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窈窕女子》,作者: 奚无声 ,有删减,图片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1
她在惊鸿一瞥中相当美丽,但细细观看又很普通。这是上天故意在她的脸上炮制出的一种滑稽。让她美丽,又美丽得不彻底。
他捧着她的脸凝神端详。
后来,他曾经努力回想自己的这个动作。甚至又反复比划。
这仿佛是他自己掬起一捧清水,低下头,顾影自怜。
2
搬进木叶花园的那个冥冥薄暮,整个小区都在一种安稳有效的秩序和节奏中。家家向晚,各自为安。下班后的女人和前一幢半熟的邻居照面寒暄;在满满一卡车的西瓜前,接孙女的老妪半路上停下脚步,与商贩攀谈议价。一身环佩的青春少女作别父母的唠叨,奔赴华美热烈的夜生活。
他对司机说:“就是前面这一幢。靠右边停一些。不要挡着路。”
他的东西不多。家具也都是简洁的便携式,折叠装箱很方便。到了晚间七八点的光景,已经收拾停当。他自己做了份意面,吃完就下楼到小区里转悠,熟悉新环境。
从外面看,她租赁影碟的店面很小,而且不太像个样子。本就斑驳的墙壁上,她用红漆写着两个字——租碟。这种字,他只是在拆迁房上看过,写一个大大的拆字。
她的字不好看。他常常下意识地提醒自己不要用严苛的眼光挑剔周围的事物。他是中学的语文教师,职业病发作在所难免。女朋友常常嫌他,说他年纪轻轻,却像老夫子一样。
走进去之后,他内心陡然产生了一种别有洞天的感受。在里面,仿佛是盘踞着一个浑然天成的地下道。两侧的碟架一直往前延伸,如同蜿蜒黑暗的河流。壁灯光线昏暗,但可以看清影碟的封面。走到尽头,有一个高高的小窗,能够看到月亮。
那时,她站在窗下对着一面简易粗糙的镜子剪头发。很蛮横粗暴的办法——就是用手握住头发,另一只手操着剪刀,一下一下地卡进头发深处。她一直没有调整剪刀的走势,沿着横坐标不断地刃进发束之中。
她的头发茂密厚实,剪了很久。最后,前段箍着皮筋的马尾被她丢在一侧。她娴熟地划下手腕上的皮筋,给自己扎了一个潦草的毽子一样的跟脚。两侧收不进的碎发就随意地垂着。
他挑碟的时候,无意抬眼看了她。镜像之中,她的表情犹如盛夏背阴面的午后茉莉,慵懒而暗藏矜贵。他问她剪下来的头发怎么处置。她说过两天大概会有走街串巷回收辫子的小贩过来。
他指着门口的那一张海报,让她把那部片子拿给他。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踮起脚尖,目光越过碟架。
“哪部。那部美国大片?有两份的,都让人借走了。”
他点点头开始寻觅其他影片。
他离开时,她说:“没有看中的?”
他笑了笑。
她说:“你是住在木叶?”
