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平坝村的赵家两口子上吊了,因为儿子的一幅画。
下葬后,赵家的独子赵海扑在老两口坟上哭得险些晕厥,跪在地上久久站不起来。
几个叔伯在一旁搀扶着他,面色悲戚,驱赶着周围闲言碎语的村民们。
在村里人看来,老俩口上吊,跟这个儿子的“不孝”脱不了干系。
2年前,赵海35岁。这个年纪对于程序员来说很尴尬,即便去年他升了职,当上了中层管理,仍然不敢掉以轻心。
赵海能坐上这个位置,靠得也是他毕业后在公司稳扎稳打卖了近十年的命。然而底下冒上来的年轻人越来越多,肯加班还便宜,谁也说不准自己坐不坐得稳。
加班依旧是日复一日,赶项目的时候凌晨才回家。
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是女儿冬冬的生日。
妻子中午给他打了个电话,赵海心里一虚,他还真差点忘了,看了下项目进度,虽然有点赶,明天再加班把进度补回来好了。
晚上回家已经过了8点。冬冬饿了先吃过饭,老婆为了等他一直没吃,赵海心下愧疚,想着这个项目结束后拿到奖金,一定要带她们好好出去玩一玩。
刚切完蛋糕,手机响了,赵海心里一紧,这个时间点给他打电话,不会是项目出什么问题了吧?
看到来电显示才松了口气,是他妈。
“小海啊,今天冬冬生日吧。”
老人家耳朵不好使,嗓门格外大。
赵海点了外放,递给女儿:“冬冬,爷爷奶奶祝你生日快乐来了~”
冬冬是个有点内向的小姑娘,上小学前一直由爷爷奶奶带在身边,比起在赵海面前时不时的怯,她跟奶奶格外亲近。
“小海啊,今年过年早点回来啊,我和你爹可盼着……”
“行行行,妈,你和我爸在那边照顾好身体,过年我们就带冬冬回来看你们。”
挂了电话,妻子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
妻子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摇摇头。
赵海送给女儿的生日礼物,是一只画笔。
冬冬喜欢画画,这一点挺像赵海,他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也特别喜欢画画,不知为什么稍大一点就再没画过画了。
冬冬很喜欢爸爸的礼物,到过年回爷爷奶奶家时仍带着画笔和本子,吃完年夜饭就趴在桌子上画画。
赵海推门而入时愣了一下,老房子没变,似乎很多年前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也是这副凝神专注的模样,趴在窗边的木桌上画画。
冬冬叫爸爸,眼睛亮亮的,给赵海看自己画的画——一只小狗。
赵海突然想起来,女儿很早之前就提过,希望养只小狗。但妻子平时忙于照顾女儿,根本没有精力再去养宠物。
小孩脸上的渴望与落寞不加掩饰,赵海心里一软:
“宝贝对不起,再过两年,等爸爸能——”
“爸爸!”
冬冬突然打断他,指着画一声惊呼。
顺着她的视线,赵海脸色骤变,抬起眼镜揉了揉眼睛,手一抖画纸便掉在了地上。
——而白色画纸中央,冬冬画的那只黄毛小狗无知无觉地在纸面上跑动着,甚至冲他们“汪”了两声!
2
过年回村第四天,赵海便要提前启程回城了。
一年到头看望父母也不过这么几天,赵老头的脸坠得很沉,晚饭间一句话都没搭理儿子。
赵母舍不得儿子,心里喜忧参半。
村里都羡慕赵家,从赵海考上名牌大学起,毕业留在大城市又弄到了户口,现在买了房成了家,俨然成为了“城里人”。
老俩口子脸上有光,赵老头虽然人前摆手自谦,酒后便兜不住肚子里那点东西,在亲戚面前吹嘘自己教导有方。
后来便少了。
赵海回家的时间一年比一年少,往好了想,工作忙回家少,是儿子出息,要给老俩口挣大钱呢。但每逢邻里阖家团圆的热闹场景,赵母渴羡的眼神,额间的笑纹里,藏着一片片落寞。
直到儿子把她喊进房里,神神秘秘地拿出了一幅画。
赵母一愣:“小海,这是谁画的啊,这也太……太像你了。”
“妈——”
老人家回头,儿子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等等,刚刚……竟是那纸上的“小海”出声喊人?!
