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收容了年轻人
江湖客送别了江湖客
汉阳资深古惑仔老向,在家楼下开了间武汉最穷的书店。
这家书店毛坯装修,但一开门就有懂行的找来,要诗人布考斯基的《生来如此》,这本网上卖两千。还有达里奥·福的剧作集《不付钱!不付钱!》,这本绝版很久了。这两本店里都有,只用点杯咖啡,慢慢看就是了。
I 书:
每一本都独一无二
这家书店卖的是主人老向三十多年来的个人私藏,每种书都只有一本。
推理书可能是武汉书店里最全的,接近三千本,白井智之、京极夏彦、西尾维新,还有麻耶雄嵩,他的作品简中版印量小,早就被资深推理迷买光了,现在火了,书就更难流出来了。
500多本诗集,有些是遗作,比如富士康诗人许立志,2014年他一跃而下,留下《新的一天》由朋友印了400本,老向一直收藏着。老向和有的作者相识,也许哪天会跟你讲他和作者之间拜码头交朋友的故事。
作为线下店,更有意思的地方是,这里的书按照树一样的脉络放在一起,方便读者顺腾摸瓜看,比如你对某个国家的小说有兴趣,哪位作家跟另一位作家是好朋友,他又受过谁影响,师承了谁,都体现在书的摆放上。
老向自己买书就是顺藤摸瓜,现在摆出来,也就是把他买书看书的过程分享给你。
坊间传说,老向卖书是因为需要搞点钱了,“因为让人晒太阳就可以活下去的机器还没被发明出来。”
除了有书,店里也可以喝咖啡喝酒,在绿化带丢飞盘踢毽子,躺在榻榻米看一整天漫画当废物。再熟一点,可以和老向同吃向妈烧的啤酒鸭,留宿也行。
老向向秀峰,我是认识的,但他的书店我还是头一次来。那天我找书店找到汉阳前进嘉园,问两个站在小区门口的赤膊爹爹:“这里头有个书(xū)店吧?”
“输(xū)么斯啊?输钱?你说那个麻将室?”武汉话“书”“输”同音,老武汉就是爱开玩笑。老向的书店也真的就在麻将室隔壁,两个门两个招牌,正门招牌配一个发廊式玫红帘子。后门进要跨过绿化带,一块酷似被单的蓝布上飞舞的毛笔字就是店名了:
一条游马。
有点不明觉厉。我想到了什么但我不说。
工作日下午一场暴雨,店内就我和老向两个人。
II店面:
江湖人的文学殿堂
正中是三张小桌和六张皮椅子,椅子是舒服的。咖啡十块,啤酒十五块,书随便看,晃一天毫无压力。
有个姑娘想要拿铁,但店里只准备了美式。老向回家拿了瓶牛奶做拿铁,一想:“额,牛奶就快十块了,再卖你十块我好像亏了。不能亏,那就先送你吧。”
逻辑感人(没有嘲讽的意思)。
一条游马的告解室,一人听,一人讲,相互不见面,人手一个摇铃,铃响结束。
要是桌子不摆得那么开,这里还能再放四五桌。但老向的朋友们习性蛮不一样,桌子太近可能会起争执。这些天来的有前一线媒体记者,小有名气的导演,小有名气的作家,大学生,也有大大咧咧的江湖旧友,一进来撬瓶啤酒,开口就是打牛(江湖)往事。
老向收了个陈旧的木柜子当吧台,柜子上有木雕,贴上很多他珍藏的邮票,有人忍不住问“这有么用咧?”这就打开了大家的话匣子了。
讨论可以,争吵不行。讨论中,老向不偏袒看似学识更高的一方,“求结果没意思。”
他总在家附近蛋蛋烧烤宵夜,我碰到他两回,一回他在和某非虚构作者聊文学,一回是和一个满背纹身的赤膊男。这位大哥递我槟榔,我冇接。
老向快四十岁了,爱好写作,小说也曾小批量流传,无业多年,曾自称“微啃老青年”。老向书虽多,却高一就辍学了。因为和高年级打牛的喜欢同一个女生,他挨了打,从此索性装病不上学了。
