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故事：命数

01

翠玉拿到姐姐送来的赏花帖时，正好出榜。

林生这次又没考中举人，翠玉看见他还抱着酒坛是一肚子气，也不顾旁人听着张嘴就骂：“整日就知道喝酒，我看你是这辈子都别想考上功名了，难怪连算命的都说我没有做夫人的命。”

翠玉说起这个就来气，她和姐姐碧云是双生姐妹，生辰八字一模一样，小时候她娘带着姐妹俩去城东头，找据说很灵验的张半仙算卦。

当时那老头竟连八字也没问，竟指着姐姐道：“这孩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看就是吉祥之相，将来必能嫁入富贵之家。”

母亲一听大喜，又把翠玉扯到身前，让张半仙也给看看。不料他却摇摇头道：“没有做夫人的命。“之后竟收起算命摊子就走人了。

眼见翠玉要哭出来，母亲连忙搂住她轻声宽慰：“你和你姐姐是双生，你姐姐如是富贵之命，你哪里会差？”

翠玉当时也是这样想，只是一晃十多年过去，竟真被当初那个半仙说中了，她姐姐嫁给巡抚家的小少爷成了少奶奶，而她还只是个秀才娘子。

想到这个翠玉心里又是不甘，当初林生还是她死乞白赖求来的。

林家和她家是多年世交，林生刚一出生，就说她家以后如果生了女孩就要结娃娃亲，没想到后来还真生了女孩，还一下就是两个。林家是耕读世家，在当地有些名望， 当时林生才十八岁，已经考取秀才，大家都说他必能通过乡试，成为少年举人。

翠玉心里记着当初算命先生的话，眼瞧着林生在科考路上顺风顺水，以后定能入朝为官，就痴缠了父母许久，叫他们去林家说合。两家本来也未说定是老大还是老二嫁，翠玉父母一合计，既然碧云怎么的都是富贵之命，那就把这眼见的富贵给了翠玉吧。

定亲之后翠玉一边在家里绣着嫁衣，一边在心里暗暗发誓，等林生考取功名之后，她一定要去掀了张半仙的摊子，再狠狠羞辱他一番，好出了心中这口恶气。

但是她始终没得到这个机会，成亲十年有余，林生当初是个秀才，如今还是个秀才。

看着姐姐送来的赏花帖，翠玉的手指甲都快掐进了肉里。

02

时值九月，正是菊花开放的季节，城里那些有闲情逸致的小姐太太们纷纷办起了赏花会，连巡抚府今年都凑趣办了一场。姐姐作为府里的少奶奶，自然往自己娘家送了帖子。

和众人见过礼，姐姐把翠玉领到自己屋里说话，翠玉眼见一路上丫鬟婆子对姐姐毕恭毕敬的模样，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要真说起来姐姐能嫁入巡抚府还得感谢她，按规矩成亲这事儿讲究长幼有序，当初她和林生定下婚事的时候，姐姐还没个着落。母亲心里着急，就让碧云平时多上山去寺庙里拜拜佛。

就是那天，在山上的时候，姐姐偶遇陶巡抚家的小儿子，那陶公子竟对姐姐一见钟情，非卿莫娶，大概是幼子受宠，没过多久陶家就上门提亲。母亲高兴地直拍巴掌，连声说：“多亏当初翠玉嫁给了林生，碧云才得了这样的机缘。以后碧云可不能忘了妹妹。”碧云羞涩地微笑，翠玉强扯出笑脸应和着母亲，不留心绣花的银针都刺破了手指。

后来两人各自成亲，翠玉每日盯着林生读书，指望他在下次考试中拔得头筹，到时候她和碧云两个人都成了夫人，也是皆大欢喜。

但没想到，不知是疲惫过度还是怎么样，林生在那年乡试前突然生了怪病，错过了那年的考试，也是自那开始一蹶不振，屡试不第，如今竟沦落到整日在家喝酒的地步。

从巡抚府出来，翠玉心里无比郁闷。她心里不服，凭什么碧云能得到陶公子的青眼？她们姐妹长得这般相像，要是当初陶公子见到的是她，也定然非她不娶。

难道张半仙说的命就是这样的运气吗？翠玉扭头去了城东，直奔张半仙的摊子。

十几年过去，张半仙竟然一点没变，当初白发长须，如今还是如此，他定睛看着翠玉，竟认出她是当初来算过命的小姑娘。

“不，命运从来不是运气，命运是必然，”他先是摇头，然后又是三根手指一掐，紧接着眉头越拧越紧，沉吟良久后才问她：“那你要重新来过吗？”

翠玉睁大了眼睛：“还能如此？”

