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语》中记录了很多士人的逸闻轶事,在这些事件中士人的形象也被鲜明地刻画出来。就周密忠义为国、孝义侍亲、心存仁善、学识才干、恭谨有礼和精神境界六个方面来综合考量,可以对其中士人形象作如下划分。
士人的形象分类
对功名利禄的贪婪是腐蚀士人品格的一剂毒药,阿谀奉承之间足以腐蚀修身养德的士人操守。卷十一《王沈趋张说》中王质和沈瀛本以为人正派被人称道,相互约定不趋炎附势去拜访张说,却在张说的客堂上尴尬相遇。
卷十三《傅伯寿以启擢用》中的傅伯寿以“独仰韩公(韩侂胄)之斗”被擢用。卷十一《苏师旦麻》一条中易祓为苏师旦草麻,极尽阿谀奉承,虽被升官,但为人所不齿。对富贵荣华的过分追逐己经表现出士人道德自律能力的下降,而更有士人毫无君子气量,恶意打击报复。
卷九《陈周士》一条中记载,陈周士因赵德渊的小吏偶遇其聚会,一时趋避不及,就认为自己受到轻视而打击报复。卷十《黄子由夫人》一条中的赵从善被黄子由的夫人胡氏指出其碑文之误而怀恨在心,更在胡氏死后公报私仇坏其名声。卷十《脱靴返棹二图赞》中陈举和赵挺之闻风奏事,使黄庭坚遭祸被贬。
这两人被当时的宰相和内侍所厌恶,最终也不得好结局。周密不由“感君子之流落,而痛小人之报复”,士人多重利轻义,丧失品行。虽尽力呼号士之生世,不惮为君子,然终是应者寥寥。
《野语》中不仅记载了普通士人品行的堕落,甚至连道学家朱熹也被拉下神坛。这个本应洁身自好足为士人榜样的大学者,却陷入小人导演的闹剧中无法自拔。卷十七《朱唐交奏本末》中记录唐仲友自恃才华轻视朱熹,本也不伤大雅,但在陈同父挑唆下朱熹与唐结怨,之后朱唐两人互相搜集对方罪证上奏到皇帝案前,皇帝依据王淮“此秀才争闲气耳”的解释两平其事。
然而国事繁多、边境不安,他们不思为国效力,反而逞一时之气相互攻讦,最终还要劳烦皇帝出面亲自裁决。虽皇恩浩荡不予深究,但如此士人立身朝堂必无益于江山社稷。即使是朱熹这样享誉后世的学者尚且无法高标傲世,只能在小人的串掇下上演损人不利己的滑稽闹剧,更何况是一般士人。
这些士人也是读圣贤书进入仕途,却不思先忧天下后乐其身,反而考虑的是占据权势,努力钻营,即使阿谀奉承、献媚求上、为人不耻也在所不惜。卷十一《道学》条中记录了一些嗜利无耻的浅陋士人,为图进取攀附道学,在道学被逐之际,“往往旋易衣冠,强习歌鼓,欲以自别。”这些士人全然失去了读书人知书识礼的操守。揭去儒雅君子的面具之后,如此德行败坏作为一种确实存在,足以陷大宋朝于万劫不复之境地。
《野语》卷一《表答用先世语》中引用杰出政治家范仲淹的先忧后乐之说,并著录忠宣公遗表中“盖尝先天下之忧,期不负圣人之学”的话,士人寒窗苦读所积累的学识是要用于治国安天下的。
然而卷十一《黄德润先见》一条中记载的黄洽身为台谏,但多数时候沉默不发一言。在内禅一事上被皇帝亲自询问,虽意见中肯,可未被采纳。面对宋朝政治的各种弊端,身为台谏官,不能积极建言献策,本就有尸位素餐的嫌疑。
后被皇帝问及看法才直言己见,一旦意见被否决,不是担心国家因此陷入困境,“退即求去甚力,以大资政知潭州”,立刻为自己铺就后路以顺利地远离是非,这样的士人缺少应有的责任意识和担当精神。
同卷的《姚孝锡》一条中记载金人紧逼雁门之际,州将们忙着议论投降的时候,姚孝锡作为守官竟然卧床大睡。即使不赞成同僚们的做法,也不应如此玩忽职守地逃避问题,消极应对的最终结果是雁门失守。作为士人本应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即使境况己经无力回天,却也不能成为逃避责任的借口。
普通官员的私心己经使宋朝政治危机四伏,而《野语》中还载有一些宰相也消极怠工。卷十八《赵信国辞相》中的赵葵虽以文学科起身,但具备武将才华,守边之时,威名远著,边境安然。然而却执意求退,不管边境问题多严峻,当朝统治者如何挽留,辞表坚持写了五次,终以疾病为借口卸下国事的重担。
卷三《绍熙内禅》中宰相留正劝皇帝早立太子,本也是巩固国本的重大举措,因担心皇帝猜忌自己,加上殿前伤足的不好征兆,而力请罢免。卷二《符离之师》中的丞相史浩反对督府乏用而取之于民,虽然建议正确而中肯,但是最后加上了“必欲取民,臣当丐退”。
不管是准丞相的赵葵,还是正居其位的留正和史浩,动辄即以辞官卸职为念,而不顾及国家的安危和自己所担负的责任。这样的明哲保身之举,缺少了士人应有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和魄力,更重要的是失去了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和家国意识。对于宰相这一职位的重要性来说,实在过于轻率和荒唐。