他点点头。
“几栋,几单元,几零几?碟子回来之后我给你送过去。”
他不好意思,问会不会太麻烦。
她已经开始拿笔记录:“说吧。”
“十六栋,四单元,三零一。”
旁边一位顾客警觉地回过头来:“你怎么租那种人的房子。三天两头地跑到你这里要涨价,收房租的时候一张臭脸没法看。”
她匆匆打断了那人:“要你管。你现在又不租他的房子。”
他很喜欢她这点。不在别人背后说三道四,对女人来说,是一种莫大的美德。
3
晚上洗完澡,他会打开半导体,坐在阳台上听了一会。远远可以看到她拉下店面的卷扇门,整理自己的斜挎包,懒懒地离开店铺。街灯的暖光抚摸着墙壁上的粗劣字迹。有流浪狗穿过阴影,蜷缩到灯下休息。
后来,女朋友打电话问后天晚上能否一起吃饭。他说后天学校期末考试,晚上流水改卷会到很晚,应该在学校吃工作餐。女朋友埋怨着挂掉了电话。
半导体里,极富特色的低沉女中音在念一段鸳鸯蝴蝶派的小说。配乐是姚莉的《白兰香》,歌里唱着,白兰白兰朵朵香,青春青春处处藏,哪有那花香无人爱,哪有那青春是久长。曲乐明明是欢愉浮华的节奏,却潜伏着隐约的怅惘。
故事正读到男女主人公的邂逅,彼此倾慕欣赏,暧昧胶着。但他隐隐听来,仿佛好景不长。
4
她一般都是晚上十点左右关门,第二天早上八点开门。开门后,为一小盆凤仙花浇水。然后吃一些甜点,看碟,做生意。他中午下班后路过,进来询问前段时间求的那部电影是否有顾客归还。
店里有那种影片索引簿。影片外包装被一张一张归档在一个大的文件夹里,便于顾客查找。当时,一个中年男人在翻阅一沓厚厚的簿册。看到他来了,她立刻把它夺过来阖上。
顾客顺着她的眼神回过身来看看他,又笑着对她说:“都是男人,有什么的。”
她显得不耐烦了:“好了好了。这些都没有,下次有了你再来。”
只剩下他们两个的时候,空气胶着粘稠。她默默地整理影碟,记录出入。她感觉到他一直在看着自己,索性丢开手说:“要的人多啊,生意又不能不做。”
她穿了一件红格衬衣,旧但是浆洗得干净,那种能看出来的纯棉质料。清瘦的手腕上挂着一只碧绿的镯子,做事的时候会磕碰出轻响。在这样的瞬间,她给人神采辉煌的惊艳感。身形单薄,但有神韵于细微处流淌出来。
可惜的是,这种美感停留不住。换了动作,变了眼神,就很快消散。她又被打回原形,落在凡俗。
他说他只是来打听一下那部电影。
她说:“还没有。我说了,到了我给你送去。几步路而已。”
回去的路上,他的内心很愉悦。源于她对他的一种敬重。尽管距离拉远了,不得亲近,但最起码,他在她那里是高于常人的。
5
“可是我知道,你又看上了沈公馆的小姐。你叫我如何自处呢。”
“这是谣言,这是绝对的谣言。”
“我不相信,你别再说了。”
半导体里,故事如他预料的那样逐步推进。女性诵读者在读对话时会刻意加强咬字,提高语调,模仿那个时代的电影角色的语气。读男声部分又会忽然降调。高高低低,平平仄仄,这小说听来就有了一些光怪陆离。
后来,女朋友如约造访。一进门,就跳到他身上,缠绵亲吻,黏作一团。四条腿有如章鱼软肢在空中飞舞扭曲。这样暴雨的深夜,满城雷鸣,宽阔的大床是一座华丽的舞台,闪电犹如聚光灯一般投射过来。
忘记关闭的半导体丢失了信号,在隔壁的阳台里刺刺啦啦唱着裂帛之歌。
忽然门铃响起,他唯有在冲刺中刹车。
开门后,她递过来他求的那部美国大片。翡翠镯子在洁白纤瘦的手腕上轻颤,像栀子花瓣上一滴摇摇欲坠的露水。她浑身湿透,头发一缕一缕贴在额头和侧颊,犹如蛇蛊。
女朋友裹着浴巾从房里走出来。
她看到她充满敌意的眼睛,出于本能,立即解释:“我是来送碟的。”
“美国的,还是科幻片?你不是从来不看科幻片吗。”女朋友的眼睛从他脸上扫到了她脸上,“现在租碟这么周到?还有没有别的服务能配个套?”
女朋友把影碟咯噔一下掰成两半,蹬上高跟鞋咚咚下了楼去。
他们不能就这样站在门口面面相觑。他请她进来坐,递给她毛巾擦拭雨水。
“她是你女朋友?你们怎么不住在一起?”
