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博彩从业者的回家之路

曾经的“差生”兄弟如今改头换面“逆袭”登场，但让他成功的，却是一份游走在法律边缘的事业。他踩着无数人的血汗越走越远，回家早已成为奢望，“墙倒众人推”才是他要面对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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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阿K回家了。

走在老家那条斑驳、坑洼的石头路上，我头顶上是灰蒙蒙的天，身边是不约而同暗色调着装的送行人群。阿K躺在那个上好楠木定制而成的灵柩里，木质的颜色艳得像刚涂了漆。

阿K是我初中同桌，那时候班主任在班里要求“结对子”，“好生”要帮“差生”，安排我这个“三好学生”和他坐一块。阿K人不坏，矮矮胖胖、黝黑壮实，人讲义气、打架是把好手，学校里的混混们都挺服他。有次我踢球时候跟高年级的学生起了冲突，挨了一拳，他二话不说找了一帮人去人家教室把人给揍了。

初中毕业，我离开县城去了市区重点高中读书，阿K则在县里二流中学继续读高中。后来听说他高二时候打架被学校开除，索性辍学离开校园跟一个亲戚去了江苏做生意。我也慢慢跟他失去了联系。

2

再见阿K的时候，我已从大学毕业五年，在县城职校谋了一份做财务的“铁饭碗”。每天翻看报纸、跟单位一些老同事插科打诨，每月填一些按部就班的报表、拿着少得可怜的薪水，住在父母的房子里、听着雷打不动的那几句唠叨，“十八线小城没有性生活”的现实写照，我以为未来就是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没想到阿K的出现给我的生活带来巨大波澜。

县城不大，同学们中留下来的更是少之又少，阿添是其中一个。他在县城金融机构做小额贷款，这两年房地产低迷、实体行业压力大、不良资产增多，金融行业间接受损，每月的房贷、孩子的奶粉钱让他有点喘不过气。

“阿K回来啦，你知道吗？”阿添喝完一口啤酒后说道。这家大排档是我们初中晚自习后常去的，都是夜宵时间才开业，爆炒猪肺是老板拿手菜。

“不知道啊，听说他混得不差。”

“何止不差，这几年至少捞了几百万。”

“这么厉害？还是做以前的五金配件吗？”我有点吃惊。

“那能挣几个钱？人家手里有盘，已经是个‘盘哥’了！”阿添突然压低了声音。这个热词我也是最近听说，“大盘”指的就是网络赌场，“盘哥”就是经营网络赌场的一些老板们。

“这个前几年国家不是已经打压、抓捕了一批了吗？怎么现在又搞起来了？”我问阿添。

“有需求就有市场，暴利之下必有勇夫啊！而且现在主战场已经不在国内啦，做得大的都是转移到东南亚了，这在当地是合法的。”阿添说得头头是道。

“不过总感觉挺冒险的，弄不好会被抓进去。”

“你懂啥！这叫富贵险中求啊，像我们混吃等死领工资，总有一天会被这安逸的温水煮熟咯！”阿添愤恨地又干了一杯酒。

3

阿K竟然先给我来了电话。

“安仔，我是阿K啊，你还好吗？我回来啦，哈哈哈！”阿K沙哑的嗓音操着还是那么蹩脚的普通话。

“阿K，你好！我听说啦，还想打听你的联系方式呢，你就找上门啦！”

“是我不对，国外回来换了号码没有及时告诉你。这是我的新号码，尾数8866，很好记吧，请惠存！哈哈哈！”这小子还是比原来稳重老练了。

“好的，有时间老同学们一块聚聚啊，我再叫上阿添。”

“别有时间了，就今天吧，阿添我来约。对了，你不是在XX职校吗，你们招生办林主任我很熟，我来叫他一起！时间地点我再发给你，就这样，晚上不见不散！”没等我答复，阿K就把电话给挂了。

晚宴定在县城地标——银泰大厦顶楼的一家私房菜。我经常在大厦底下的公园跑步，从不知道这楼上有这么一个富丽堂皇的地方，更没想到平时不苟一笑、派头十足的林主任频频举杯，跟阿K称兄道弟。

“林大哥，你可要照顾我这个兄弟啊，安仔这小子也很讲义气的。”