相对于沉默是金明哲保身的台谏黄洽,卷三《绍熙内禅》中有“子谏父不听,则号泣随之”置己身生死于度外的陈傅良。卷七《洪君畴》一节中有一心为国仗义执言的洪公天赐。他们为国家的福祉忘我奔走,这样的士人正直而伟大,值得世人敬仰追念。
卷十一的《媵茂实》一条中还记载,媵茂实出使金国,被囚不得归宋,报着必死的信念,坚守对国家的忠诚。后忧愤成疾客死异乡,后人感其忠义,为之起墓雁门山。在他的绝笔诗中写道:“裹尸以黄旙,题作宋臣墓”。这样的士人做到了以天下为己任,坚守节操,没有辜负圣人之学。
又《吴倜》一节中吴公度以第一名的成绩补太学,艺压礼部七千士人,为当时名人。他有众人不可企及的才华,也坚守着士人不容侵犯的尊严。因直言自己不愿为蔡京的跑腿小厮,而被蔡诬蔑目无君上失去晋升之阶。
但士人铁骨铮铮之不容侵犯也由此而见。在内忧外困的宋王朝,这些坚守节操、心怀家国天下的士人才是扶危济世的中坚力量,然而就周密《野语》中的士人记载来看,高洁之士不仅数量少于随波逐流之辈,而且处在世俗的打压之中。
《野语》中记载的很多士人之间都存在争执和矛盾,即使朱熹这样的学者也身陷其中不能自拔,这使得宋代士人整体形象上大打折扣。如果《野语》中的士人关系还有一抹亮色的话,那就是卷八《赵德庄诲后进》和卷二十《刘长卿词》两个条目中所载的前后辈关系,温情脉脉令人向往。赵德庄作为前辈告诫刚登第的赵汝愚“请毋以一魁置胸中”,表现出久经世事的睿智谦逊和对后进的提携指引与殷切希望。
丞相吴潜闲居时,得到后辈刘长卿的尽心陪伴,在刘长卿被朝廷召还时,吴潜为表感谢不仅赠送贵重礼物,而且挥泪相送数十里。这两则记载中前辈对后辈爱护有加,后辈对前辈十分尊敬,表现出两辈士人之间和谐的士人关系。然而周密也冷静地指出:“前辈怜才赏音如此,近世所无。’如此和谐的士人关系,己经远去不存于当下,这深沉的感慨道出了现实中世风的凉薄和士人关系的恶化。
士人的精神风貌
杨渭生主编的《两宋文化史研究》中有《宋代的科举与教育》一章,其中总结宋代知识分子具有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匹夫有责的爱国情操,注重道德修养的君子风度等一系列特质。然而作者在结束语中也提到“至于光明面背后的阴暗面,在宋代也是有的”。显然周密在《野语》中毫不留情地展示了光明背后的阴暗面,很多士人不再拥有济苍生安社稷的志向,有的甚至丢失了最基本的道德自律,精神田园里一片荒芜。
诸葛忆兵先生在《宋代士大夫的境遇和士大夫精神》一文中,指出宋代士大夫具有“重节义的道德观”和“以天下为己任的社会责任观”。“以天下为己任”这一特点在《两宋文化史研究》中也明确提到过。宋朝统治者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读书人的地位比任何时代都高,本应是其实现治国平天下之宏愿的最佳时机,然而这个时代的士人却交出了一份失败的答卷。
盛杲在《齐东野语•后序》中谈到:“大抵宋季士大夫议论多而成效少,小有得失,彼此相轧如若聚颂然。是知国势之不竞,不当专责之秦、史、贾、韩辈也。”直接将国运不振的责任归罪于士大夫,这一点也是基于周密《野语》所录士人多品行不佳之辈,并缺乏实际的功绩,甚至很多士人虽身显要,但仍选择明哲保身,大隐于朝。
在卷十八《赵信国辞相》中周密感叹“公能知几勇退,不激不汙,可谓善保功名者矣。”即使是作者周密也仍旧认为赵葵的选择无可厚非,在这个时代的认知中个人功名富贵高于国家利益。沈松勤先生在《北宋文人与党争》一书中提到:“在酷烈的党锢中,身处庙堂者身履薄冰,深感朝不保夕,而黜废处野者则同样深怀恐惧,力图避祸全身。”
集官僚、文士、学者三位一体的宋代士人,在道德修养、精神觉悟和学识才干上都明显优于其他阶层,辅助帝王治国本应成效卓著,但实际的结果并不尽如人意。从北宋开始党争之祸的绵延,不仅使士人多受其害,更重要的是严重打击了士人“以天下为己任”的济世豪情。
在国家危难需要挺身而出的时候,他们首先考虑的是保护自己,国家利益和人民福祉仅仅是一个口头上的宣言,国泰民安之际才可用以换取功名。周密在《野语》中记录了众多这样的士人,而且可悲的是其数量上甚至超过了刚强正直的士人。他们在国家危难之际,避祸尚恐不及,影响极其恶劣。第三、四章将对其出现原因作出具体分析,在此不复赘述。
《论语•泰伯》篇中曾子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己,不亦远乎?”儒家思想教导作为读书人的士须以施仁德于天下为己任,并以刚强弘毅之身践行终身。周密在《野语》中虽记载了一些品行杰出的士人,他们的精神境界亦足以垂范后世,然而遗憾的是就整本书笔记中