赵母脸色一白,双腿发软,儿子似乎早就预料到她的反应,赶紧上前稳住,那纸上的“小海”也吓了一跳,眼睛都瞪大了:
“妈,您没摔着吧?”
摔是没摔着,但快被吓死了。
那天晚上画的小狗动了之后,赵海仍在惊恐之中,女儿却十分兴奋,拾笔接连画了小猫小狐狸各种小动物,竟都栩栩如生,在纸上活蹦乱跳。
除了离不开纸,还拥有和活物一般的习性——需要喂食。
在好几只小动物活活饿死后,冬冬率先发现,难过得掉了眼泪。赵海突然灵光一现,在纸上画了几条小鱼干和肉罐头,小猫小狗们纷纷得救。
冬冬高兴得抓着爸爸的手臂直晃,赵海也觉得自己还真是神奇。
严肃嘱咐女儿这是他们俩的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后,赵海心脏砰砰直跳,莫名地兴奋又忐忑,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拿起画笔又画了只小狗。
狗子伸了个懒腰,吐着舌头朝他叫……他才确定,这一切不是做梦。
这是支神笔。
可惜画中物离不开纸面,谋财牟利等歪门邪道的心思可以省省了,赵海只失望了一下,看着窗外佝偻着身子择菜的母亲,心中一动。
——如果画一个人,会怎么样呢?
鬼使神差之下,赵海画了自己。
他最初的想法很简单,只是想让纸上的“赵海”陪在母亲身边解解闷。
然而这笔太神,画中的人不仅能说会笑,连思想、情感、行为模式都一一复刻了下来,并不只是个简单的“纸片人”。
一开始的纸上的小人或许还是木讷的,然而随着相处久了,和赵母聊天,说起邻里趣事,能逗得赵母开怀大笑;偶尔有卖保健品骗子上门兜售,“赵海”还能把骗子吓唬走,立马把老俩口给捯饬清醒。早上提醒赵母烧的开水别忘了灌,晚上叮嘱赵父看电视别睡太晚。
久而久之,老俩口习惯了“纸片人”作为家里第三个人的存在,赵母更是每天定着闹钟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喂食”,有次和赵海打电话时,闹钟响了,她突然叫“小海”,赵海应了一声发现半天无人回应,过了一会儿赵母回来,告诉他是给那个“小海”喂食去了。
赵海哭笑不得。
但有了纸片人在身边后,父母渐渐开朗了许多,总归是好的。
赵海心里某块地方,悄悄松了口气。
说起来,他跟父母关系并不亲密。
工作虽忙,但闲暇时间并非没有,妻子也提过几次要不要回去看看老人,赵海犹豫着,时间便溜走了。
来回在路上花的时间就要两天,这是他常搪塞妻子的理由,但只有自己知道,他内心总对回去看父母有种莫名的抵触,然而这注定是无法为人道的,即便是妻子也无法理解。
说了,他就是不孝。
3
等赵海逐渐意识到不对劲,已经是第二年春节了。
他们一家三口依旧回老家看望赵海父母。
老俩口自然是想儿子的,只是饭桌上和他聊着聊着,便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赵母的视线时不时往里屋打转。
赵海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母亲是记挂着那个纸片人?
果不其然,饭后收拾好碗筷,赵母便忙不迭往里屋走,喃喃道“小海还没吃呐,我去看看”。
赵海纳闷了。
他们儿子本人就在面前,老俩口却对纸片人“儿子”嘘寒问暖,说白了那就是一张画,平时排遣儿子不在身边的寂寞打发打发时间可以,现在怎么有种本末倒置的趋势?
如果赵海有心,便能意识到近一年来父母主动打的电话越来越少了,每次跟他也说不上几句话。往往聊着聊着,说到纸片人父母才来了精神,赵海却是不耐烦了,没两句便借口挂了电话。
赵海心情复杂,进了里屋。
赵母就坐在床头看着纸片人“小海”吃饭,聊得热络,看着“母子俩”自然的模样,赵海顿生荒谬之感,好像纸上这个才是她亲儿子。
赵海叫她,纸片人也热情地和他打招呼。赵海没理会,眉头压得很低,赵母一愣,这才意识到儿子好像不高兴了。
赵海拉着她出了里屋,揉揉眉心:
“妈,那就一张纸,您也别太上心了。”
赵母下意识反驳:
“小海怎么…他怎么就是一张纸了,哪有纸会说会笑啊,就跟人似的——”
“但他不是人——”赵海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妈,您不会真把纸片人当您儿子了吧?给您养老送终的儿子在这儿呢!”