“一定一定，你的兄弟也是我的兄弟！安仔，我们再喝一杯，加深感情，然后我安排大家去唱歌！”有点微醺的林主任兴致盎然。

刚到KTV包厢门口，就看到房间里坐了五六个女孩子，都穿着恨天高跟、低胸短裙、涂上浓妆，一个个美不胜收。喝嗨了的林主任又唱又跳，被女孩子们围住灌酒了。

这时候阿K坐到我和阿添旁边，说：“来！咱们兄弟三个再干一杯。”阿K酒量是越来越好了，我已经有点醉意。

“其实这次我回来是想来请你们帮忙的。”阿K忽然说道。

“有啥需要你尽管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看来阿添也喝多了。

“我在做的事可能阿添会比较了解，安仔不一定很清楚。这次我回来是要招兵买马，‘马’看来是问题不大了，”阿K朝林主任那头努了一下嘴，“这个林主任真是有实力，今天在我这投了300万。”

看到我和阿添吃惊的表情，阿K又继续说，“外面的人我信不过，我就信得过咱们同学、兄弟，我想请你们跟我一块出去闯，这次会有个更大的项目，阿添你去帮我打前线、做推广，安仔你来帮我顾后方、做财务，我们兄弟一条心、一起发大财！怎么样？”

“我没问题！我就等着你这句话呢，明天我就去把那破工作给辞了！”阿添忽然清醒起来。

“阿K你不是已经赚到了不少钱了吗，为什么还要再出去冒险呢？”我不安又疑惑。

“那几百万能弄啥？去市区买套房子还要按揭，还要养一家子，我又没有你们这铁饭碗，回来了啥也不会。我这趟出去了，就是要把我回家的本给赚够了，像我们村那个王二狗一样，去国外溜一圈，老家盖了别墅、市区买了豪宅，现在天天拿着现金吃利息，这样才是舒舒服服地回家啊。”

“是啊是啊，财务自由才是真自由。”阿添附和道。

“安仔你好好考虑考虑，还有一段时间，我还有几个客户要去谈谈。另外，千万不要和家里人说，你们都是！”阿K说完又去跟林主任喝酒了。

4

夜已深，我很久没有好好看看这老家的夜，凌晨一点，依然灯火通明、霓虹闪烁，夜色下的饮食男女意犹未尽。这几年县城高楼四起，虽然房地产不景气，但是标出的单价仍然让我可望不可即，远处一栋刚封顶的楼盘顶层赫然打出电子广告：“大盘归来，铺定江山”。那条流淌在高楼林立的城市中的河，黑暗中它是那样静谧、深邃，好像在注视着一切，又好像在吞噬着一切。

回到家里，筒子楼破旧的楼梯、昏暗的灯光好像跟外面的花花世界在不同的空间。我轻轻地推开门，听到了母亲似乎愈发严重的夜咳，这几年为了给母亲治病，家里把原本打算置换房子的钱都耗光了。

父亲披着外套走了出来，他的背好像驼得更厉害了：“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哦……我那个，跟朋友吃饭去了。”从小我就怕父亲。

“你这一天天的瞎混啥，也不给家里帮帮忙。你看你那个同学阿K，原来读书比你差多了，这次回来听说给他爸妈买车，接下去还打算买房了。这么大了，你有给家里分担一些压力吗？”等他说完，我默默地回了自己房间里。

夜里外面一片寂静，躺在床上的我给阿K发了短信：“我和你同去。”

5

抵达机场，阿K就带我们绕过海关直接入境，“柬埔寨据说全球腐败排名第二，在各个政府部门里头，我们都有人脉。”推着行李箱的阿K转头说道。

一辆黑色商务车载着我们一路往前行，这就是所谓的西港。这个以柬埔寨国父姓氏命名的小城市，原本是一座安静宜人的港口城市，沙滩海浪、超低消费吸引了全球游客。如今举目望去，到处是实体赌场、网络博彩基地、会所KTV广告牌，还有满城的中国小吃、诊所医院，感觉我们似乎没有出国。

我们马不停蹄地来到公司，楼下已有一个同事在迎接我们。“这是咱们公司行政部主任，你们叫他大B吧。”阿K介绍道，“这两个月你们俩都到推广部熟悉一下，这是公司的前线，过后再安排安仔你到行政部做财务，晚上给你们接风。”阿K撂下一句话，抓紧去忙了，把我们俩留给了大B。

大B人高马大、一身腱子肉、两条花手臂，不笑的时候看着挺吓人，听口音像是北方人。听大B介绍，公司有七十几号人，规模不大，分为行政部、人事部、推广部、客服部。行政部负责内勤、安保；人事部负责国内招人、人事管理；客服部负责充值和解答客户疑惑；推广部是公司的核心，负责培养客户充值下注，推广部人员的待遇也最高，平均月收入能达到2万人民币。

