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强大就打谁，谁露头就灭谁

01

隆庆四年（1570年）九月，蒙古俺答汗的大儿子辛爱入寇辽东，进犯锦州大胜堡。

辽东总兵王治道得到消息，率军前往增援。

赶到时，蒙古人早已攻破城池，抢掠一番，扬长而去。

王治道这个人，生性悍勇，但少谋略，十足的武人思维。

眼见大胜堡被洗劫一空，当即带着副将郎得功和一百多名家丁循着马蹄的印迹展开了追踪。

而狡猾的蒙古人并没有走多远，他们埋伏在锦州城北的齐家山，专等来援明军撞进伏击圈。

结果显而易见，王治道战死。

不过，如果辛爱开过透视眼，他一定不会在齐家山打这场游击。

因为王治道死后，辽东总兵的官职，落到了副总兵李成梁的身上。

李成梁这个名字，将会在未来四十年里成为蒙古和女真的噩梦。

02

和大多数名将不同的是，李成梁的开局，其实是比较惨的。

李成梁，字汝契。

原本祖籍在朝鲜，到了他的高祖李英这辈儿，李家从朝鲜迁居到了辽东比较大的城市——铁岭。

靠着四处砍人积累军功，当上了世袭的铁岭卫指挥佥事。

但是后来李家家道中落，一代不如一代。

李成梁想继承父祖辈的军职，可他连往返北京的路费都拿不出来。

就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是辽东巡按御史李辅慷慨解囊，既替他凑路费，又帮他写保举信，这才让他获得了险山堡参将的职务。

李成梁像轴，首都博物馆藏

初入官场的李成梁，已然40岁，成了一位“老”新人。

即使李成梁后来和戚继光并称“南戚北李”，但人家戚继光16岁袭职，22岁考中武举人。

这一点，李成梁拍马也赶不上。

然而老天爷并没有埋没大器晚成型的李成梁。

担任参将的第二年（1567年），李成梁就因支援兄弟部队有功，当上了副总兵。

03

成为辽东总兵，表面上是升官发财，实际也是坐在了火山口上。

这个时候，俺答汗所在的漠南蒙古土默特部已经和明廷讲和，双方在边境互相开放做生意。

但土默特部并不代表全蒙古，那些没从明廷得到好处的部落，如蒙古插汉部、泰宁部、朵颜部，女真叶赫部、哈达部、建州部，还是一如既往的对辽东虎视眈眈。

而且，在李成梁之前，已经有殷尚质、杨照、王治道三任辽东总兵战死沙场，谁也不知道李成梁会不会成为第四个。

让人大跌眼镜的是，李成梁对辽东各部族反其道而行之，一改以往的消极防守战略，谁强大就打谁，谁露头就灭谁。

这种战法不是谁都能hold住的。

但李成梁就是有如神助，怎么打都赢。

万历六年（1578年）正月，泰宁部首领速把亥纠集土蛮部大举入侵，在劈山扎营。

李成梁带人赶到丁字泊，明军哨探发现一小队蒙古人正在分派骑兵，打算绕过辽东边墙。

在正常情况下，一般将领都会指挥军队向蒙古军运动包抄，寻求战机，就地歼灭。

可李成梁偏偏不让惊动这群蒙古人，而是绕到他们的身后，疾驰二百里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了泰宁部的大本营，斩首430级，其中包括了5名部落头领，解除了辽东的危机。

但这一仗并没有把速把亥打疼，在他眼里，明廷就是一只肥羊，自己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

于是，当年十二月，速把亥再次率三万骑兵渡过辽河，进犯耀州。

李成梁照样不怵，领着人和速把亥刚正面。

一场大规模骑兵对冲打下来，速把亥比上一次输的还惨，被明军阵斩840颗首级，还丢了1200匹马。

万历八年（1580年），李成梁迎来了一生中最高光的时刻，明廷为表彰他长久以来的功绩，特敕封他为“太保兼太子太保、辽东总兵官、宁远伯”。

记吃不记打的速把亥不甘心失败，于万历十年（1582年）再次入侵时，被李成梁部下副总兵李平胡一箭射中胁肋，重伤而死。

04

把蒙古人干趴下的同时，李成梁并没有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又对女真人亮起了屠刀。

在这方面只说一点：

大明王朝的掘墓人努尔哈赤的外公王杲、舅舅阿台，都是被李成梁讨平的。

努尔哈赤的爷爷觉昌安、爸爸塔克世也是被李成梁部的士兵所“误杀”。

李成梁担任辽东总兵长达三十年，军功都立了，连戚继光在斩获上都不如他，辽东也全靠他这位强人，才一直太平无事。

《明史·李成梁传》载：“成梁镇辽二十二年，先后奏大捷者十。帝辄祭告郊庙，受廷臣贺，蟒衣金缯，岁赐稠叠。边帅武功之盛，二百年来未有也。其始锐意封拜，师出必捷，威振绝域。已而位望益隆，子弟尽列崇阶，仆隶无不荣显。”

