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泳：新见清抄本《琵琶记》绣像

本文所称《琵琶记》，专指《成裕堂绣像第七才子书琵琶记》。绣像，指抄本前无名作者手绘图，简称“成本绣像”。此抄本长二十三厘米，宽十四厘米，线装一册，绵纸，残本，原抄本册数未知，现存首册，在我处，清抄本。

作者所藏《成裕堂绣像第七才子书琵琶记》

《琵琶记》是中国古代戏曲经典。凡与经典相关的器物和文献均与此经典的形成与传播相关，“成本绣像”，虽无名作者，但具研究价值。经典形成后，具名成文文献基本穷尽，无名民间文献或可一见，此为寻索戏曲经典史料之新方向。

清初毛声山评《琵琶记》出现后，坊间翻印众多，流传极广。目前已知版本约有：《绘风亭评第七才子书琵琶记》，映秀堂刻，后有三多斋、龙文堂翻印本；《镜香园传奇第七才子书》，天籁堂刻，后有聚锦堂、三益堂翻印本。《槐荫堂绣像第七才子书琵琶记》，后有石室山房翻印本。《琴香堂绣像第七才子书琵琶记》等等。

清康雍间，《芥子园绣像第七才子书琵琶记》以巾箱本加绣像形式，翻刻《绘风亭评第七才子书琵琶记》，后又有翻刻《成裕堂绣像第七才子书琵琶记》流行，有金闾书业堂、经纶堂、英德堂、文盛堂等多家翻印本。

《言言斋古籍丛谈》

周越然在《言言斋古籍丛谈》中指出，芥子园本和成裕堂本均是重刻绘风亭本。芥本和成本同年刊刻，孰先孰后，学界认识不一，但两本同出一源应无疑。有个细节是两本版式虽略有不同，但书牌均写“绣像”，而内页标题都是“绘像”，封面题目与内页标题不同，足证其一必是模仿之作。

有学者认为芥本成本之上，或另有“课花书屋”最早刊刻本，但目前未见实物（文革红《清初小说坊“课花书屋”考》。《文学研究》二零二零年第六期）。

芥本影响似不及成本，比较而言，流传广泛和稳定的应是《成裕堂绣像第七才子书琵琶记》，书贾多以此本翻刻，至民国初年石印《琵琶记》，尚多以此为底本，日后或有其它翻刻本再现，亦在情理中。

《成裕堂绣像第七才子书琵琶记》为巾箱本，小巧便利，成本低廉，易于流传。另有四十八幅版画置于书首，引人入胜，增加阅读趣味，如程士任书前序言所说：“栽作袖珍，别出绘工，另开生面，展玩周旋”。广陵书社编《琵琶记版画图录》认为“本书插图绘图简单，刻工较粗，但风格有特色。”（见该书第三三页，江苏古籍出版社，二零零三年）。

《琵琶记版画图录》

一般说来，无名明清小说戏曲抄本还并不尠见，此类抄本与学术稿本过录，略有不同，即多以无名抄手依刻本抄录，以阅读为首选目标，多以文字为主，即令原刻本有插图，向以省简为原则，只录文字，略过插图。毕竟会写字的多，能画图的少，有手绘插图的清抄本相对难见。

“成本绣像”在常见戏曲抄本中或为特例，它依《成裕堂绣像第七才子书琵琶记》刻本抄写，所有插图依原样过录，但中国版画艺术有其独特工艺，许多细节似无法用一般线描绘画手法仿照，所以在依样过录中，绘者如何改变原图，常常可见对原作的理解及判断，过录原图的增减过程，可反映一般民众对原作的理解程度，这种理解中包含对原作的不满或认同，也是研究《琵琶记》阅读接受的一个实例，大体来说，去原图愈远，愈具研究价值，因差异是阅读接受心理活动的具体反映。

金闾书业堂翻印《成裕堂绣像第七才子书琵琶记》

抄本产生的动因，一是原刻本昂贵，虽易得，但受制于金钱；再是稀见，虽有钱亦难得；三是完全出于趣味和喜爱。“成本绘像”虽仅见一册，但抄写工整，全册半页九行，每行二十二字，行楷字迹端正流畅，从前到后，笔迹统一，应是对《琵琶记》极为喜爱之人所为，足证《琵琶记》艺术魅力之大，连图带文过录，非至爱难以持续。

众多《琵琶记》刻本中，选择带图《成裕堂绣像第七才子书琵琶记》过录，虽不排除抄手恰具写绘特长原因，但选择本身即是对此本的一种评价，在《琵琶记》传播史上具有启发意义，今后如类似实物发现越多，越可证明何种《琵琶记》版本在流传中影响之大。以往对此本在《琵琶记》传播史的地位似较少留意，早期黄仕忠《〈琵琶记〉研究》，金英淑《〈琵琶记〉版本流变研究》，均未涉及，后期才引起他们重视。

成裕堂刻本多为巾箱本，开本决定处理插图难度，刻本原图构思及最后完成方式是一图一咏，此对巾箱本而言有点为难。明清大幅版画插图处理方式多为跨页对接，如环翠堂《西厢记》《鼎镌陈眉公先生批评西厢记》》等，但古书装订形式是单页对折，最终效果是单面背靠背双页（即筒子页），所以只宜在对页连接时完成，也就是说在一张单页上完成复杂画面比较困难，所以多选跨页方式，而跨页有接缝和对接问题，折页装订稍有错位，即影响视觉效果。