老向买柜子时忘记还价了,临走觉得差点意思,把别人睡觉用的席子要走,消毒,钉在墙上,“靠在上边看书,比靠墙凉快。”
老向店里的衣架,可以寄售衣服,也可以买衣服。
“我出生在新五里的城中村,街坊大多是工人和菜农。”老向说他小学就知道,要多“拜码头”。
汉阳少年向秀峰拜了码头,跟了一个街坊,混成“军师”。那时汉阳的各大工厂停工,工人下岗,各显神通混口饭吃。他们几个混进厂里搬铁换钱,老向研究的路线蛮成功,就有拐子愿意罩着他。
当年一起混的朋友,有的不见了,有的今天还来书店找他。
“我们去游戏机室搓过拳皇吧?97的boss,会丢阳光普照的大蛇,他和日本神话里的八岐大蛇有点关系,可以看哈子日本的《古事记》,还有这个,《眠狂四郎无赖控》,看柴田炼三郎写的日本晃晃,文字白描的,简短有力,古龙都学的他。”
“好,好!”那位拐子此前已经看完了好几本老向推荐的推理小说。
老向既不觉得看书是高雅,也不相信真的有那种油盐不进的“我这辈子就不看书”的人。小区里有个阿姨,平时爱抹牌,每天傍晚骑车喊“门窗关好小心被盗高空抛物害人害己”,喊三圈,路过第五次,就进来老向这里看书了。
III 榻榻米漫画区:
做个废物吧
店里有一块榻榻米区,墙上毛笔字写着“七叠半的堂吉诃德”,这个空间留给客人躺着看漫画。老向说他小时候有点自闭,觉得成天和发小鬼混不如躺在席子上看漫画,在幻想中当堂吉诃德,走进另一个世界混一天,最是舒服。
然而不是所有自闭的孩子都有机会碰到书,到书里求一个逃避。
二十多年前,西大街旁边的城中村,你一个人走进蜿蜒小巷,会连着遇见三波人,三波人都找你要钱,不晓得该给谁。除非是三轮爹爹来了,这些人才会走开。
三轮爹爹拉着一三轮车的书,约等于一个流动图书馆,你得蹲着三轮边上看,一角钱看两本。一条西大街,还有四家书店,挨着菜市场开,都是借阅制,想看王小波、王朔和古龙的书,还要等前面的人还回来。
那时候罩老向的拐子叫李鑫,李鑫推荐老向看古龙。李寻欢是伟大苦命的人,楚留香是快活的人,一定不要成为的人是傅红雪,更不要当龙啸云这种卑鄙的人,出来混要正义,莫欺负弱小。
老向听进去了,“就安全长大了。”
借书看、蹭书看是这批汉阳伢的专属记忆。我说汉口的伢看书蛮多去江汉路新华书店,老向说那里太贵了,一本十几二十块。他算新五里一带家里条件好的,有回老头给钱他去归元寺翠微路新华书店买书,他第一天去买了两本,第二天再去,店员说他之前两本是偷的,要他罚站一下午。
委屈啊,还是西大街的租书婆婆好,笑眯了的,店里蹭着看不管。有回老向搞不见几本,得赔两百,婆婆摸摸头,让他不必告诉家长,自己攒钱慢慢还。
后来这些书店拆了。老向的发小打牛一去不复返,他觉得那不完全是发小的错。汉阳西大街那一块几个工厂,那几年同学的老头老娘都下岗了,大人都饥一餐饱一餐,蛮迷茫。他去同学家里玩,别个老娘当着他的面扎针,有的莫名其妙就对自己伢拳打脚踢。印象最深的是有个兄弟,快到饭点一下子哭了,“向哥,我妈妈要弄饭了,她要我赶你走。”
现在老向总是办家宴,打牛的兄弟、搞文化的朋友一起吃饭喝酒,故事讲一讲,相互理解,了解不同的世界。
IV厕所劝你:
不要上班
第二次去店里,我看书看忘了时间,和老向一起吃屋里饭。来看书,或许你给个菜钱就能尝到。
向妈从楼上端下来的饭菜热乎乎的。啤酒鸭是现杀的,不加糖,辣口,跟有名的三里坡酱板鸭一路,肉还嫩些。