赵海话里带着情绪,赵母却定定看着他,突然比他还激动,眼角泛起泪光:
“小海啊,妈不指望你养老送终——”
后面的话没说下去。
赵海心里闷闷的,默了半晌,道:
“妈,您别说气话,让人家看笑话。”
赵海后来才知道,自己才是那个笑话。
他想要扔掉画。没道理鸠占鹊巢不是?
赵家老俩口自然是反对的,就算是画里的人,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早已经和纸片人产生了感情,怎么可能说扔就扔?
再说了,习惯了有“儿子”的生活,突然一下没了又要回到之前孤孤单单和老伴作伴的日子,赵母打心底里不愿意。
赵海妻子也劝他,不过就是一个纸片人,有什么关系呢?在血浓于水的亲情面前,难道他还怕被一个纸片人取代?
赵海不吭声了。
然而他没想到,回去不到一个月,母亲打电话便主动提起,纸片人被扔了。
村里的亲友上家里窜门时听到了赵海的声音,却不见其人,虽然老俩口矢口否认,亲友依旧怀疑赵海人在老家却避而不见,谣言越传越离谱,甚至传出了赵海在大城市待不下去了躲回老家的猜测。
为了避免纸片人被发现,同时也保全儿子的声誉,不得已,老人只好忍痛销毁了纸片人——不忍眼睁睁看着纸片人饿死,赵父把画扔到了好几里地外的一片荒田里。
4
纸片人消失的第一个月,老俩口给赵海打电话的频率几乎是每天一个。
最开始赵海还有耐心安慰两位老人,后来渐渐不耐烦了,正赶上项目进度最关键的时刻,每天电话里翻来覆去来回就是那几句,老人家的话也越来越少。
连续几个月的项目赶完,赵海在得以喘息的难得假期,才突然意识到,父母已经快一个月没来电话了。
他拿起手机,正巧对方打了过来,赵海靠着电脑椅,浑身松了下来:“喂,妈?”
电话那头却是二叔嘶哑的声音——老俩口自杀了,只留下一封遗书:“儿子,对不起。”
赵海被村里人唾弃。
他几乎哭晕在坟前,几个叔伯搀扶着回到老屋,里屋父母的床头正对着一幅画,画中正是他,那是赵母自己临摹的纸片人——因为太思念曾经陪伴长达一年的纸片人“小海”。
我加班1月没联系父母,深夜接一电话,我哭晕在二老在坟前
赵海躺在床上,浑浑噩噩做了个梦。
梦到他八九岁还在老家上小学时,曾是个留守儿童。父母远在省城打工挣钱,把他扔给爷爷奶奶照顾,一年只有春节几天才得空回家团聚。
那时他调皮爱闹,总是和老人哭闹要爸爸妈妈,无论怎么哄都没用,一次高烧不退,给爷爷奶奶吓坏了,老人找了村里几个赤脚医生来看都没有看好,远在城里的父母无法,思儿心切,赵母便回来照看了几日。
后来不知怎么就好了,赵海大病痊愈之后,便喜欢上了画画。
第一个画的便是父母。
每天从学校回来,他便在用过的草稿本反面涂涂画画,村里的玩伴很少,小赵海话也不多,绘画成了他唯一的爱好和救赎。
过年父母回来,送了他一只城里买的画笔作为新年礼物。
赵海很高兴,依旧每天画,画母亲,父亲,画他们一家人。
后来有一天,画像上的人突然动了。
赵海猛地醒了过来。
仿佛失去的魂魄重新附体,他跌跌撞撞从床上爬起来,翻找着残旧不堪的木头书桌和书柜,那里面保存着自己儿时的日记本。
从他6岁开始写日记起,因为爸爸妈妈不在身边,无人交流,他养成了事无巨细都记录下来的日记习惯,同桌不小心把泥点子溅到他裤腿上,被村头的痞子欺负,学习委员扎的麻花辫好看……
他是个小话痨,但无人倾听。
然而日记到9岁戛然而止,一直到11岁,才断断续续接上来……11岁那年,他被父母接到了城里读书。
然后赵海看到了那张夹在日记本里,残缺泛黄的白纸。
那张纸上,曾经是他稚嫩手笔画下的赵父赵母的模样。
纸片人动起来的时候,小男孩是惊恐的。可他太寂寞了,很快便爱上了和长着父母模样的纸片人聊天。
