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明代湖北有个戴公名汉章,他以举人身份参加大挑,就是在三科以上会试不中的举人中挑选官员任职,大挑以颜值定胜负,戴公大挑时被定为一等,分配到四川任职。
戴公于是典卖财产携带家眷赶赴四川,等待候补选任。大概等了一年多,才被授予资州仁寿县知事一职,未料想才当官一个月就一命呜呼。
戴公没咽气之前,心里知道自己的病已经是无药可救了,躺在床上深深地为家人担忧。想让他们返回家乡吧,而今已家无任何产业,甚至旅途费、盘缠都拿不出来。想让家里人今后健健康康在仁寿县好好活着吧,现在却是全家衣食无着。戴公就独自哀叹着说道:“我死不瞑目啊!”
有一天,戴公脑海里忽然间回忆起一件事,听同僚说起过绵州有位江姓孝廉名在新,喜欢广交天下好友,轻财好施,就深恨懊悔跟他素不相识,没有交情。
万般无奈之下,戴公穿戴整齐起身,暗自修书信一封,封好后交给妻子,一再告诫妻子不要擅自开启,戴公对她说:“我跟江在新有莫逆之交,你们拿着信去他家投靠吧,他一定不会让你们母子过着寒冷与饥饿的日子的。”交待完后戴公才闭上双眼撒手人寰。因为没钱买地下葬,家人只好把他的灵柩暂时停放在一座古寺里。
戴公的儿子名叫戴濋,年方十五岁,就按父亲的遗嘱跟母亲沈氏以及姐姐前去投靠江公。
到了绵州,戴濋向守门人自我介绍,详细述说了父亲的遗言,并将父亲手书的书信给看门人。守门人禀告江公。江公暗自思忖着,我与戴汉章素不相识,却见信笺外面写着一行字:“江仁兄玉披”,心中大为疑惑。
江公急忙拆开信阅读,里面仅仅写着“戴汉章顿首百拜”几个字,就没有其他任何片言只语了,江公看后不胜惊讶。仔细一想,终于会意说:“戴公确实跟我素未谋面,所以才没有什么话可以写,才在信里仅仅写了拜名帖,这是叫我猜哑谜啊。”
江公急让妻子把沈氏接到内廷,设宴款待,还邀请戴濋进到客房。
江公观察戴濋,一表人才,风姿秀质,举止贤良谨慎,心中暗喜道:“不愧为是宦门之后啊。”于是就假装说:“我与你先父在京城结拜时,贤侄才不过五六岁,没想到一晃十年你已经长大成人了。你父亲下葬的日子,是不是早早就卜问吉凶了,定下来了吗?”戴濋起身回答说:“还没有。因为没有钱款找吉地,只能暂时把灵枢停放在寺院内。”
江公听说后马上去请当地的风水名师,为戴公选了一块好地。地买下来后,又令下人陪同戴濋到仁寿县,把灵柩移葬到绵州来。
江公为戴公择日子耗费银钱,这件事小;为他办后事,这是积了大德啊。戴公原来候补省会的时候,曾经借贷了数千两银子。债主听到消息,戴濋前来迁移他父亲的灵柩去绵州安葬,就一路尾随着他,到了下葬时坐在地上索要债款,就是不走。
戴濋百般恳求债主宽限些时日,债主说什么也不答应。这么一大笔款项江公也一时拿不出来,江公就出面跟债主说:“能否分三次,我来代戴公偿还,以三个月为期限,可否?”债主说:“江公果真代他偿还,一年都可以。不过你须将借条改写在你名下。”江公亲笔写下了借条,债主方才离去了。
江公之后按期如数归还,家中存款也全部耗尽。戴濋母子为此每每心有不安。
戴濋的姐姐已经年满十五岁。恰好有位武信骑尉谷某,少年丧妻。谷骑尉年龄只比戴濋姐姐大三、四岁。谷骑尉差遣了媒人前来求亲说媒,江公就从中说合,恿怂戴濋母亲答应这门亲事。
数月后要过门,刚好江公女儿也跟戴濋姐姐同月嫁娶办喜事。江公送给戴濋姐姐的嫁妆,跟自己的亲生女儿没有什么两样。戴濋的功课,江公也亲自任教。
戴濋十八进入学宫,当地有位乡绅某某深爱他的才学,提出想跟他结姻,就去拜托江公说媒。江公跟商戴濋母商议后,代他答应下这门亲事,之后又为他操办婚事。