“怪不得这么多人趋之若鹜。”我心想。

大B接着说：“每个部门都要一个主管，行话叫‘狗主管’，主管直接对‘狗庄’负责，哈哈，狗庄就是公司老总。各部门又下分若干小组，每个小组最多十几个人，而这些最底层的操作员就叫做‘菠菜’了。”

“那我们主要做啥工作？”阿添问。

“你们就是要把客户吸引到咱们这里玩，就是做推广。这次这个盘口是K总一个人搞起来的，想当初他还只是一个盘口的代理负责人。能做到现在这个规模，真的是牛人。”

“有了客户咱们就一定能赢吗？不怕客人赢了钱就不来玩了？”我嘀咕了一句。

“哈哈哈，这个兄弟看来没进过赌场。十赌九输，赌博赌的就是人性！人类是没办法克服自身贪婪的，所以我们肯定躺赢。更何况我们还有‘做菜刀’的人啊。”

“啥是做菜刀的？”

“做菜刀，一句黑话，从事赌博网站、游戏开发，在博彩行业中属于技术人员。这些人都不是吃素的，很多都是国内的高材生，他们动个手脚，客户的钞票就顺理成章地搬了家。”大B边走边说，领我们到了一栋板房打造的宿舍楼。“出了国大家就是好兄弟啦，一起赚大钱。咱们这个盘口好好经营的话，一个月纯利润500万上下还是有的。好啦，你们先到这集体宿舍委屈下，空的房间还没腾出来，你们先好好休息下。哦，对了，你们的护照和身份证按规定得上交。”

6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蓝绿色的海面上，像是在蓝宝石上铺了一层迷人的金子。

大B开着车，他还兼做阿K的保镖。阿K一路上给我们介绍着这座看似淳朴的城市：“一到晚上，这里简直是个吃人的怪兽！抢劫、绑架、杀人，没有做不到只有你想不到的，西港，就是‘爆头港’！没啥事的话我看你们以后少出来，出来也要有个伴，对了，出来还要小心那帮人妖，哈哈哈，”

“人妖不是都很美艳吗？”阿添问道。

“是很美艳，长腿大胸，抓着你的手直接往她大胸上放，然后讹你几百美金，这还是好的，有的直接拿枪明抢的。”眼前这座宁静的小城竟然是罪恶之都，我有点骇然。

吃完晚饭，回到宿舍已是深夜。宿舍六个人，除了我和阿添之外，都互相不知道姓名、以外号相称，一个个长得不像善茬，听说大部分都是国内犯过事、欠了赌债跑出来的。只有一个小男孩显得格外不同，黑黑瘦瘦、寡言少语，看着不到20岁，大家都叫他小齐，后来我才知道小齐是被“狗人事”通过国内招聘网站给骗过来的。

7

阿添、小齐还有我都在推广部，小齐和我同一组，我们做的都是“狗推”。不同的是，推广又分为“天推”和“地推”，“天推”即公司安排资源，添加大量赌客的微信、QQ，引诱这些之前玩过网络博彩的人继续下注；“地推”则全靠自己开发资源，难度比较大，但是相应提成也高。我和小齐没有什么资源，只能做“天推”，而阿添自告奋勇做了“地推”。

上班一星期，我慢慢摸清了“狗推”的套路，利用主管给的3个QQ、6个微信号，还有一份大量的聊天套路压缩包，在不同客户之间来回切换身份，引诱客户充钱。每天9点上班，坐在密密麻麻的格子间里头，干满11个小时才能休息，就像一台聊天工具，可是业务考核永远不能达标。

有时候我和小齐会趁着上厕所的时候抽根烟，“妈的，又是个色鬼，没充值还天天让我发果照，再不充值我就把他拉黑了！”小齐才19岁，他疲惫的双眼没有这个年纪的该有的模样，“感觉这个月业绩又完不成了，我真坚持不下去了。”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你就没想离开这里吗？”我问他。

“走不掉的，身份证、护照都被公司扣着，要走得给公司一笔赔付金，我哪里给得起啊，哎。”他又回到了座位上，我望着窗外的大海，顿时茫然。

8

阿K的盘口有了阿添之后像是如虎添翼，短短两个多月，已经盈利1000多万。阿添利用他的能力和之前国内的人脉，培养了众多新客户，职务也提拔为部门主管。

夜幕降临，阿添和阿K他们喜欢往会所里逛，这里聚集了国内、东南亚的众多美女，这里的酒贵，“肉”更贵，一晚上没砸个六七千+美金根本下不来。

我更喜欢和承包公司食堂的老张在宿舍里唠嗑，老张50出头，身体硬朗、人很健谈，已经来了半年多。“出来就是想赚钱的。这里来钱快啊，家里拼死拼活一个月万把块，扣掉租金没剩多少，我在这一个月能纯拿这个数。”老张笑着咧出了黄牙，伸出了3个指头。

