的威风。青毛牯知道了都会嘲笑我。但我在父亲面前的确说错了话，又不得不接受母亲的批评。我抓起堂屋里的一把小板凳，对自己头顶用力连击了三下，发出“嘣嘣嘣”三声响。算是接受母亲的批评，对自己的惩处。

这下惊吓了母亲，她马上反应过来，伸出双手抱住我。

我挣脱她的双手，一线风似地冲出家门，一个人跑到屋后的碧莲河大堤上，对着滔滔河水，对着曾经放牧青毛牯的堤坡，对着青毛牯赢得一场场牯牛大战的河滩，我放声痛哭。

接下去的很长一段日子里，我不理睬父亲，也不与他同桌吃饭，只要见了他，我就立马避开，内心对他恨得不得了。

那些日子，我悄悄跑到谢家铺牛场去打听，想查明青毛牯的去向。同时，我暗暗筹钱，把我以前收藏的所有能换钱的东西，全部拿到老渡口供销分社换钱，我下湖捞鱼捉虾卖钱，我找人借钱，我帮人做事挣钱，总之，我想尽一切办法，想攒足青毛牯的赎身钱。

我想尽了办法，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怎么也凑不齐能够赎回青毛牯的600元钱。我也未能查访到青毛牯的去向，未能去探望他，未能与他见上最后一面。

两年后，我在依然寻找他无果的情况下，我把侍候青毛牯曾经使用过的牛鞭、牛绳、牛转、牛蓑衣等物品全部收拢在一起，用荷叶包好，用棕绳捆紧，悄悄放在我的床上，搂着睡了半个月，夜里，我手抚着这些物品，仿佛闻到了青毛牯的味道，入梦又与他征战疆场，我骑在他背上，双脚轻触他的肚子，双手挥起牛鞭，嘴里高呼：“冲啊！杀啊！”他昂起头，晃动两只闪亮的犄角，扬起四蹄，卷起尾巴，“哞哞哞”地高叫着，冲向他的对手。我从梦里呼喊醒来，泪水哗哗地流。

如今，我远在异国他乡，更是梦见他，更是高呼着醒来。这自然招致孙儿孙女的追问：“爷爷！你昨晚又喊什么呀？你这个老警察是不是又追坏人了？”

我只是笑笑，我不能对他们说，他们难以理解我的心情？还有可能把我当成神经病！

那年，我考上了汉寿二中，要离开老渡口，离开碧莲河，进县城去念初中了。我特意选择在进城去的前一天，把我早已包好的青毛牯使用过的物品，带到碧莲河堤最宽敞的那一段，也就是青毛牯逢战必胜的那个地方，面朝悠悠的何婆桥水湾，我挖了一个很深的坑，安葬下这些物品，堆成了一座高高的山，并在山脚插上了一根柳枝。我给他磕了三个头，才一步一把泪的离去。

此后，每当寒暑假从汉寿二中回家，我都会在第一时间到那里看看。奇怪的是，我插下的是一根柳枝，后来竟然长出了三棵柳树。我的儿孙们长大了，给这个地方命名为三棵树。因为有了这三棵树，风景变得特别的美，很多活动都在这里举行。

至今想来，对这样一位给我带来无数荣誉，给我家挣回那么多收入，给我们生产队作出过巨大贡献，并启迪我做强人的战斗英雄，疆场勇士，未能给他戴上大红花，未能给他颁发金质奖章，就连告别的酒，也没有喝一杯，告别的话，也没有说一句。英雄一去无消息，不知忠骨埋何方？我心里就如同锥子扎进一般的疼痛万分。只要我人生在世，这种疼痛还会继续下去。我想下辈子还与青毛牯做伙伴，开启我们新的征程，但他对我这样的忘恩负义之人提出的要求，恐怕是不会答应的。我没有对他老来的日子担起责任，还要用他的一把老骨头换钱，他如果来生还与我做伙伴，有谁能保证我不会再次做出对不起他的事呢？

每每忆及至此，我就觉得自己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过我原谅了父亲，青毛牯是属于公家的，并非自己家里的，他卖掉青毛牯，换回一头能征善战的年轻牯牛，纯属迫不得已。如果青毛牯是属于我家的，我想他肯定不会卖，而且会尽全力保障青毛牯的晚年生活幸福美满。父亲已经作古10年，儿子的这席话，您能听到吗？

我这辈子，从小养成了冲鼻子牯牛的性格，随着时间的变化，其他方方面面都发生了改变，唯有这个性格丝毫未变，因此吃了不少的苦头。曾经有过短暂的后悔，但最终无怨无悔，一生总算活出了自己的样子，不做违心的改变，山河依旧在，初心永不改，也是值得的。

丁恩文，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常德市诗歌协会副主席、汉寿县作家协会主席。文学创作之余兼修绘画，长期扎根于“泥土”，致力于乡土文学创作。有作品在各类纸刊发表，有诗歌被选入《2017年中国诗歌选》《2018年中国诗歌选》《2019中国年度优秀诗歌选》《中国实力诗人诗选》《2022湖南诗歌年选》，曾获第六届中外诗歌散文邀请赛一等奖。诗歌《永远跟党走》被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央视网、教育频道联合推出为中小学生诵读作品。著有长诗集《鱼在天上飞》两百多万字。代表作有《手染黄昏望月》《大愚》《我可能会在沉默中失去情人》《我来到了海边》《大风吹》等。

杨远新，湖南汉寿县人，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18卷本880万字《杨远新文集》（湖南人民出版社），代表作有长篇小说《春柳湖》（全四部）《红颜贪官》《惊天牛案》，作品曾获国家图书奖、公安部金盾文学奖、湖南首届文艺创作奖、湖南首届儿童文学奖等。散文《我的祖母》被编入大学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