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来到董家滩,
不是下雨就阴天。
不是机子毁,
就是马车翻。
一首五十年前的打油诗,开启了我尘封多年的记忆……
家,一搬到后大洼(村)就听说,董家滩(村)有部队营房。
说是部队,也就是十来个人大约一个班的兵力;说是营房,也就是一排连院墙都没有的房子。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大营房该有的一切,这里一样也有,比如说,这放电影。能看场电影,在当时那个年代,绝对能胜过现在任何一种娱乐活动。
董家滩西、南、北三面(少了一“面”,因为那一“面”是大海)的十里八村,现在年龄在50岁以上的,大概没有几个,没到董家滩看过电影的。
七十年代初的某一天下午,人们像往常一样,聚集在后大洼供销社门市部大门前:男人们围成一圈,在地下搁着“五虎”(放牛棋);女人们在公路西边的小河里,洗着,涮着,说着,笑着;孩童们在跑前跑后地玩着,闹着。
渐渐的,一阵清脆的马铃声由远而近。人们回头看去,只见一驾军用马车从村后的岭上,沿着两石公路(两城至石臼所)悠然而下。车上坐着三名“解放军”。最前面的手擎长鞭,右腿蜷着横跨在车辕上,左腿垂下,脚尖几乎要触碰到地面;后面两位高高低低地坐在装满放映设备及电影胶片的箱子上,不用问这就是放映员啦。
此时,大人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叽叽喳喳的孩童们,也徒然变得雅雀无声。不约而同地随着马车的行进,转动着脑袋目送着它,踏,踏,踏地远去。
此刻,公路西边的学校也恰好放学。学生们听说此事,也都眼睛一亮,心里窃喜。
为什么是“心里窃喜”呢?这是因为:即使“放映马车”过去了也不一定是去董家滩,也有可能去了石白所或小山后营房。
因此,人们默默的,心里忐忑不安的,伫立在门市部的南院墙外,远眺着——两石公路通往董家滩的村道上。
“上董家滩啦!上董家滩啦!”一位个高眼尖的人发出了惊呼。的确,一个模模糊糊像火柴盒一样大的影子,慢慢地向东,向董家滩靠近着,靠近着……
因为这一句惊呼,刚才还为一步棋,争得脸红脖子粗的两个人,把棋盘一滑拉:“算你赢啦!”“不不不,算你赢啦!”各自拍拍屁股上的土回家去了。
也是因为这一句惊呼,女人们匆忙将已洗好和未洗好的衣服等,胡乱划拉到篮子里,挎在胳膊上,牵起孩子的手也回家去了。
还是因为这一句惊呼,平时放学后总躲在外面玩个够的小学生们,今天,早也跑回家去了。
不一会儿,门市部大门前,已是门可罗雀了。
回到家中的人们:急如风火地拿草做饭......心急火燎地扒拉上几口......风风火火地赶往董家滩。
此时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但各村通往董家滩的路上,已是络绎不绝、川流不息了。这场景与四十多年后,美国电影《拯救大兵瑞恩》里,大撒退“人走不完”的场景极为相似,只不过人家是运用数字化技术做出来的。
只是这“条条大路” 的许多许多段,是有违乡规民约的:老祖宗创立的“井田制”以田地为中心,路绕着地走,这样,走完长边,走短边,费时费力,关键是耽搁了看电影。老百姓更懂得数学定理——“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直接斜插过去。因而,各村奔董家滩方向的农田里,经常莫名其妙地出现一条条“近路”“世上本没有路,走得人多了,便成了路。”鲁迅先生的此句名言,同样适合用在这里。
虽然两米多高青纱帐(玉米地)里的“近路”,走进去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着实令人心里发毛;而金黄色麦地里的“近路”又别有天地:倘若起风了,根儿不动,秸儿与穗儿随风摇曳,沙沙地摇出了金色的“波涛汹涌”。我们这些小孩子倘佯在其中,时隐时现地露出半个脑袋,有如在麦海里畅游!非常有趣,非常童话。以致于当年乐此不疲,现在还依然回味......
