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在酒吧喝酒喝死那天,北京下了一场大暴雨。
整座城市的下水道都被雨水漫灌,冲出一地恶臭的垃圾和堆积的污秽。
暴雨里,我撑着一把破伞,站在闪着霓虹灯的酒吧面前。
领头的红姐急急的拽着我上了装着我妈的120急救车。
红姐说;“小欣,你妈妈她会没事……”
红姐的话还没说完,随车的护士和医生就急急的打断她,对我妈妈进行了抢救。
可很快,他们就放弃了。
穿白衣的护士看了看医生,转头对红姐说;“病人瞳孔已经散了。”
“我们尽力了。”
红姐的脸上满是错愕,她捂着嘴看看已经盖了白布的我妈,又看看我。
眼泪扑簌而下。
就这样,那天年仅十岁的我,没了妈。
我妈她临死前曾,吃了过量的头孢,又喝了大量白酒。
这种等同于自杀的行为导致酒吧并不需要赔偿我们多少钱。
他们说:“你妈说到底,是自己不想活了的。”
连红姐都说,我妈是自己不愿意活着了,所以才以那样一种决绝的方式离开了人间。
而我,从来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我妈就不想活了。
明明,那天她送我上学前还说,很快就要找到我那个从未见过面的爸爸。
很快,我们的生活就要好起来了。
但我妈她骗了我。
她没有见到我的爸爸,所以就让我见到了她的遗体。
她最后倒地的地方是酒吧的厕所,她没有留给我一句遗言。
生命的尽头,她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一个点她的油腻男人说的那句;“哥,你等我补个妆。”
“回来再陪你喝。”
然后,我妈就摇摇晃晃进了厕所,倒在一片斑驳碎裂的镜子前,再也没有醒来。
我妈死后,我第一次见到了除母亲以外的亲人。
来接我的是母亲的妹妹。
她说让我叫她小姨。
小姨哭了一晚上,带着我收拾了母亲租房里,留下的不多遗物和酒吧给的人道主义丧葬费,踏上了回春城的路。
春城,那是母亲出生和生长的地方。
在回春城的大巴车上,小姨让我亲手抱着母亲的骨灰盒。
她说这事在春城是习俗。
只有我抱着母亲的骨灰盒一路回家,母亲才能跟着我找到回家的地方。
我仰起头,用我稚嫩迷茫的眼睛看着小姨。
她的眼睛因为母亲的阖然离世哭得通红,我摇摇头对小姨说;“我妈说以前,她没有家。”
“早就没有了。”
那一瞬小姨眼里闪过难过,她揉揉我的头,她说:“阿心,你还小。”
“有些事,你不会懂……”
山路崎岖,大巴车一路摇摇晃晃,山水不断的在我的身后翻涌。
进入江南的一个小镇后,小姨牵着我下了车,绕过大街小巷,来到一处有筒子楼面前。
小姨站在楼下,担心的叮嘱我说:“等会儿见了那个人,你要喊她,外婆。”
我点点头,随着小姨上了楼。
小姨在一片破碎的昏暗里告诉我,这个筒子楼里就是我妈的家。
等会儿我要见的人,是我妈的母亲,也就是外婆。
我就那样,抱着我妈的骨灰盒,一步一步上了筒子楼。
小姨敲开门后,一个表情严肃的白发老太太把厚重的大门打开一条缝。
她穿着一身漆黑的棉绸衣裤,浑身上下都是一团粘稠的黑。
只有头发,银白如霜。
小姨一看见她,就让我把母亲的骨灰盒递过去,小姨先喊了一声妈,立马就侧头忍不住哭了。
外婆却没有伸手接过我的骨灰盒。
她只是冷冷的看看骨灰盒,又看看我,半晌她伸手指着楼梯口。
她说,让我走。
她不想看见我。
更不想看见我妈的骨灰盒。
小姨拉着我的手渐渐冒了汗。
她说:“妈,姐姐她,就只剩阿心这么一个孩子了。”
“再怎么样,你也不能直接这么赶她走。”
“你不能,也不会这么狠心……”
外婆冷笑着,她死死的盯着我。
眼里有无尽的恨意,仿佛我有滔天大错,是杀人凶手。
良久,她才一字一句咬牙对小姨说。
她说我妈死前很多年就和她一刀两断了。
她们母女再没有情分。
我妈是死是活与她无关。
我是死是活更与她无关。
说完,外婆砰的一声就摔上了铁门。
沉重的一声闷响,我只觉得头皮渐渐缩紧,耳朵被摔门声震得发疼。
隔着门,小姨拍着门痛哭。
“妈,你真的就这么心狠吗!”
