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婕 谢家顺丨《银汉双星》女性形象与电影明星黎明晖

作者简介：李婕，文学博士，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图为李婕）；谢家顺，池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

通俗小说大家张恨水长于刻画女性形象，如张玉所言：“在现代文学史上，张恨水是一个独特而复杂的存在，他笔下的女性形象也作为一个清晰但复杂的群体存在。”①张恨水小说中女性形象人物原型来源是多元和复杂的，不仅有对现实生活中女性的观察，也有通过其他方式获得的写作灵感。作为一个资深影迷和影评人，电影中的女性角色及众多女明星形象给张恨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银幕内外的女性形象成为其小说中女性形象的“原型”来源的重要渠道之一。早期电影“已经凸显出现代性语境中的性别意义。作为大众偶像和生活榜样，新女性在银幕内外产生极大的影响”②。

在传统中国，女性受礼教束缚影响较大，当西方文化进入中国之后，中国女性的生活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有学者写道：“电影女明星是最具向上流动性和可视性的女性。电影女明星的成名是以视觉为导向的大众传媒革命的一部分，而传媒革命包括以上海为基地的中国电影工业及画报出版业的出现。”③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都市，一些女性终于在社会变革的呼声中走向公共空间的前沿，她们成了引领时代风尚的代表。而电影明星对社会的影响不同常人，有示范和引领作用，她们是各种各样的服装、发式、居住环境、消费场所和社会意识的风潮引领者。李欧梵认为电影明星对于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的摩登社会的发展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在《上海摩登》一书中他谈到电影女明星的杂志封面照：“帮助设计中国女性的新形象——拥有新品质的‘现代’女性将不再羞于当众展示她的性格。”④电影女明星对于社会大众的影响力刺激了张恨水小说的创作，银幕外的女明星也或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了张恨水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塑造，如，电影女明星黎明晖⑤与张恨水小说《银汉双星》中的李月英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相较于《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缘》等知名度较高的小说，《银汉双星》可以称得上张恨水小说的一颗遗珠，并不为大众所熟知，其艺术价值并未得到足够的挖掘和重视。实际上，《银汉双星》无论从小说情节还是人物刻画等方面，都有不俗的表现。小说《银汉双星》于1930年连载于《北平画报》，1931年10月于上海群众书局出版单行本。《银汉双星》讲述了音乐家之女李月英在父亲的朋友的推荐之下进入了银汉公司，做了一名演员。在出演了数部电影之后，逐渐成名，成为了炙手可热的女明星，并与银汉公司男明星杨倚云坠入爱河。为了出行方便，李月英父女与杨倚云合资购买了一辆汽车。后因杨倚云与妓女交往甚密，李月英与杨倚云逐渐疏远。加之汽车司机从中挑拨离间，两人因此口角争执而决裂。李月英伤心欲绝，退出演艺界，与其父隐居上海。

实际上，张恨水所塑造的小说中的电影女明星李月英这一形象的塑造并非凭空创作，而是受到现实中电影女明星影响，其原型实际上来源于民国时期电影女明星黎明晖。小说《银汉双星》中的女主角李月英无论是身家背景，还是情感经历，或者人物造型都与黎明晖高度相似。

首先，从身家背景来看，小说中的李月英和现实中的黎明晖有着高度的一致性。小说中的李月英为音乐家李旭东之女，有着良好的家庭背景，爱好唱歌，嗓音独特，现实中的黎明晖则是音乐教育家黎锦晖之女，家世清白，能歌善舞。张恨水于1928年2月14日北京《世界日报》副刊《明珠》发表的影评《小妹妹黎明晖》对此有所提及：

我国女明星身家清白者，当首推黎明晖，伊父黎锦晖，伊叔黎锦熙，皆在教育界极有声誉，读者殆已耳熟能详，无待我之介绍矣。黎湘人，自小随乃父居京，肄业于孔德学校。在学校时，活泼好弄，又善舞。其所舞之《葡萄仙子》歌舞剧一曲，即已驰名于北京学生界。年十六，随其父赴沪，读书于某女校，舞名益剧。⑥

可见，张恨水对黎明晖的家世背景给予了高度关注。通过影评可以发现，黎明晖出生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并因其歌舞精湛在京享有盛名。后因其痴迷于电影，而萌生了成为电影演员的念头，遂在其父的故交的介绍下踏入影视圈，如张恨水所言：