好了,踩踏了农田,我还在这里诗情画意,我错了,我错了。
在浩浩荡荡的人流中,有来不及吃饭,将煎饼卷好,用包袱捆在腰上的少年;也有用小推车推着孩子的中年人(两边的篓子里一边一个孩子,正好不偏沉) ;还有肩上扛着凳子的老年人(六十多岁的房东张爷爷,董家滩放电影一场不落,每次都扛着不是为了坐,而是为了能站在上面“高人一头”的凳子前往) ;甚至还有一位架着双拐的残疾人(在打麦子时被脱扬机吞噬了一条腿)。只见他拐仗向前大大地一撑,仅有的一条腿立刻跟齐,走得比健全人还要快,但所付出的力气是健全人的几倍。
男青年们头戴仿65式军帽(七十年代,以戴“军用帽”为荣,但真的“军用帽”很难弄到,大多数人只能戴仿造货),斜挎着用塑料头绳编成套,装着的,家里唯一的家用电器——手电筒,不无炫耀地超过老老少少的人群,一眨眼的功夫跑得无影无踪了。
“识字班”们身穿“的确良”花褂儿,脚蹬“露鸭蛋儿”(露脚后跟,当时非常时兴)塑料凉鞋,迈着轻盈且匆促的步伐,响着银铃般的笑声......
说到“露鸭蛋儿”想起一则传闻来:某村某“识字班”穿着此鞋在董家滩看电影时,因为没有鞋后帮被后面的人一脚踩掉了。她赶忙弯下腰,在地下,在人挤人的人空里摸索……摸索了一晚上也没有找到,最后只好当“赤脚大仙”回得家。
“故事里的事,说是就是不是也是”,这样一则传闻可信度很低,大多是买不起“露鸭蛋儿”的人胡诌的;但却从另一面向我们勾勒出,当年“露天影院”人挨人,人挤人,人千人万的“人从众”情景来。
我们气喘吁吁地一进董家滩,就听到隆隆的发电机和电影旁白声。在我记忆中好像每次都是电影开演后才赶到。这也是没办法,路远,谁叫咱不是董家滩人哩。
“快点走,快点走,又耽啦!”话里包含着无奈和惋惜。好在,一开始都是先放些“加演片子”,如《新闻简报》或动画片等。
在现在看来,《新闻简报》跟“新闻”没有多大关系,一般是一两个月或者更长时间以前的国家大事。在片子里可以看到毛主席他老人家接见外宾等。我印象深刻的画面是:毛主席挨个与好像是来自赤道或非洲什么国家的元首及随从人员一一握手。在一闪一闪刺眼的灯光下(长大后才知道,那“一闪一闪”的营生叫闪光灯),外宾们个个皮肤黝黑而光滑像黑色绸缎,而一张嘴牙齿却白得耀眼。
铁托、齐奥塞斯库、西哈努克亲王等,能成为我脑海里耳熟能详的人物,这都归功于《新闻简报》。
伴着《新闻简报》里广播员(那时都这么称呼),字正腔圆、慷慨激昂的声音,我们这些年龄小,个子矮的,知趣地来到,即不用早来占地方,也没有别人遮挡的银幕反面。坐在地上,仰起头,开始了我们的“视觉盛宴”。
多亏当时的电影对白没有字幕(只在唱电影插曲时出现歌词),加上我们年龄小,也识不几个字。看“反面”也没有感到有什么别扭。倒是高年级的大孩子们经常以此讥笑我们是“看‘反面’的”。
那年那月我们那地方,老百姓看电影就三个渠道:一是,到董家滩部队营房看;再就是跟着县或公社电影队挨着村看。县电影队使用中型机子,能放16毫米胶片;公社电影队使用更小的机子,仅能放8.75毫米胶片。这两级电影队放得都是循环了十几个村的老片子。
而部队上使用“双机子”,可以放35毫米胶片。最主要的是:放得都是刚刚上映的新片子,且以战斗片为主。这一点对我们这些小孩子诱惑力最大。
“加演片子”刚一结束,画面还没有完全淡出,“双机子”就左右开弓,刹那间把闪着光芒的红五星,在雄壮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伴奏下推向大银幕!
——瞬间燃爆了现场的气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约而同的,多声部、混响般地“啊一!”了一声。
由于是“双机子”,不像县、公社电影队那样需要停机,亮灯,换拷贝。一晚上不管放几部片子,都是一气呵成,绝不拖泥带水。这一点与军人的作风极为相似。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电影散场后,摸着黑,拉着电影里的情节往家走。本可以不用像来时那样风风火火、急急忙忙的;可不知谁喊了一嗓子:“老陈(智障人,每次放电影都去,谁知道他能否看懂?)在后边!”
这“一嗓子”如同发令枪响一样,吓得我们撒开脚丫子,五里地一口气跑回了家。
到董家滩看了数不清的电影,遇到过阴天,但从没有遇到过下雨;部队上的放映设备都是一流的,“机子毁”纯是无稽之谈;至于“马车翻”更是臆造(或许是被电影《青松岭》里的“惊车戏”带偏了吧?)。
那么,开场打油诗反映的是一种什么心镜呢?——某年,某月,某天,某次,放映马车沿着两石公路一路直行,没有拐向董家滩……
于是,有失落,有无奈,更有“酸葡萄心里”。
——我忽然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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