05

不过某些言官的眼里，李成梁边功太盛，自身骄奢淫逸，妥妥就是一毒瘤大军阀，朝廷必须严加防范。

其实，骄奢淫逸，自泼污水，都是古代名将成名之后的自保之道，一辈子兢兢业业热衷于建功立业的，大多都不得好死。

李成梁从万历十四年（1586年）开始，就一直在给万历递辞呈，请求退休。

万历像

万历一直压着不允许。

但朝廷内外对李成梁的弹劾奏疏也一直没停。

万历十九（1594年）年，吏科都给事中侯先春奉命去辽东巡查了一圈，回来就给万历写了一份调查报告，名为《安边二十四议疏》。

奏疏里，侯先春对李成梁一句好话都没有，把辽东的局势批了个底朝天。

据侯先春反映，李成梁的部队在调防的过程中，所作作为和鞑子没什么区别，不仅跑到老百姓家里白吃白住，看见漂亮妞也不避嫌，硬要让人家陪睡觉，稍有不从，就直接点房子，鸡犬不留。

老百姓还没经受到战火，先让自己人洗劫一空。辽东当地的民谣是这么说的：“若遭大虏还有命，若遭家丁没得剩。”

《安边二十四议疏》

“大将军遣各将领提兵屯驻各城堡，近者一月，远者两三月。或更番往复，岁以为常。

每丁军所至，城堡骚然。酒食尽出于民家，妇女多遭其淫辱。一家倾竭，蚕食别室，稍不如意，尽行毁虏。马蹄经过，鸡犬一空，弓刀悬门，人皆丧魄。

卒领将官，尽是婪秽之辈，非惟不知禁戢，又身先导之。被害者安所控诉乎？其丁军未必御虏，而先遭一强虏也。民谣有云：‘若遭大虏还有命，若遭家丁没得剩。’”

这封奏疏一下点燃了朝堂上“倒李”的风潮。

随后，辽东巡按御史胡克俭亮出了真正的杀招。

除了全盘同意侯先春的意见之外，胡克俭还向万历揭发，说自己有一天受邀去李府饮宴，李成梁喝大了，在席间不避人就开始吹嘘，说内阁次辅王锡爵曾经拍着胸脯跟他保证：“只要我王锡爵在内阁一天，你们李家父子就没人能够扳倒。”

别的事情都可以慢慢找补，但武将最大的死穴，就是被人揭发和朝中的文官交往过密。

李成梁和王锡爵想干什么？图谋不轨？

虽然万历不信王、李二人私下里会互相勾结，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但李成梁和王锡爵却必须要把自己摘干净。

所以他们俩一个继续说自己年纪大了，请求退休；一个以自己的母亲年老多病为由，请求回老家看护，辞职不干了。

06

万历十九年（1591年）十一月，万历正式下诏同意李成梁以原官退休恩养。

杨绍勋继任辽东总兵。

但杨绍勋远没有李成梁的本事，弹压不住辽东地区复杂的形势，不久即被撤换。

之后，从万历二十年到万历三十年（1592-1602年），十年内，辽东总兵换了八位。

这八位辽东总兵，除了李如松、董一元、李如梅（李家除了他爸和他大哥之外，他最能打）三个人之外，基本全是酒囊饭袋。

07

更为雪上加霜的是，万历还在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向辽东派出了一位矿税太监高淮。

这一举动，使得辽东的形势更加靡烂。

所谓矿税太监，简单点理解，就是派太监到地方收商税。

收上来的钱，朝臣们管不着，也不用入户部的帐，而是直接送到内承运库，变成皇帝的私房钱（内帑）。

因为是给万历自己搜刮私房钱，所以这些矿税太监有恃无恐。

所到之处，横征暴敛是家常便饭。

在辽第一年，高淮便派人跑遍辽东各处大小城堡，凡是中产之家，全部得过一遍筛子，搜刮殆尽；

小民百姓更是苦不堪言，高淮在金州强征壮丁开矿，待遇却堪比黑煤窑，除了长时间的体力劳动之外，饭食是掺了沙子的霉米，工钱更是一分也没有。

矿工不堪忍受，闹事，被镇压下去。

当时的老百姓编了一句顺口溜：

“辽人无脑，皆淮剜之；辽人无髓，皆淮吸之。”

可见高淮对辽东的破坏力之大。

这些情况，朝廷里不是没有人向万历反映。

兵部尚书李化龙曾直言不讳：

“高淮去则辽东安，高淮在则辽东亡”；

内阁首辅朱赓则一针见血的指出：

“天下有难，必自辽始。”

可万历充耳不闻。

PS：

万历才是最大的冤大头。

高淮一年上交给内库的银子只有区区四万两，他自己悄悄眯下来的银子却差不多有50多万！

08

万历三十年（1602年），由内阁首辅沈一贯举荐，李成梁再次担任辽东总兵。

此时的他已经76岁高龄。

早年间驰骋疆场，锐意进取的心气早就没有了。

第二次上台，又当了八年的总兵，但这期间他基本以退守为主，没有什么大的军事行动。

况且，万历虽然将李成梁官复原职，但还是没有罢免高淮。

高淮依仗着有万历撑腰，还经常插手辽东军政。

对此，李成梁不敢和高淮硬顶（太监有专门渠道可以秘密上疏），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搞笑的是，兵科给事中宋一韩曾给万历上疏，说李成梁是高淮的黑后台。