张半仙点头，从褡裢里掏出一枚药丸，告诉她回家后化水服下，就能心想事成。

翠玉将信将疑回到家里，拿出那枚漆黑的药丸看了又看，然后一咬牙吞了进去，没多久一阵头晕目眩，倒在床上人事不知。

03

再醒来时她回到了自己还未出嫁的时候，林生刚考上秀才，母亲喜滋滋地和父亲商议着孩子们的亲事。是嫁碧云还是翠玉？父母忧心不已。

这次翠玉没有插嘴说要嫁给林生，她揶揄着看向姐姐，直把碧云看得羞红了一张俏脸才作罢。

没有翠玉节外生枝，林家上门提亲的时候理所当然求娶姐姐。翠玉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姐姐偶遇陶少爷的时间。

等到了那一天，秋高气爽，翠玉叫上马车就上了山，行到半山腰的时候，车夫突然停下马：“前头坏了辆马车，拦在路中央，山道拥挤，这里怕是过不去，小姐要是着急，咱们就换一条路上山。”

翠玉也不知从前姐姐是几时遇上陶公子的，生怕自己去迟了错过了他，便让车夫赶紧换道。

等她到了后山，那里还空无一人，等了半晌，陶公子才摇着扇子缓缓而来，他见到翠玉果然眼前一亮，忙上前询问她是谁家的姑娘，还邀她过些日子一同游湖，翠玉含羞带怯地答应下来。

此后与陶公子同游了好几次，他对翠玉的态度很是殷勤，翠玉记得从前姐姐成婚前和陶公子是没有这么多接触的，只说是当初后山一见倾心，没多久就遣了媒人上门提亲。这次似乎哪里不同。

但陶公子的热情冲淡了翠玉的疑虑。她想陶公子从前就是看上了姐姐的美貌，她比姐姐长得更加出挑，身段也更玲珑，如今更讨陶公子的喜爱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两人坐在湖中央的小船里，翠玉靠在陶公子身边娇嗔道：“公子总说喜我怜我，何时将我迎进府里？”

“等我回去就向母亲秉明你我二人的事，”陶公子握住她的手，语气里很有信心，他许诺道，“你放心，我母亲很开明，定当不会阻拦。”

翠玉自然知道这个，从前她也见过陶夫人，是个和蔼亲切的婆婆，把她姐姐当做自家女儿看待，想来以后也会这般对待自己，翠玉满意地依偎进陶公子怀里。

回到家里，姐姐正在绣着嫁衣，她和林生的婚期定在下个月，如今在家里安心备嫁。

翠玉拎回来不少东西，有新出的胭脂，南边进来的绸缎，还有几盒点心，都是陶公子送给她的，她把这些东西往母亲和姐姐面前一放，让她们随意挑着用。

姐姐笑笑，手里针线不停，倒是母亲脸上露出一丝忧虑，撇撇嘴，从前姐姐可没少从巡抚府里往娘家捎好东西，那时候母亲可都是眉开眼笑的。

04

翠玉近来有些心烦，姐姐都出嫁许久，陶家的媒人还没上门，会不会出了岔子？又是盛夏，翠玉眼见着人都瘦了一圈。

正巧林家那边传来喜讯，说姐姐有孕，母亲便领着翠玉上门探望，也让她换换心情。

林家还是从前的样子，翠玉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但却没有什么怀恋。林生还是从前那副文文弱弱的样子，只是看着精神了许多，可能是人逢喜事，脸颊两侧还带着淡淡的红晕，正站在书房里接待来往的亲友。

母亲便和姐姐打趣：“我看林家这是有福气，他那边高中，你这边生个大胖小子，这叫双喜临门。”

众人都笑，翠玉扯扯嘴角，她知道林生过不了多久就会因为怪病错过考试，之后再没有中举的希望。

翠玉在林家待得无聊，母亲也看出她脸上的疲态，仔仔细细嘱咐了姐姐一番，说好过几日再来看她，就领着翠玉回家。

回家的路上很是热闹，敲锣打鼓的声音响了一路，翠玉在马车里听见路人说是陶家要给小公子下聘。她掀开帘子看见外头红绸盖着的聘礼一抬接着一抬，又看着这送聘礼的队伍是和自己一路，俨然冲着自己家里去。

翠玉心里瞬间雀跃，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她嘱咐车夫走快些，要赶在媒人上门前回到家里才好，可不能失了礼数。

紧赶慢赶回到家里，家里还冷冷清清的，想来送聘礼的人还没到，但是堂下却站着一个着装鲜艳的妇人，她嘴角缀着一颗大大的黑痣，一看见母女两人就迎上来，笑道：“恭喜太太，恭喜小姐，陶巡抚府上托我来说件喜事。”