隔着门,里面传来巨大的电视机的声音。
是一个相亲节目,主持人正逗着观众哈哈大笑。
至此,小姨知道外婆的铁石心肠。
也明白了,将我带回来,就是一场无尽的祸端。
但她没办法,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阿猫阿狗,可以随意丢弃在路边。
到底凭借着她和我妈之间那一点骨血亲缘,她只能将我带回了她的家。
小姨家也并不富裕,虽然比起我妈带我生活要好一点。
但小姨有两个孩子,两个都是女儿。
小姨夫是个老实巴交的教书老师,对于我的到来,只是表示同情,并无二话。
但小姨的婆婆是个顶难对付的人。
她常常骂小姨,骂小姨的两个女儿,更加骂我。
起初她的话还不歹毒,只是说我妈是短命鬼,我是祸害精,拖油瓶,竟然跑到她的家来白吃白喝。
小姨尽可能的低声下气,卑微作态,却依然没有换来她婆婆的动容。
只是更加变本加厉。
渐渐的,小姨婆婆对我不仅限于辱骂,还多了打罚。
小姨去上班,家里的大部分家务就都交给我,洗衣服,洗马桶,甚至给她洗脚捏脚。
她却嘴巴越来越毒,对我死去的母亲一再侮辱,从短命鬼到贱货,不要脸的婊子等,不过是几天的时间。
小姨下班回来听见过几次,忍了又忍,终于听不下去的时候,她冲着她婆婆喊:“够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不喜欢我的家人。可阿心还这么小,你怎么能这样当着她的面骂她过世的妈呢?”
小姨的婆婆却还是拿腔拿调,阴阳怪气的说:“我凭什么可怜她,一个卖肉的女儿。”
“这种人,又不要脸又不要皮,只要给钱,什么都干。没准,这半大的丫头也被她妈带着卖呢。”
小姨彻底疯了,上去就和她婆婆撕嘴巴,大吵大闹起来。
周围邻居都来围观看这热闹,小姨的两个女儿缩在角落里哭泣。
人群似乎又回到了我妈去世那天。
那么多人。
那么吵闹。
我站在原地,脑子嗡嗡作响,心里却很清楚,这一切都和我有关。
就像我妈的死一样,也和我有关。
我在一片混乱中下了楼道,出了小姨家后,我漫无目的的走。
顺着上了一辆不知名的公交,然后在陌生的街头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前。
我是一个没人要的人了。
我不知道要去哪。
也不知道有哪里能去。
天空,渐渐有乌云密布。
行人匆匆,暴雨很快就席卷这座小城。
站在雨里,我忽然想起了母亲。
想起了母亲出事的那天,她曾倚在门口对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
我从小跟着我妈,她艰难的带着我如浮萍一样活在北京。
多少个日日夜夜,我和我妈因为没钱东奔西走,因为没钱住不到十平的地下室,因为没钱只能打包饭店别人吃剩的饭菜热了吃。
我妈总说她太累了。
可她一直没有放弃让我去读好一点的学校,让我穿得漂亮和光鲜。
她总说,苦日子熬着熬着就会到头了。
最后,却是她先走了。
那天,她的对不起,大抵就是她已经想好了给我的遗言。
雨幕朦胧,我的眼睛酸涩模糊。
我想我妈。
可我再也,再也找不到她了。