黎故爱观电影，上海各电影场，时有其足迹。久之，成电影迷，遂有演电影之意矣。时上海制片公司，风起云涌，而以明星人才与资本，首屈一指。明星公司之任矜萍、张石川、洪深皆与黎锦晖善，更因而识其女，遂怂恿明晖入明星公司。黎大喜，商于乃父。乃父故新人物，慨然允之，但约束其勿与此中人多事过往而已。明星公司人才虽多，而十七岁以下之女角，故所缺乏，得黎加入，以其有声学生界，于报上大为鼓吹之。先演一某片，已不恶。后更使主演小厂主，名蒸蒸日上，遂成明星。公司中以其身材小，不曰女士，而口称之曰小妹妹。继而播其事于报上，社会上亦以小妹妹释之矣。⑦

从张恨水的影评中可以了解到，黎明晖走上明星之路，是由民国时期著名导演张石川⑧的引荐，进入电影界，后因出演电影《小厂主》而名声大噪，成了众人皆知的“小妹妹”。而小说中李月英进入电影行业同样是在被人推荐之下进入了银汉公司，做了一名演员，在出演数部电影之后，逐渐成名，蜕变为炙手可热的女明星。

其次，从情感经历上来看，张恨水将黎明晖从影期间与男明星王元龙⑨的恋爱史演变成小说《银汉双星》故事的主要脉络。在现实生活中，黎明晖在进入演艺界后，与王元龙相识、相知、相爱。在此期间，两人一起合作了《小厂主》⑩《探亲家》⑪《殖边外史》⑫《透明的上海》⑬《可怜的秋香》⑭等多部电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电影见证了两人的爱情。而在小说中，女主角李月英也有着类似的恋爱经历。李月英在进入影视圈后，邂逅了风流倜傥的杨倚云，并与杨倚云逐渐有了亲密关系。两人合作了电影《甜蜜的回忆》，而这个电影也成了二人爱情故事的见证。

同时，女明星黎明晖和小说女主角李月英情感决裂时的细节也几乎一致。张恨水在副刊《明珠》发表的影评《黎妹妹王哥哥决裂写实》中详叙了两人情感破裂的事实：

黎王反目之一幕，其事绝微。盖王与黎父女共有一汽车，出则黎王共乘之。王或独出，黎非哥哥与共，不出也。一日，汽车歇于黎新宅之门首，（此系小妹妹以唱毛毛雨话片所得，出而布置者）汽车夫将喇叭放声不已。黎出而斥之，汽车夫不服，谓此系王先生车，何与于小姐事。黎大怒，因以告王，谓汽车夫目中无人，必去之。王不可，谓汽车夫忠于我，我爱则用，不爱自去之，君可勿问。二人气渐盛，语渐急，虎虎不相下。王卒盛气而去曰：此以后，吾人各不相问可也。于是黎王之关系绝。

夫一汽车夫口角之微，不难一语解释，何至破裂二人感情？其实王渐成名后，为荡妓三四人所惑。初犹不过肉体上之爱，继则王以是博取妓女荡妇之金钱，流于拆白之流。黎见之，大不以为然，时苦劝之。而王又以受小妹妹之羁绊，所事多不能如意，亦故与为难，因之二人乃貌合而神离，欲决裂而无由。及汽车夫之事难作，王遂借题发挥以去矣。时尚有以王哥哥黎妹妹并称者，则亦太不明事实矣。⑮

正如张恨水影评中所言，黎明晖和王元龙在决裂之前早已心生嫌隙。一方面，才貌双全的王元龙为风月场的妓女们所迷恋，妓女们甘愿为其付出金钱。另一方面，王元龙爱慕虚荣且经济拮据，久而久之，王元龙与妓女们交往过密，遂与黎明晖日益疏远，终因一件小事两人感情彻底决裂。在小说中，张恨水设计了高度相似的情节。杨倚云同样常与妓女厮混，而导致李月英、杨倚云感情破裂的导火索也是一件生活中琐事——司机的去留问题：

