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蜜》拉片

《夺冠》上映，我春节档就看了，简单感受就是在让观众最大程度获得共情这件事情上，陈可辛是目前保持稳定创作轨迹的华语导演里最擅长的一位。由此，想到了一年前给同学拉过的《甜蜜蜜》李翘黎小军定情段落。

《甜蜜蜜》是一部出品于1996年，由陈可辛导演执导，岸西编剧，黎明，张曼玉，曾志伟等主演的爱情电影。曾在2015年于中国大陆院线进行重映。影片自上映以来收到的好评如潮，不少人甚至认为这是华语电影中前五的爱情片。那么我也认为这是一部相当经典也非常值得细读的影片。

今天我们来着重对于影片中一场极为重要的戏进行拉片。这场戏是黎小军和李翘借由吃饺子进而身体接触完成“定情”的一场戏。我们来简单看一下这场戏导演陈可辛与编剧岸西怎样通过演员的表演与文本中的能指符号来实践这场戏的视觉，角色，人物以及主题表达。

首先是一个简单的景深定场镜头，呈现黎小军香港家中的地理空间。静谧，深幽，无人注目，并且房屋走廊狭隘破旧，除了在房屋深处照亮的光源没有任何打光呈现，是为这两个大陆移民在港生存状态艰难，无人问津的隐喻，巧妙呼应前一场戏中点明的对白“我在香港的朋友只有你呀”。 音乐绵延，缓慢，伴有几个钢琴声的点缀。

以一个叠化剪辑表现旅行包与邓丽君照片，带出小婷的故事线，隐晦表明黎小军和李翘的恋情属于不伦恋，为之后两人情感波折做出铺垫。伴随镜头缓慢推入黎小军房间，揭示这是与李翘之间发生的对话。摄影机推入，两人边吃饺子边轻松交谈，李翘做在黎小军床上而黎小军靠墙坐于她对面，李翘身体微微高出，表现两人身体状态亲昵的过程同时提炼出李翘始终占据这场戏以及两人感情关系的主动地位，是借用身体的空间关系来展现人物发展的重要手段。

接下来是常见的外反打镜头，小景别展现李翘吃不下饺子交给黎小军，黎小军二话未说接下来低头就吃，对应他的性格老实，动作沉闷木讷，是一整代大陆到港移民的写照。张曼玉瑟缩，环视四周，为化解尴尬将话题引开询问黎小军生活环境，既拉近两人的心理距离，又将叙事引向了两人的环境空间，以对白的方式强调了生存空间局促与物理空间逼仄所产生的对应关系。另外张曼玉的发丝挂在前额又是一个重要铺垫，前一场在花店的坦白戏里张曼玉以同样地造型示人，暗示这场戏的时间就是当晚，并且也把耳鬓厮磨的身体接触一再强调，进而确立重场戏“穿衣脱衣”所带来身体依偎的合理性。

接下来是洗碗。前一个动作序列是吃饺子，吃完饺子要洗碗是家庭生活常态。但同时饺子作为中国北方过年的常见食物，是一个中国大陆身份地域象征的标志，洗碗在符号意义上有摆脱“大陆人”成为具有身份认同感的“香港人”的隐喻。但这场戏的重点并不在符号本身，而是进一步拉进身体距离。又是近景镜头表现张曼玉主动将碗交给黎小军并借黎小军的水洗手，再次强调两人的主被动关系，符合李翘强势有主见的性格特征。李翘又一次主动牵引话题，这次位于关系镜头将黎明处于焦点中，将黎小军放置在软焦部分，掩盖了黎明的表演与张曼玉的差距之外也符合二人的感情发展，自然贴切，而是演员情绪的自然流露恰到好处的被导演所捕捉。黎小军为李翘擦手的动作再一次让身体的亲近温存落到实处，而特写镜头中黎小军先走一步带出的李翘失落感是通过“手”的紧张，失望而传达出的，再一次将镜头的视觉重心直接逼视身体（景别缩小），极为精妙，但同时又是爱情生发过程中极为自然的动作状态描摹，不易被一般导演轻易察觉，然而在荧幕上却牵动观众心弦，深入人心。