我哭昏倒在大雨里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我妈抱着我,在临水的公园里划船。
可我一转头,母亲就不见了。
船上只有我,在偌大的湖面飘摇无法靠岸。
我哭着挣扎醒来,入目是满墙的惨白。
我的手上插着管子,有吊瓶滴答滴答的流进我的身体。
一张阴沉的脸就在我的眼前。
是外婆。
她的脸还是阴沉着的,“醒了,就吃饭吧。”
她把保温桶送到我面前。
里面是温热的鸡汤。
我小心翼翼的捧着,眼泪啪嗒啪嗒的掉。
小姨很快也从外面进来,她满脸愧疚和歉意。她说我因为淋雨高烧,昏睡了两天了。
幸好醒过来了,不然……
小姨叮嘱我下次不能再这样跑出去了。
“你都不知道,我们反应过来你不见了,都急死了。尤其是你外婆知道……”
外婆适时的推门而入,她淡淡的打断了小姨的话。
“医生说,再观察一天就可以出院了。”
小姨也意识到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便起身要走。
她说她家里还是一地鸡毛,我就只能交给外婆了。
外婆没说话,偏着头用梳子替我把头发理顺了。
小姨走后,外婆才淡淡的说;“你小姨没法再带你。”
“以后,你就跟着我住吧。”
就这样,第二天下午我跟着外婆回到了那个黑幽幽的筒子楼。
外婆领我到了一个收拾得很干净的房间,里面摆着很多的书,床上是洗晒过的淡绿色被褥。
外婆说:“以后这就是你的房间。”
“在我手里,你就得听话,懂事。”
“不然,我就送你去孤儿院。”
我点点头,乖顺的站在门口,余光瞥见客厅的神瓮里摆着妈妈的骨灰盒。
还有一张黑白的照片。
有斑驳的阳光落在外婆银白的发上,她的脸上有着和我同样的悲伤。
那天过后,我就正式和外婆住在了一起。
她对我管教很严,什么都不要我做,唯独成绩是最重要的。
外婆说;“跟着我,顶重要的就是要把书读好。”
“你从现在开始记住了。”
偶尔我做错一道题,外婆就要狠狠的罚我。
她说,不准错。
一道也不准错。
仿佛我错一道题,就错了整个人生。
一路摇摇晃晃,到了初中那年,我成绩达标,却因为学区规划只能去一所普通的高中。
外婆一咬牙,不顾小姨的阻止,卖掉了老家的祖屋。
加上她半辈子的积蓄,买了一套学区内的房子。
写的,是我的名字。
小姨震惊之余,和外婆闹了脾气。
这么多年,外婆供我吃穿,供我上学,小姨已经从开始的支持到反感,直至现在外婆拿出积蓄买房给我。
小姨彻底的变了脸。
她说她的日子也不好过,底下两个女儿,婆婆又不是善茬。
“妈要是有钱的话,也该为我考虑考虑。”
“阿心才这么小,以后有是上大学,你现在还给买房,实在是说不过去的啊。”
外婆坐在椅子上,咳嗽了半天,才对小姨说:“你出嫁的时候,我已经把你爸留下的所有积蓄都给你了。”
“我说,那是你的陪嫁。”
小姨讪讪的点头,“是,可现在……”
外婆站起来,把饭桌拍得叮当作响。
她一字一句说:“现在,我给阿心用的每一分钱,都是本该给她妈妈的。”
“这是她妈妈的陪嫁。”
小姨被噎得无话可说,半晌才嘟囔着回:“可是,姐姐人都死了。阿心虽然是姐姐的女儿,但阿心身上还有别人的血呢。”
“怎么说也没有我和妈你亲啊!”