正在这个时候，楼下呜喇呜喇，一阵汽车的喇叭声，只管叫了出来异常刺耳。月英实在忍不住了，就打开楼窗对着楼下喊道：“阿根，你难道是小孩子吗？怎么老弄那个喇叭，弄得非常的刺耳。”那车夫笑道：“李小姐，你现在管我不着了，我是杨先生的车夫，不是你的车夫哩。”说时，手里按着喇叭呜喇呜喇，又响上了一阵。他先时按喇叭，月英还以为他是无意，现在这样一来，分明是有意和人为难了。当时气得脸色发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回过头来见杨倚云坐在那里，还是笑嘻嘻的。就对他道：“这阿根说话，太岂有此理，你非把他辞掉不可。”杨倚云道：“他按几下喇叭，这也是很小的事。何至于就歇他的工。”月英道：“按喇叭原是不要紧，可是他说的话，实在不中听。”因就绷着脸，把刚才阿根说的话，对杨倚云说了一遍。他笑道：“这种人，本来就没有知识，你和他计较些什么。”月英道：“当真吗？难道我的面子还不如一个汽车夫？”杨倚云笑道：“这实在是一件不值得注意的事，何必为这一点小问题和我一个汽车夫过不去。”月英见他这样保护一个汽车夫，心里非常不平，恰在这个当儿，楼下面那汽车喇叭声，又呜喇呜喇响将起来。杨倚云道：“这个阿根实在是个淘气的东西，他还在那里闹。”月英道：“你看看，他这样闹，简直是和我为难。你若不辞掉他，以后你若到我舍下来，就不必坐汽车，免得我没有面子见他。” 杨倚云道：“你这话逼我太甚，为了你我还不能坐汽车吗？慢说我们不过是平等的朋友，就是你作了大总统，你也不能不许我坐汽车来见你。”月英道：“你不要断章取义，把话来压我，我原来的意思，不是这样说。”杨倚云道：“你不是说，以后不要我坐汽车来吗？那要什么紧，以后我不到府上来拜访就是了。”说时，戴了帽子马上就要走。月英道：“我们这样寒素的人家，哪里敢望大驾光临，以后不来，我们也不敢去奉请啦。”杨倚云听她说了这句话，冷笑了一声，将手一横，在空中作一个横割的样子，笑道：“好，我们划地绝交。”⑯

可以看出，张恨水在影评中提及的黎明晖和王元龙分手的情形与小说《银汉双星》中李月英和杨倚云决裂的细节高度相似，甚至是直接临摹电影明星的私人生活。黎明晖和王元龙分手的导火索是汽车夫在楼下不停按喇叭，黎明晖请王元龙训斥汽车夫，王元龙拒绝，并因此小题大做，趁机与黎明晖分手。而小说《银汉双星》中，李月英和杨倚云分手的过程亦与之几乎相同，可以说是张恨水对女明星黎明晖生活的直接改写。

最后，在小说《银汉双星》中，李月英的人物造型主要是参照现实生活中的黎明晖的个人形象。黎明晖的发型和着装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女性中独树一帜，喜欢着男装、剪短发。她这种“现代派”的着装和造型引领了三十年代女性时尚潮流，正如郦千明在《“小妹妹”黎明晖的情爱风波》中写到的那样：

民国时期，上海的青年女子喜欢梳发髻和刘海，穿一身旗袍或者长裙。黎明晖却与众不同，独爱穿男装、剪短发，还爱好游泳，骑马和汽车，家里人都称她为“少爷”。⑰

张恨水也准确地把握住了民国时期社会风尚变革的脉动，把黎明晖身上的特质赋予在他小说中的女性身上。小说中的李月英外在的形象定位和内在的精神气质都与黎明晖几乎一样。值得注意的是，张恨水利用自己的艺术想象将黎明晖剪短发的“来龙去脉”加诸李月英身上：

到了礼拜四，她就老远的去看这张片子，只把新闻片子看完，正片也不要看了，走出影厂门，掏出身上的日记本子，把心爱的那一种剪发样式，就赶快画着样子，记了下来。回得家去，叫了一个理发匠来。对着镜子，连说带比，把那样子说出来。理发匠倒是一个高手司务，依着她的话，仔仔细细，给她剪下发来。这样剪法，头发齐顶心一分，左右下垂，护着两耳，后面的头发，圆圆的连着两鬓。她那又白又圆的面孔，将黑头发两边一陪衬，减少了脸的圆周，越显得俊秀了。从来女子的鬓发，都是向后拢着的，现在顺着鬓发的势子，两耳一托，恰好是向前弯了过去。因之后来学月英剪发的，就叫着双沟势了。⑱