《陈眉公批评琵琶记》

一图一咏的最佳方式是图咏在同一页面，如《金批第六才子书释解》那种，便于对照观察，画面与文字形成互补说明关系，对现代印刷这已不是问题，但雕版时代，一般民间刻书，还不易做到，因开本阔大，会增加刷印成本，影响广泛流传。

成裕堂刻本处理方式是一面图一面咏，单页对折背靠背形式，即先见图，翻页再见咏，缺乏阅读时画面及题咏同时入眼的感觉，稍不留意，还会左右错乱，事实上影响图咏帮助阅读理解原作的效果。

“成本绣像”抄本尺寸大于巾箱本约一倍，抄手用上图下咏方式处理。页面上部约三分之二为图，下部约三分之一为咏，图咏在同一页面，同时入眼，不会错乱，依阅读效果判断，应是较佳处理方式。抄手虽原书照抄，但没有墨守成规，虽非首创，但恰当处理了图咏关系。

成裕堂刻本每图题目，将原作四字标题，缩为两字置于书口，此为当时版画处理习见方式，如映秀堂《绘风亭评第七才子书琵琶记》，也是标题在书页对折处，书口易磨损，且需错位始见，如初次接触《琵琶记》，不便理解图咏关系。

清雍正十三年成裕堂刊袖珍本《琵琶记》

“成本绣像”，每图标出题目，全用原作旧称，从首图“高堂称庆”至尾图“一门旌奖”，共二十四题，同页上题下咏两图，一目了然，节省篇幅，又便于理解原作内容，使《琵琶记》的接受更为便捷。插图标题，在明清小说戏曲版画中虽有前例，但如何选择，尚见抄手匠心。

“成本绣像”全用墨笔白描，造型简洁，比例谐调，准确生动，构图虽不出原作思路，但并非原样照抄，间有抄手自己创意。如“高堂称庆”，原图蔡伯喈和五娘站立地面，现二人对坐桌边，抄手将背景设为传统中堂，背景悬挂书有“虎”字的条幅，两旁对联上书：“屋静何仿小，花香永在中”，为常见刻本插图所无。

“丞相教女”，原图四人，父女而外，另有两个站立丫鬟，现为屋内父女对坐，无外人，似更合情理。

“媒婆议婚”，原图屋内，现在院墙外，墙面背景突出。

“强就鸾凰”，构图思路大体相似，但“成本绘像”突出背景，中堂条幅书《诗经》改句：“摽有梅其实叔女中心好迨其吉兮 蔡口口 恭候 花烛之喜”，下有“天地君亲师”牌位，旁边左右对联书“此日芙蓉残并蒂，他年鸾凤贺首翔”，对联左右书“状元及第，一品当朝”，体现抄手对《琵琶记》这一主题的认识，反映当时读者对《琵琶记》主题的理解。

作者所藏《成裕堂绣像第七才子书琵琶记》

“代尝汤药”，原图为公公坐在桌前，五娘桌旁捧药，现为公公病卧床榻，五娘床边捧药，画面简洁，主题似更突出，更富于表现力。

“宦邸优思”，原图突出庭院中树石，人坐庭院中，形象极小，但现图人物突出。有趣的是人物旁的屏风上，抄手还留了一行字“仿董北苑 拟八十老人 口口”，董北苑即五代名画家董源，推测抄手曾有习画经历。

“祝发买葬”，原图为五娘在窗口剪发，画面突出屋宇竹石，人虽居中，但比例很小，现图为五娘坐在家中床前剪发，头发长而密，面部表情悲戚，主题更为突出。竹帘门左侧方框内，抄手另录程灏《春日偶成》诗“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因空间填满，未抄完。

“书馆悲逢”，构图思路相近，但画中门额上另加“凝瑞”二字，画面人物，突出了门外的丫鬟。

作者所藏《成裕堂绣像第七才子书琵琶记》

“成本绘像”仿版画插图，画面感自然与原作多有不同，此为版画与线描视觉效果差异。明清戏曲版画为追求画面整体效果，常以突出环境为主，对树木山石屋宇等景物造型，非常用心，而对人物刻画稍有疏忽，这也是读者常感觉明清版画人物造型单调雷同的原因。

版画的主要方法是刀刻，易于突显线条或方正格局的景物，但仿照版画而来的线描，抄手只能在人物造型上用力，对环境的刻画较为简单。“成本绘像”抄手，长于人物，所以笔下人物生动，而题咏画中，器物或花卉造型，似较粗糙，与原图相较，虽有变化，但少灵动。

《成裕堂绣像第七才子书琵琶记》题咏部分，原图题词是原作所有，但题词书写，系出多人，为求多样，字体不一，真草隶篆交替出现，此为明清版画插图中习见，为画面装饰效果而忽略对一般读者的接受要求。“成本绘像”题词，全图笔迹统一，行楷抄录，未依原刻字迹，便于识读，易于读者接受，不失为《琵琶记》传播的明智选择。

作者所藏《成裕堂绣像第七才子书琵琶记》

“成本绣像”全图出现，为今后研究《琵琶记》传播的多样性及版画模仿可能产生的阅读效果，提供了民间实物，所以有必要全图印出，以利研究者观察。可惜原抄本中夹有带色纸样，久而久之，晕染抄本颜色，影响了后面两图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