“而且,当年姐姐是自己跟人未婚先孕生下阿心,你也说了和姐姐一刀两断,再无母女关系。”
“都再无母女关系了,你把阿心养大也就算了,现在连房子都买给她。不是太过分了是什么?”
外婆听完,脸色变了又变,她似乎是气极了。
拿了扫帚就赶小姨,她让小姨滚出去。
让小姨别再回来这个家。
我拦着外婆,怕她情绪太过激动伤身体。
外婆却转头又呵斥我,滚回去看书。
没事,不准出房间。
你看,她对谁都永远是这副态度。
恶劣的,暴躁的。
让人无法靠近,也无法亲昵。
我习以为常,却还是每每觉得,我和外婆之间,根本不亲。
一切,只是因为外婆没办法,才要带我养我。
所以,上了高中后,我以各种借口和理由不再回家。
有时候说补课,有时候说做题。
外婆也接了我不回家的电话,也不怎么说话,只是嗯一声。
渐渐的,我和外婆联络的关系就只剩要生活费。
冷漠又疏离。
高二的时候,我的成绩名列前茅。
但因为我不善于人际关系,所以一直独来独往。
班上一些女同学都说我装高冷,说我不过是成绩好点,有什么了不起。
没多久,班上忽然刮起的流言蜚语。
不知道是谁开的头,说起我的身世。
说起我的母亲。
一个女同学趾高气扬的说,成绩好有什么了不起。
她说她妈说认识我妈,我妈以前也是成绩好,名列前茅,可结果还不是在高中未婚先孕,跟男人跑了才生下我这么个野种。
而且,我妈当年丢尽了我外婆的脸后,就被我外婆硬生生赶出去了。
听说,我妈后来还是在酒吧卖唱陪酒养活的我,最后还死在厕所里。
班上众人一阵哄笑。
从此,每个同学都拿异样的眼光看我。
像是我身上有永远也洗不干净的东西一样。
像是就因为我没有父亲,所以生来就比她们低贱了一样。
面对这些,我始终是隐忍。
我能怎么办呢?
人家说的是事实。
我妈的确是未婚先孕。
也的确是被外婆赶出去,最后死在酒吧的厕所里的。
一切的一切都是事实。
我无话可说。
午夜梦回,我也心痛。
想不明白,为什么偏我是这样。
是这样,莫名其妙被生下来,成为被人谈论的笑柄。
渐渐的,我开始失眠,头晕脑胀,心慌无力。
我再不和人说话,成绩也开始一落千丈。
可偏偏那些人还不肯放过我。
她们更加肆无忌惮,话里话外来问我,“你妈真的是死在厕所里的吗?”
“你看见你妈尸体没有?”
“臭不臭啊?”
我瞪着她们,再也无法忍受。
我一把拎起椅子,拼命的朝着戏虐大笑的那个女生胸口砸去。
砰的一声闷响过后,是椅子哐当落地的声音。
教室里的人都惊呆了。
她们愣愣的看着我,也看着地上衣服渐渐浸血的女同学。
救护车到学校后,我被老师单独关进了办公室。
请了家长。
来的,是我白发苍苍脸色永远阴沉的外婆。
学校对外婆了事情的大概后,老师直接宣告,我的这种行为已经算是触犯了校规,且情节恶劣。
可能要劝退。
什么劝退,只是一个好听点的说法。
其实就是开除。
当时,全班同学没有一个人为我说话。
那一次,外婆雷霆大怒。
外婆气得浑身发抖,当着校长和所有师生的面,一巴掌甩在我的脸上。
她说;“我让你去学校,是让你去读书的!”
“不是让你去打架斗殴的!”
“好好的学你不上,弄成这样……你怎么,这么犯贱呢!”
我来了气性,冷笑看着外婆;“我贱。”
“我再贱,也是你亲手养出来的!”