纸片人父母对他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就像真正的父母那般。
小赵海渐渐地习惯了他们的存在,上学对他们道别,放学回来便迫不及待冲进里屋和他们打招呼,倒豆子一般诉说今天一天在学校里发生的事。
想说的话都有人可以倾诉和倾听,他再也不用写日记自己跟自己交流……一直到第二年除夕,自己真正的父母回来。
一年未见,儿子长高了不少,赵母心中百感交集,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从饮食起居到学习成绩问个不迭,却发现儿子兴致不高,最后甚至有些不耐。
纸片人的存在根本瞒不住,赵家俩口子自然是无法接受,赵父铁青着脸坚持要扔掉这种诡异的“邪祟之物”,赵母心有犹豫,儿子精气神看着比之前好了不少,他们在外面打工,有“纸片人”在家里陪他说说话也好,不然孤零零一个着实心疼。
决心让俩口子扔掉画的导火索,是年夜饭桌上的一次口角。
5
几个亲戚聚在酒桌前,赵父喝高了,满脸红光,问起儿子的学习成绩。
小赵海抬头又低下了,扒着碗里的米粒。赵父有些不高兴地皱起眉,脸上挂不住,筷子重重放在桌上。
赵母赶紧拉儿子胳膊。
赵海不情愿地嘀咕:“前两天才告诉你,又问……”
他已经读四年级了,赵父刚刚还跟亲戚念叨开学就要上三年级,显然是连儿子几年级都不知道……还不如纸片人爸爸呢。
男孩心里怄气,对父母长期忽视的不满和怨气忍不住倾泻,说纸片人爸爸温柔,从不会摔筷子摔碗对他生气发脾气,他一点都不喜欢爸爸!
当场点燃了赵父的自尊心和暴脾气,白瓷碗哗啦碎裂在地,一个巴掌抽了上来,气得青筋直冒:
“老子辛苦打工供你吃喝读书,比不过一张破纸当你亲爹?!”
在男孩的哭喊声中,画纸被撕了,碎成一块块的纸片人扔进了田里的水沟,赵母拦都拦不住。
赵海最后哭晕过去,赵父酒醒后也有些后悔,赵母生怕父子俩关系闹僵。
但她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
因为一觉醒来,关于纸片人的一切,儿子什么都不记得了。
赵海进城上学以后,离父母近了,却很难真正亲近起来,心里总有种难言的隔阂。他有时候会内疚,是不是自己太冷漠?因此工作以后,拼命挣钱弥补心里莫名对父母的一种亏欠。
然而父母不需要房子,不需要他赚那么多钱给他们花,他们需要陪伴。
这偏偏就是赵海下意识逃避的。
关于陪伴,他的脑海里永远残缺了一块。
那是父母在他儿时撕碎的那张画,也是一句横跨二十余年的“对不起”。
虽然如今,他才是那个众矢之的的“罪人”。
所有人都可以指着鼻子骂他,赵海沉默以对,一一包揽。
村里的老房子他托叔伯照看着,处理完老人后事的最后一个晚上,赵海坐在儿时的木桌前发呆,等他反应过来自己正在画赵母时,已经完成了一半。
最终画没有完成。
人是由记忆组成的,破碎或缺失的东西,没有及时弥补,可能就是永远错过了。
很久以后的一个晚上,赵海陪着冬冬画画。
有爸爸陪着,冬冬兴致很高,整个人都活泼起来,要去厨房给爸爸拿西瓜吃。
赵海得闲,便翻起女儿之前的画作。自父母出事后,他便将那支笔收了起来,然而翻到某一页时,男人心脏一紧——
一如赵海儿时,在他父母不曾知晓的某个夜晚,他的女儿原来也曾和自己一样,画着无数个永远等不来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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