向妈爱牌,更爱儿子和儿子的朋友。她刚从神农架回来赶着上麻将桌,听到我们冇吃,牌不玩了,“隔壁打麻将都有饭吃,看书未必还冇得?”弄完饭她上楼下楼切西瓜,煮绿豆汤,一碗绿豆汤大半碗绿豆,“清火,夏天热,冰糖熬的。”
向妈支持开书店,老向不上班啃老也支持,儿子在身边她就支持。
书店的厕所凹凸不平,水泥是老向自己砌的,省了四百。你一蹲下来就得对着一行毛笔字:
上班就是要你死,要你完蛋。
老向也是上过班的。二十岁左右,他写的小说在网上火了,有书商联系他出书。但他爸觉得不上班写网文不行,骗他去体检,当了兵受了伤,关系没搞好,一整年不开心。
回来去职校学技能再上班,老板卡着工钱不发。谈个朋友闹分手还出了车祸。心里不舒服就看书写东西。再后来他去外地,认识一批做影视的,大家觉得他的小说有意思。
一行人正打算组队开干,向妈喊老向回家了。她病了,而且儿子不在身边,她就不舒服,“啃老”就“啃老”。四年前老向接受正午故事采访,标题就叫《一个大龄“废物”青年的啃老史》。
那时他无业已三年,觉得不是什么事都能按自己想的来,对未来已不做太大的预判。
V 一条游马:
塑料红光照亮小区
到了晚上,老向打开黑胶唱机放歌,前两天唱针被他玩坏了,声音一卡一卡的。这东西烧钱,老向有点心疼。
店里灯全开了,“一条游马”的招牌在这个小区突然变得很显眼,光洒在门口的塑料帘子上,闪着不明就里的红光。
“游马是个么斯啊?”门口总有人偷偷谈论,怎么听着有点像武汉话的“流马”?好些个男生远远往帘子里头瞄,老向穿个花衬衣,出门迎接,他们就跑了,“是不是以为这里是个‘饼子店’?”老向开玩笑,又立即收回了这个玩笑。
他蛮怕自己不小心贬低别人,口头禅是“他肯定有他好的一面”。
他从没有过来自文学院的导师,帮他的尽是码头兄弟。十多年前,老向去洪湖酒店打工,睡在头上的酒吧经理,江湖中人,看他在看王小波,递来一沓打印纸,一看,打印的是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这部小说当时既没有正版也没有盗版,成为畅销书是后来的事了。这位大哥是去图书馆抄下来,再敲键盘打印出来的。那是老向第一回接触纯文学作品。
“一条游马”这个名字来自悬疑小说《玻璃塔迷案》的主角,主角本是侦探助理,一度沦为证据确凿的杀人嫌犯,被管控起来。最终,他实现了身份和剧情的双重逆转。老向说这个名字也可以是字面意思,一条游泳的马,听着就热情。
我是老向打飞盘认识的朋友,他爱瞎来,热情起来了拦不住。去年他突然迷恋飞盘,立志用快四十岁的肉体和二十来岁的体院毕业生一较高下,平均每天六小时训练,瘦成了一根火柴,靠液体葡萄糖和钙片维持。有时和年轻盘友喝酒,会醉卧路边。后来他无力竞技,转而混迹新手局免费教人入门。有人说他动作是错的,教坏了一批苗子。
老向也说自己不是个好榜样,书看得多,可能也把他看废了。他在自己店里开发卖书看书之外的功能,比如,周末大家来社区里捉迷藏,躲猫每个人都躲过吧?或者是把小区变成推理现场,在水箱、草丛后藏线索,搞大型侦探游戏。弹弹吉他、丢丢飞盘也不是不行。
先玩,店里都是书,总会看的。汉阳有很多租住的年轻人,下班过来躲避空虚也是极好的。总不是年轻人收容了年轻人,江湖客送别了江湖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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