外婆一下脸色惨白,接连后退了好几步后,她随手抄起办公室的一切疯狂朝我身上打。
玻璃水瓶,文件夹,还有不知道的铁器。
全都招呼到了我的身上。
外婆一边打,一边骂我。
校长和老师疏散了围观的同学后,却怎么也拉不动我外婆。
外婆骂我的话很难听,夹杂着我从未听过的羞辱。
骂到最后,她忽然提起我妈。
她扯着嗓子说;“你妈当年也是,好好的书不读,要作孽……”
我遍体鳞伤,越发有了气性。
“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年,妈妈就是这样被你给逼死的!”
“要不是你逼她,她走投无路,带着我一个人在外艰难求生不得。她又怎么会……以那样决绝的方式吃药喝酒自杀呢!”
外婆的手一下子停了,她手上举起水杯也哐当落地。
她瘫倒在地。
绝望的看着我。
我捂着脸,心里猛地下沉。
我一直都知道,我妈是外婆的禁忌。
一提,就是拿刀子割她。
可我还是……举起了这把利刃,一刀一刀凌迟了我的外婆。
也凌迟了我自己。
一瞬间,我夺门而出。
跑到长街。
漫无目的走着。
像是我小时候,被看着小姨和她婆婆为我吵架离家出走那次一样。
我不知道要去哪。
也不知道有哪里可以去。
我上了一辆公交,一站一站看着窗外的风景倒退。
我多想彻底消失或者离开这个让我伤痛的城市。
我到了郊区,一望无际的农田,正抽着稻穗。
淡绿色铺天盖地,我坐在田埂上,蜷缩着环抱自己。
伏在我的膝盖上沉默的流泪。
直到夜幕降临,我接了给打来电话的是我的初中班主任。
她人很好,整个初中,因为我的身世特殊,她一直也格外关照我。
我第一次来月经,第一次买卫生巾,都是她温柔的陪伴教我。
所以,我一直喊她许妈妈。
电话里,许妈妈什么都没有问我,她只是让我告诉她我在哪里,然后开车来接了我。
回去的路上,许妈妈揉了揉我的头发。
她把我带回她的家,洗了热水澡后,与我促膝长谈。
她说:“阿心,我理解你的痛苦。”
“可你外婆养大你,真的很不容易。”
“你也要试着多理解她一点。”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许妈妈却跟我说起了第一次在班里见到我,还有外婆隔三岔五给她送的家乡菜和土鸡蛋。
许妈妈说,她从来没有见过像我外婆那么倔强的老人家。
不论她怎么拒绝,外婆还是几年如一日的送她家乡菜和土鸡蛋。
每回却又都只留下一句话。
“老师,阿心就让你费心了。”
许妈妈说着说着,流泪了。
她拥抱着我,感概说:“其实我们很多人都无法改变出生,无法改变意外,还有命运。”
“但,只要努力学习,咬咬牙,过了高考,我们也许就能改变人生的赛道。”
“阿心,如果今天你停在这里,因为你的出生和往事就搁浅在这命运的泥潭里,那么你以后的路会更加艰难。”
“你,明白吗?”