宋一韩《直陈辽左受病之原疏》载：

近据人言，咸谓高淮之横，实借李成梁之势，故每见成梁，輒呼太爷......微成梁之力，高淮必不得捆载于辽。

其实，大家都知道，所有太监的后台只能是皇帝一个，李成梁这算是躺着也中枪。

这种黑锅背的多了，李成梁就更不想动弹了。

还是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吧。

09

不过，要说李成梁完全躺平，那也不对。

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年底，李成梁和辽东巡抚赵楫联名上疏，因宽奠、长奠、大奠、永奠、新安、孤山等六座城堡长期孤悬在辽东边墙外，补给十分不便，很难守卫，便请求将六堡居民全数内迁。

宽甸六堡位置

对于这件事，万历和内阁诸臣都没有什么意见。

但当李成梁的奏疏内容被科道言官得知后，朝廷里就开始热闹起来了。

抓到李成梁把柄的宋一韩直指李成梁通敌卖国，认为此举是在暗中扶植努尔哈赤，以求养寇自重。

宋一韩请求万历，应该立刻杀李成梁以谢天下，并露骨的表示：“建酋（努尔哈赤）与成梁谊同父子，成梁教之和则和，教之反则反，诛成梁而建酋自不敢动。”

时任辽东巡按的熊廷弼也上疏支持宋一韩，要求立刻罢免李成梁并整军备战。

“谓之献地，不止弃地；谓之通虏，不止啖虏，楫与成梁之罪可胜诛耶！”

不过万历最终还是同意了李成梁的方案，所有军民一律内撤。

10

几百年来，那宽奠六堡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说几个细节，供各位看官老爷参考：

1、

十几年后，当熊廷弼自己坐上了辽东经略的位置，关于宽甸六堡的形势，他是这么报告的：

“宽、永各堡挂出东北角外，离边仅三十里或十五六里，甚薄，且逼而险，反在内。其谷民皆依山居住，挖山耕种，村舍寥寥，无人民蓄积，以故年来贼弃不取。臣初以贼窥南卫为虑，今山势险远如此，马难遽到；又以贼抢村屯为虑，今人民零落如此，入无所获。臣何敢聚一二万人马粮草，以启戎心？”

这种地方，努尔哈赤都看不上，就算大明不设防，他也不来攻取。

另外，

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三月，明清萨尔浒大战时，东路军刘綎一开始就是从宽奠堡出发的，和他一路的朝鲜军队也驻扎在宽奠堡以东的晾马佃。

萨尔浒之战路线图 局部

这就说明，其实宽奠六堡弃不弃，没有什么区别。

2、

实际上辽东军在嘉靖时期就已经开始腐朽了。

三面环敌，所以不可能四面出击。

李成梁时代，对辽东威胁最大的，是蒙古土蛮、泰宁等部。

东线女真，闹得最凶的是建州右卫和叶赫，比如王杲，阿台，清佳砮，杨吉砮这些人。

建州左卫相对对辽东地区没什么威胁。

觉昌安和塔克世，包括努尔哈赤，势力实在太小了，不足挂齿，基本上可以算是李的狗腿子。

李成梁重拳打击的，是蒙古部落。

3、

在李成梁第一次被迫退休的十年里，努尔哈赤统一了建州女真各部落，又向西击败了叶赫等九部联军。

对此，明廷没有任何动作。

一是因为明军此时在打万历三大征；

二是努尔哈赤给明朝的印象不错，看起来挺老实。

明朝人眼中的辽东

4、

李成梁，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去世。

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之前，努尔哈赤从来没有骚扰过大明。

他不敢。

那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为什么又敢了呢？

没人镇得住是其一。

最主要的原因是，当时建州地区爆发了一场大的灾荒，人都没饭吃了，开始闹了。

然后努尔哈赤就想转移内部矛盾。

小冰河时期，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努尔哈赤的周围，除了明朝，蒙古和朝鲜看起来比努尔哈赤还要穷。

所以，努尔哈赤没得选，只能进攻明朝。

这一进攻就不得了了，居然一不小心把大明打趴下了。

等摸清了明朝的真实力量，开心了打你一下，不开心了也打你一下。

最后，辽东的窟窿越滚越大，大明也在20多年后走进了坟墓。

PS：

如果李如松不死，那辽东总兵就会是他。

李如松是认识努尔哈赤的，努尔哈赤也了解李如松的用兵方法，知道李大公子的厉害。

也不会存在弹压不住的局面。

明末就像安排的剧本，各种阴差阳错，总之都是走向灭亡的。

5、

有关高淮的黑后台是李成梁的说法——

李成梁是武将，不是文官，没有办法对辽东地区的官僚系统一手遮天。

辽东总兵不是辽东巡抚，虽然李成梁的官阶是超品，但是他也要听正三品的辽东巡抚的话。

高淮的后台只能是万历。

【李成梁的个人问题（贪污受贿，吃拿卡要，骄奢淫逸，建的房子特别大，女人非常多）就不在此讨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