翠玉眼睛一亮，也顾不上佯装矜持，连忙迎上前去。

那黑痣媒婆也不卖关子，直言道：“陶家为陶公子聘了城北周家的姑娘，今日便去下聘，聘礼应该已经送到。”

翠玉心中一凉，周家和她家只隔一条巷子，她已经听到了不远处的锣鼓声，母亲也是生气，便问那媒婆：“那你又来道什么喜？”

“陶夫人听闻陶公子对姑娘倾慕已久，想讨了姑娘给公子做个偏房。”这媒婆笑得脸上的粉簌簌直掉，仿佛给巡抚的公子做小已经是什么天大的好事。

竟让我做妾……翠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05

翠玉重重病了一场，陶公子来看过她几次都被她赶了出去。陶公子说母亲怕他被迷了心智，无论如何不许她进门，就是做妾还是他苦苦求来的。

翠玉苦笑，她不明白为何从前姐姐就顺风顺水嫁进了陶府，还博得了陶夫人的欢心，到她这里却连堂堂正正进陶府的门都使不得，难道……真是她的命，她命中注定做不了夫人。

她想了好久也没有头绪，心里又是不甘，等身子养好了些就出门去了城东，她又去了张半仙的摊子，无论如何要问个明白。

张半仙可能确实有些灵通，见着翠玉就问：“重来一次，你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吗？”

翠玉不服，凭什么她和姐姐是双生姐妹，姐姐却占了命格的光心想事成，而她无论怎么挣扎都摆脱不了命运的泥沼。

张半仙叹气，他拿出一枚光可鉴人的乾坤镜，念了一句口诀，镜面瞬间水波荡漾，待水波停息，竟出现了一个画面，是她姐姐坐着马车上山，前头拦着一辆坏掉的马车，车夫问是否要换道。

翠玉记得这个事，她一眨不眨地望着乾坤镜，想知道当时的姐姐会做出何等选择，只见姐姐下了马车走上前询问情况。

前头一个婢女说：“我家夫人今日突然胸闷，要上山找寺中高僧看诊，不料马车坏在半路，仆从已经去寻公子，但夫人情况不妙，只怕是来不及。”

姐姐向来是个热心肠，连忙让人把那位夫人移到自己车上，翠玉看见那夫人的脸，竟是陶夫人！原来陶公子那日上山是为了陶夫人的病，原来姐姐能嫁入陶府是因为她救了陶夫人。

翠玉心中又是不甘又是不服，她竟然输在了此处。

06

张半仙看出她心中所想，轻叹口气：“我和你也算有缘，这世上诸人，来找我辟命，我说好，这些人便兴高采烈；我说不好，便被人砸了摊子。不服这命，回头找过来的改命的，只有你一个。可是姑娘，命运是必然的，但从来不是上天注定，天道从不干涉人间，天道只是静静看着，你做得好天道便给你奖励，你做了恶天道便降下惩罚。你的命运是你自己决定的，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有什么样的命。”

见翠玉脸上还是愤愤，张半仙给她讲了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他原来早就见过姐妹二人，那还是母亲带她们去算命前，两个小女娃在枇杷树下摘果子。

姐姐吃多少摘多少，还给家里长辈都留了些；妹妹却贪心，兜里已经装不下了，却还要让仆人将满树的果子尽数摘下，说不能便宜了后来的人。

翠玉双手捂脸，泪水从指缝里滑下，她问道：“那我便过不好这一生了嘛，既然如此，你又何苦让我重来一遍。”

“人的命运彼此交织，前头那一场，你强求了一段姻缘，却阻了他人的运，”张半仙指指街尾，一列长长的队伍正在游街，人们簇拥着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林生，他头戴乌纱，身披红花，满脸春风得意。这一回没有翠玉终日耳提面命地逼他读书，他再没有因为思虑过重而生怪病，顺利考了举人，如今还中了状元。

姐姐又成了夫人，还是状元夫人。

翠玉心里空空落落的，她失魂落魄地往家走，不知道自己苦心谋划的这些到底算什么，她不想做夫人了，当然她也不会给陶公子做妾，心里来来回回都是张半仙刚才那句话。

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有什么样的命。

她是什么样的人呢，翠玉自己也不知道，她现在只想安心留在家里侍奉父母，不再为了赌气和执念去强求什么。

一阵风吹过，扬起了张半仙的布幡，他抬头望望天，又看看翠玉的背影，喃喃出声：“奇怪，此女的命格竟然改了。”

随即他了然地笑笑，她的心境已然变化，命运自然也会不同。

罢了罢了，且祝你好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