我伏在许妈妈的肩头,泪如雨下。
心里发了誓,要重新捡起成绩,要冲出这命运的泥潭,走出这座小城。
永远,不再回来。
许妈妈拍着我的肩膀,半夜开车把我送回到家里。
她说,我的外婆一定担心坏了。
可等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外婆已经睡下了。
厨房里,有她为我留的饭。
是我最爱吃的鲫鱼汤,还有红烧排骨。
可我不稀罕。
我走回房间,沉默的倒在一片黑暗里。
外婆却从床上坐起来,走到我房间拉开了灯,她脸色沉着,雪白的银丝倒出寒光。
她说不管我怎样想。
哪怕以后恨她,怨她,有出息了,一辈子不再来看她,不认她都可以。
只要我安心尽力走好高考的路。
因为,这条路能让我以后的人生活得容易和轻松一些。
说完,她就走了。
黑夜归于平静。
仿佛她从没有来过。
那天后,我下定了决心拼命学,拼命考。
日以夜继的刷题。
连在厕所里,也拿着书背。
同学们都笑我是受刺激,疯了。
我理也不理。
这些人,不再值得我停留和在乎。
偶尔回到家,外婆也总不在家里。
她深夜才回来,每每回来身上是一股消散不了的消毒水味。
我听人说,她是去附近做了厕所保洁工。
心里也曾有一丝动容,转瞬却被外婆的话打散。
她摘下发黑的塑胶手套,冷冷跟我说:“我只是不想在家里看见你。”
“出去做点活,都比看见你来得清净。”
我心里一堵。
说不出的沉重。
但我还能忍,这些都无所谓了。
我要拼命学,往死里学,直到离开这里,离开外婆。
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很快,我的成绩就有了起色。
其实,本来我的成绩就不差,加上心里瞥着的那股劲,学习的效果很好。
高考的时候几乎是超常发挥。
我的分数比之前高出了整整六十多分。
考上了几千公里外的重本大学。
我第一个通知了许妈妈。
她正在外地旅游,表示为我高兴。
后来,录取通知书到家的那天,外婆也红了眼圈。
她捧着通知书,站在我妈的遗照前泪流满面。
谢师宴上,就过三巡,我老师拉着我的手,她对我说以后出息了,一定要好好孝顺外婆。
她说,我的外婆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她说,当年,我高一跟不上自闭那段时间,是外婆亲自到学校找到她。
外婆哽咽着求老师让她们不要放弃我,外婆说;“这个娃命苦,从小没了妈。”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没教好……”
是外婆跪在了走廊上,她苦苦哀求被我砸伤的学生家长谅解,哀求校方不要开除我。
这才有了后来老师对我的特别关心和留校观察。
一瞬,我脑子嗡的一声闷响。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老师,摇摇头,咬着唇说:“不可能的……”
她那样一个高傲的老人。
怎么可能为我……
下跪,恳求。
这些,我一个都无法想象。
老师却一拍桌子,带着酒意对我说:“这事,学校好多人都看见了呢。”
“你外婆,就是为了你,求了校长求家长。”
“后来,她还赔偿了一笔不少的医药费呢。听说,是把棺材本都拿了出来,还问老朋老友借了不少。”
“为了还钱,你外婆不是还去扫厕所了吗?”
老师眼里有些失望,看着我说:“阿心啊,你外婆为了你,实在是不容易。”
“以后,你可不能做个白眼狼。”
我忽然就想起,高三那一年里,无数个日日夜夜,外婆深夜佝偻回来的背影。
她身上那股消散不去的消毒水味道。
原来,她是为了还钱,才去做了清洁工。
一霎那,我的泪顺着酒杯落。
烈酒入喉,舌尖满是辛辣和苦涩。
我从不知道,她曾为我做过这么多。
这么多。
我一直以为,她从不关心我,只关心成绩和前途。
原来,都是我钻进了狭隘自私之中,轻看了外婆。
我连夜跑回家,半夜,外婆的房间还亮着灯。
大门没关,是她以为我今晚会回得晚特意为我留的。
外婆披衣坐着床上,她手上捧着的是我妈高中时拍下的一张照片,陷入沉思的过往。
连我回家都没有听见。
我静悄悄的站在门外边,看外婆一个人对着妈妈的照片,红着眼睛呢喃。
她说:“囡囡啊,阿心现在……她现在很好。”
“上的是重点大学哪,这辈子路就好走了咧。”
外婆伸手,用袖子抹了一把眼角的泪。
她温柔的抚摸着照片上我妈的脸,眼里无限的慈爱和思念,她说:“囡囡啊,我们家阿心……是个好孩子,她争气着呢。”
“你,放心吧。”
外婆的眼角,热泪涌动。
夜风轻轻抚过院子里那棵老梧桐的树梢,洒落一地斑驳的树影。
门外,我的泪水汹涌。
心中,却一片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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