她剪发之后，不到两个钟头，银汉公司的经理李介梅正来履约，请李旭东父女到公司里去参观。⑲

总之，张恨水将现实中电影女明星黎明晖的经历移植到小说《银汉双星》中，刻画了一个有血有肉、充满人性、又高于现实生活的女性形象李月英。这样的形象让读者既有似曾相识的阅读感受，又能欣赏到一个不同于现实的女性形象，因此颇受读者的欢迎，正如著名的电影导演艺术家、编剧朱石麟在《银汉双星》的序言中写道：“先生固亦嗜影成癖者，因慨然为著此稿，逐期刊载，年余而毕。书中状影界轶事，绘声缴色，栩栩如生，读者皆不忍释。”⑳

喜欢观看电影的张恨水在潜移默化当中将银幕外的明星言行举止、生活方式“借用”到自己的小说创作中，这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自己小说的人物形象，拉近了与读者距离：“观众往往会对‘明星’在银幕上塑造的角色命运和性格产生强烈的心理认同，不仅在现场观看时‘身临其境’，甚至在走出影院后依然难以区分‘明星’的社会形象和个性本质”。㉑所以，我们今天能看到张恨水小说人物形象与电影的种种联系，一方面说明电影对张恨水小说的影响，另一方面也说明张恨水对社会时尚的追随，对大众阅读兴趣的把握。

注释与参考文献

①张玉：《张恨水笔下的女性形象分析》，青岛：青岛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第29页。

②张英进：《再读早期电影理论：追寻都市现代性的感官体验》，《当代电影》2008年第8期，第79页。

③［美］张勉治：《善良、堕落、美丽：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电影女明星和上海公共话语》，载于［美］张英进主编：《民国时期的上海电影与城市文化》，苏涛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40页。

④［美］李欧梵：《上海摩登》，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11页。

⑤黎明晖（1909—2003），中国早期电影明星，能歌善舞。其父黎锦晖为教育界名人，精通音乐。1925年涉足电影界，代表作主要有《不堪回首》《小厂主》《可怜的秋香》等十余部电影。因在《不堪回首》中扮演纯真无邪的少女而得到“小妹妹”的诨名。同时，中国首张流行唱片《毛毛雨》也是由黎明晖演唱。从影期间与男明星王元龙相恋，后分手。

⑥⑦张恨水：《小妹妹黎明晖》（署名“水”），《世界日报·明珠》（北京）1928年2月14日。

⑧张石川（1890—1953），中国早期电影公司明星公司的主要创办人，亦是中国电影第一代导演代表人物，代表作有《三笑》《火烧红莲寺》等。张石川在1931年导演了中国第一部有声电影《歌女红牡丹》。值得一提的是，他是最早挖掘张恨水小说的“银幕潜质”的导演，把张恨水的《啼笑因缘》《金粉世家》《秦淮世家》《夜深沉》等多部小说改编成电影，他是推动张恨水小说电影改编举足轻重的人物。

⑨王元龙（1903—1969），中国早期电影男明星。他执导或参演了由张恨水小说改编的电影《似水流年》（王元龙导演，1941）、《啼笑因缘》（杨工良导演，1952）、《燕归来》（马徐维邦导演，1958）等。张恨水于1928年9月12日北平《世界日报》副刊《明珠》发表影评《王元龙》评论了王元龙的表演。王元龙生性风流，私生活混乱，曾与女明星、交际花和妓女等发生情感纠葛。

⑩《小厂主》 (陆洁导演，1925)，主演：黎明晖、王元龙，编剧：王元龙。

⑪《探亲家》 (王元龙导演，1926)，主演：黎明晖、邵汝英。

⑫殖边外史》 (王元龙导演，1926)，主演：黎明晖、谢云卿。

⑬《透明的上海》 (陆洁导演、王元龙编剧1926)，主演：黎明晖、韩云珍。

⑭《可怜的秋香》 (王元龙导演，1927)，主演：黎明晖。

⑮ 张恨水：《黎妹妹王哥哥决裂写实》（署名“影迷”），《世界日报·明珠》（北京）1927年8月24日。

⑯⑱⑲ 张恨水：《银汉双星》，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93—94页。

⑰ 郦千明：《“小妹妹”黎明晖的情爱风波》，《检察风云》2017年第22期，第78页。

⑳ 朱石麟：《序》，载于张恨水：《银汉双星》，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1页。

㉑ 陈晓云编：《中国电影明星研究》，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12年，第14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