可是没过一个月，老张找我借了5000，说是家里出了事，应急用。再没过多久，老张人不见了，公司好几个人都被欠了钱。

“老张被赌场的人给扣了。刚开始他用赌场发的免费代金券去玩，一来二去，后来上了瘾，想用自己的血汗钱回本。赌场里面行走，有输有赢、输多赢少、拉来扯去，老张在放码人那里就挂了好几万刀的账。”去老K那里打听的时候，他已经重新物色食堂师傅了。

9

看到中柬将要开展联合执法、打击网络博彩的新闻时，我慌了：“阿添，我们走吧，再不走我怕回不了家了。”

“无妨无妨，联合执法不知道开展多少次了，每次都是吓唬那些没胆、没实力玩儿的。”阿添盯着屏幕里的数字像是杀红了眼的斗牛。

突然，公司里有人喊道：“有人跳楼啦，死人啦！”我和阿添赶紧冲出去。

死的是小齐。

他一直策划着想逃，又担心没钱交赔付金。偷了公司的内部资料，想跟公司谈条件，跑到机场的时候就被眼线给抓回来了，然后被安保抓到“小黑屋”里教训了一天一夜。

凌晨，被饿了一天一夜的小齐偷偷跑上了楼顶，纵身跃下……

我看到他苍白、冰冷、瘦小的身体，瘦得腰都凹进去，他不过是想回家，但这帮畜生……

到了晚上，阿K和阿添又要去夜总会庆祝今天新增20名客户的战果。

我跟阿K说了家里有急事，匆匆收拾了行李，订好了明天的机票，准备回家。

没想到阿K这么干脆同意了：“可以，不过你在这赚的钱要先扣着。”

10

再接到阿K的电话已经是一年后了。

“安仔，要请你帮忙了。”阿K的语气听起来很疲惫。

“阿添被抓进去了，现在在国内。他有点想不开，要自杀，不过好在发现得早，人没啥大事，你能帮我去看看他吗？”

“啊？怎么会这样呢？那你呢，你不要紧吧。”我着急地问道。

“我，我不要紧，我还有事情要处理，阿添他……他这次是替我进去的。”

见到阿添的时候我快认不出他来，憔悴老态，仿佛一夜之间所有的精气神都被抽空了。

“安仔，我一无所有了，我老婆带着小孩，还有我寄过来的所有的钱，跟他娘的野男人跑了。”我没想到这黄粱一梦醒得这么快，我只能不停地宽慰他。

“那阿K他不想回来吗？”我问阿添。

“当然想啊，现在是有家难回，阿K已经是国内公安网上的通缉犯了！他现在是不管用什么办法，能回来就行！咱们县听说要建一座跨河的大桥，阿K想捐5000万，来买他回家的资格！但是我看他花一个亿国家都不会让他回来的！”

11

阿K还是没能回家。

联合执法愈演愈烈，西港的博彩行业一夜之间人去楼空、溃不成军，创富神话一夜破灭。

回不来的人成了困兽之斗，狗庄消失得无影无踪，讨不到工资的打工仔、农民工长期滞留，赌场关闭、店面关门、商品滞销……

大萧条下的经济生态吞噬了人性。保镖大B绑架了阿K，发话给阿K和他家里人：“2000万留个活口。”

黑色商务车里，大B叫阿K给个痛快话，要钱还是要命，哪知道阿K不买大B的账，心里头赌大B下不了狠手，阿K还说：“你就是我的狗，在西港你能把我怎么样？”走投无路的大B索性来个鱼死网破，两声枪响，阿K直接蹬了腿。

这次，阿K赌错了。

12

县城里一座钢筋结构的八车道大桥建起来了，横跨了那条河流，去市区工作的人回家更方便了。

我静静地凝视着那条河流，它缓缓流淌，好像在诉说着什么。

我和它都知道，阿K、阿添还有他们却再也回不来了。

本故事基于真实故事改编，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题图 | 图片来自《天亮之前》

配图 | 文中配图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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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 动 话 题

赌博毁掉的不仅是赌徒的人生，亦会将赌局背后的人也吞噬干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游走法律边缘、玩弄人性赚来的钱终会化为泡沫，走得越高，摔得越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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