记录的士人总量来说,这一部分所占比例尚不及十分之一。宋元之际的著名学者王应麟归纳南宋大病有三:“民穷”、“兵弱”、“财遗”,而归根为士大夫的无耻。宋朝的士阶层作为国家事务的管理者,对宋一朝政治、经济、军事和外交上的困境都负有一定的责任。王应麟将国家贫弱完全归咎于士大夫的无耻,亦可见士人品行堕落的程度之深、影响之恶劣。
卷八《一府三守》中讲述《放翁笔记》中所录的夏竦、陈执中、范雍三人同为知军,共居一职,没有明确隶属,职责也不明确。在实际的工作中,公吏在他们之间传递消息,非常不方便。甚至三守之间还时有矛盾,严重影响政事处理。但是“谏官御史不以为非,三公亦不辞”。一府三守,不仅使得政令不畅,官员冗滥,严重损害国家利益。
也表现出士人的自私保守和消极怠工,失去士人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德操守。卷十五《曲壮闵本末》中王庶与曲端素来有积怨,吴玢也因失职被曲端贬谪而怀恨在心,张浚则嫉妒其治军的才能,三人共同将一代爱国将士送上了断头台。国家危难正当用人之时,曲端作为一个优秀将领,正需其统军练兵出战。
但王庶、吴玢、张浚三人,因个人恩怨将其置于无用之地,完全无视国家的利益。卷五《端平襄州本末》中赵范因其父亲的威名被派去镇守襄阳,但他却只顾私下里培养心腹,并与之酣玩畅饮,边事废弛。被培养的心腹不仅不团结,还互相猜忌,对边防事务更是漠不关心。这样的士人品格,直接与国家利益紧密相关。这样的士人,这样的官员,足以使一国倾覆。
读书人总有一种精神上的信仰,一则作为入世时的行为准则,以助其治国安邦;一则作为出世时的精神田园,以助其修身养心。《孟子•尽心上》中写道“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日月有光,容光必照焉。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历代的优秀士人都拥有积极向上的精神信仰,并在人生道路上积极践行。
《野语》中所录有宋一朝的士人来看,表现出的是精神信仰的虚无,这直接导致其品行上的堕落。宋代科举制己经非常成熟,取士人数也大大增加,士人阶层迅速壮大。在这种拔高式的增长过程中,难免出现一些文化素质不高、道德品质较差的士人。另外,从社会风尚中也可以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如宋代流传的“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车马多如簇,书中有女颜如玉”的俗语。
社会上奉行的完全是读书实用论,书中有钱财、有权势、有美女,只要读书就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但是就读书本身来说,并不能直接产生价值。士人们唯一的进身之阶就是学而优则仕,但在这种观念鼓励下入仕的读书人,只怕心中全装的是功名利禄,哪里还有什么位置留给精神追求。
周密《野语》中就记载了众多这样的士人,他们多数丧失了精神上的追求,完全成为俗世中为名利奔波的行尸走肉。卷十一《道学》一条中记载,伊洛之学发明先贤旨意,传承孔孟之道,张载、吕伯恭和朱熹的道学理论都自成一家。周密称赞朱熹探讨天地生命义理十分精妙,甚至将孔孟之道的内涵完全挖掘了出来。
在当时遵从道学的人也很多,但有一种浅陋之士,为图进取,依附道学,伪装成道学之士。但当道学受到党争波及,受到打击时,他们则避之唯恐不及。非常典型的士人就是伪道学邓友龙,周密还在后一条目《邓友龙开边》中,讲到外祖父文庄公好开玩笑,以道学之语相戏,邓友龙气得的面红耳赤而怀恨在心。
卷十一《王沈趋张说》身为太学生的王景文和沈子寿,表面是刚强正直的高洁之士,实际上是贪求功名富贵的势力之徒。道学本应是士人群体坚守的学术圣地,可以作为一方士人的精神净土,但最后也不过沦为一些人邀取名利的工具。有利可图的时候,巧言伪行地依附;无用之时,则弃之如同敝履。这些士人完全失去了高尚的精神信仰,成为同流合污中的一部分。
结语
《野语》中所记士人精神风貌的堕落,也是宋季士风的一个部分,不仅不应被掩饰和隐藏,而且应对其出现的原因进行深刻探讨,这对于宋季整个士人群体的研究都有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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