戴濋母亲非常感念江公凭一人之力,代为葬夫,为子女操办婚事,如此大恩大德,对于戴濋母子来说,比东海深比泰山高啊。
有段时间戴濋忽然学业生出懈怠之志,江公就不厌其烦,百般劝勉,戴濋甚至置若罔闻,江公只好说:“如果戴公还活着,必定不会任由他的儿子逍遥优游,而不严加训诲的!”戴濋听后大为动容,悲戚异常,于是又重新伏案勤勉苦读。可是几天后,又依然我行我素,学业仍旧像以前一样荒废。此后屡次考试都是如此。
江公心里知道戴濋有孝思之情,就故意告诉戴濋说:“我最近连连梦到你先父到此地来,察看儿子的功课。你可以将令尊的牌位请出来,供在书案上。”戴濋就听命照做了。
江公每天都来点香祷告:“公子不成名,都是因为弟弟我不善于教导的罪过啊。”江公暗中观察戴濋,学习刻苦,比起往日更为加倍努力,一个多月从不懈怠,而且有时候对着牌位偷偷哭泣。
江公看到后暗暗惊喜。以后戴濋自己提出让他来亲自上香,江公同意了。戴濋从此之后日新月异,谦虚好学,时刻策励自己,从不需要江公勉励或训导,终岁勤苦读书。
三年后乡试中了举人,江公又亲自带着戴濋赴京会试赶考,一路上受尽辛苦,每天都督促戴濋早早睡眠,路宿野店也不嫌起床迟。送进考场一定要看到戴濋进入才返回,去接场都是早早等候在那里,戴濋还没考完就先到了。
江公待戴濋胜过亲生儿子,戴濋也视江公如父亲一般。戴濋最终考取功名,被皇帝赐进士及第,江公心里大为宽慰,心想我的责任终于尽完了。
戴濋的姐夫谷某这时已经官至武翼都尉,从三品,听闻小舅子戴濋荣归,于是大摆筵席为他庆贺。宴饮喝酒谈笑间,谷都尉盛赞江公说:“交朋友如果都像江公这样,真可谓义薄云天,情深义重啊。真不知道晚生的岳父,以前写给您的书信,言辞有多么的恳切啊。”江公笑着说:“你的内弟现在已经成名,事情可以跟你们说明了。”江公于是拿出那封信给谷都尉说:“这就是你岳丈给我写的书信。”戴濋跟谷都尉并肩坐着一起看的,只见信中只写着拜帖的名字,没有其他任何内容,俩人大为疑惑。
江公对戴濋说:“你父亲与我其实素未谋面,自然不便托妻寄子,所以寄了一封空函给我,让我自己会意,来帮他照顾家人。”戴濋听到后,急忙起身整理衣冠,跪在地上叩谢不已。起来后说:“以前只知道江公的信义,今天才明白江公是恩义兼施啊。”
谷都尉在一旁说:“如此大恩大德不可以一谢就算了了。”戴濋也深以为然,于是当场拜江公为义父。
后来戴濋出仕为官,每年都奉送银两为江公祝寿。戴濋远放外地为官,把第三子一房留在绵阳,与戴濋姐姐一起负责照看江公的日常起居。江公积德,他的儿子们生意兴隆,越做越大,直做到几省通衢,几个儿子常年在外经商,家长只留下几个佣人侍奉老父亲,自己没有时间照料父亲。江公八十岁大寿时,戴濋亲自前来祝寿,令三子将江公接回家里,悉心赡养义祖父,江公晚年享尽儿孙饶堂的福气,一直活到一百多岁才寿终正寝。戴濋给皇帝上书,历数缘由,皇帝大为感动,特批丧假半年。戴濋于是从京城赶回绵阳,携儿子孙子十数人为义父披麻戴孝,像江公亲生儿子一样哭泣行礼。
虚白道人曰:今之托妻子于友,而受冻馁者多矣。即不尽然,而贫友来投,避而不面者有之;视朋友之妻子如路人者有之;面受友人之托,及友死而反之者有之。类此者,其人不足责,而友之之人真为无目矣。江公者,竟以无素之人,伪曰契友,而即以契友视其妻子。公盖以为:人既谓吾为友,必吾可以为友。吾不尽友之道,非欺友也,实自欺也。如是之友,不惟百中无一,千中无一,直万中无一矣! 此与《古今奇观》中刘仁普事仿佛。上元李瑜谨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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