微微俯拍的近景镜头提示是这场戏的终场镜头，环境声一直在渲染衣物摩擦到旁边墙上的声音，视觉上白色的枪头占据了四分之一的景框位置，视听层面提供了最终场获得干柴烈火的可能性。张曼玉扣子扣不起，黎小军上前系纽扣，借机拉进两人的物理距离。这时候编剧提供的衣服又有了一层意义。据陈可辛导演事后交代这场戏在剧本上只写出了饺子和上床。然而究竟如何建立合理性剧组在当场一再遭遇困惑。后来一个工作人员提出让两人借由穿衣脱衣拉进距离。这场戏中男性的服装穿在女性身上，本来就不合时宜，这是其中一点。这件蓝蚂蚁服饰从符号角度来说，是李翘始终渴望摆脱的有关大陆身份的历史记忆，而这段记忆对黎小军来说是坦然无需回避，这是二人差异之处。不过虽然衣服让李翘嫌弃（没有纽扣成功），但她并未拒绝，毕竟渴望黎小军的呵护。两人身体微微倚开，后景中处于二人空间位置之间的苹果酒箱是二人偷食禁果的隐喻。另外，黎小军穿的衣服为白色，在关键的一场情感大戏中，更加显示出他单纯、天真、认真的性格特质。简单总结，尴尬，不合时宜，志趣并不完全相投，却在历史错位中产生真挚情感，是为二人关系横跨数十载历史的重要特质。首先是黎小军为李翘穿衣服象征两人告别，再是李翘脱衣服象征重聚，暗喻的意味十分浓厚。翻转，错乱，黏合，别离，预示二人未来关系兜兜转转，有时聚散有时离合的不忍和不堪。更重要的是，脱衣服这场戏代表了情感交融的重要时刻，二人情感一旦水乳交融，具有身份、历史、政治能指意味的衣服可以被扔弃。再一次强调，这其中的能指意味不但在符号学角度可以进行解释，而且是两人建立生理关系极为重要的一环过程，没有这一段，两人最后吻上和上床会显得极为突兀。回到二人的动作行为方式，张曼玉先是欲擒故纵的表达衣物难看，一个叠化剪接之后两人位置倒转，张曼玉发丝贴上黎小军面颊，耳鬓厮磨，黎小军借由拨开张曼玉的发丝与其对视，实则是在凝视嘴唇。张曼玉羞涩，渴望保护，她试探，她游移，她欲拒还迎，进而黎小军终于无法阻挡欲望带来的冲动，两人拥吻。情感生发的过程有戏剧性的过程，但在张曼玉的带领下，二人最终呈现的极为自然，毫不浮夸。拥抱的举动，神情中并非简单的欲望投射，也并非只是入港的孤独所带来情到深处，而是带有对这段感情的惶恐与不安，但又有如释重负的意味。这对二位演员的表演是极为严格的需要，可是即便是2015年在大荧幕的修复版重映，无数当年在录像厅里见证此片的影迷依然为此段落所深深折服，唤醒了所有人的爱情记忆。可以说张曼玉难度极高，出神入化的演出是这个华彩却又朴实的影像段落让人铭记于心的重要奠基。

接下来欢快跳跃的钢琴音起，主题音乐没有表现抒情作用或者戏剧作用，而是给隐去的段落做了声音注脚。这场戏的镜头从墙内缓慢推进，从房间内向墙边缓慢推出，形成了一个闭环，本戏结束。

由这场戏总结，编剧与导演始终抓住的几个情感细节为这段本来极为困难的戏份精简合理无比，原因有以下几个。一是始终围绕两人的性格特征为两人设置“身体”的亲近作用，并且一步一步建构从朋友到恋人再到相拥相吻的合理过程。通过景别和空间的缩小让身体的局部特征放大，并且在最后一场穿衣脱衣的动作中让本来没有胆量的黎小军抚摸李翘的身体，是为一步步逼近爱情中真实面相的手段。二是始终不忽视物理环境和空间环境带给人物的作用，每一个景别都不忽视局促空间中的细节物件，这让影片在低成本的制片条件下依然没有牺牲美术和内景设计，充分利用了局促的空间来发掘二人的情感细节。三是穿衣-脱衣所展现的符号能指所对应的母题和视觉设计，不仅考虑到这场戏的安排调度，也让影片之后的情感翻转在此找到局部线索，是极为巧妙的戏-戏之间文本意义的对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