他递过来一杯茶水:“我爸妈有时会突然跑来南京看我。他们不希望我在南京谈恋爱,想我回到他们身边去。所以,她住在这里不是很……你懂得。”
她登时接口:“了解。不好意思啊,让她误会了。”
他递过来一盒日本产的细枝香烟:“既然叫误会,就不是人为的。”
她摆摆手,我不抽女士烟。
他惊异地笑了笑:“很强大啊。”
她向着阳台侧耳听了一会动静:“是开着半导体么。打雷,赶紧关掉吧。天呢,用这种古董的除了老大爷,还真的不多见了。”
他笑着说是在听一个民国的小说。
她说:“民国小说?百乐门的红牌看破红尘最后下嫁贫农?是戏子和姨太因为一场堂会私奔?”
他知道她的意思:“没办法。就和那些烂片一样,明明一塌糊涂但还是要忍着把它看完。不知道结局是什么,总好像对不起之前浪费的时间。已经看完开头,经过和高潮,就索性就等到散场好了。”
后来,他打开影碟机放碟。读取中的那几秒,他说:“我其实从来都不看科幻片。”
夜雨沉沉敲击老式雨篷的响声里,他揭开幕布,轻描淡写地亮出自己停船暂借问式的搭讪板斧。
她收起松弛的姿态,拘谨地坐了一会。不告而别。
6
给暑期补习班上课时,他接到女朋友的电话。不出所料,她预备和他分手。在走廊上和她争执良久,最后她率先丧失了风度,挂掉电话。回到教室,他向学生们道歉,让大家自习。
盛夏时节,落日的余温也具有荼毒的力量。她在店铺门口悬挂了大幅的黑色遮阳布。他下班回家时路过,她正在店里打扫清理。
他在站在门口:“我们分手了。”
她边做事边说:“是吗,抱歉了。”
他沉默片刻:“你吃晚饭了么。”
她向四周张望,说:“还没有。”
他们一起去吃豆捞。只有他们两个,但是他点了一箱啤酒。他菜吃得很少,只是不断地撬瓶盖,当做饮料一般。豆捞坊里开着辉煌的暖色灯,落地窗外是妖异的蓝绿色霓虹流光溢彩。
冷暖光线左右覆盖着他的两半侧脸,中轴兀立着孤单高耸的鼻梁。像秦岭淮河一线划分着广袤的地北天南。
“我跟她谈了三年。从我到南京开始,直到今天,只交过她一个女朋友。”他的意思是,他不可能不难过。在感情终结后,男人的表现始终处在一个进退维谷的尴尬区域。伤心落魄,女人笑话不像个男人。强颜欢笑,那更是冷血。
透过豆捞锅上蒸腾的薄雾,她看到他微醺的眼睛在慢慢地,慢慢地变红。
她希望他喝了酒,可以释怀。
他好像陡然察觉到,锅里的热气顺着空调吹来的风向往她的座位上涌去。他说:“来,我跟你换个位置。海鲜的腥味会沾到衣服上,很难清洗。”
就算在这样的神智中,他的身上还残留着礼教所赋予他的绅士魅力。
他最后来了酒兴,又喝了白酒,吐得一塌糊涂。她站在洗手间外面等他。他一边吐,一边发表感言心得:“人啊,满载而归的时候最怕一无所有了。但是等你真的一无所有了,你就发现,原来啊,也没什么可怕的。毫无负担,来去自如。”
她在侍应生的协助下把他拖上出租车。到了楼下,他不愿回家。她带他回到店里。他盘腿坐在地上,喋喋不休地说话。她一个人走到深处,透过窗子看高悬的明月。
过了很久,他走过来,从后面抱住她。她没有反抗。他的鼻头在她的脖颈上来回轻蹭,如乞怜幼犬。
他困倦地抬起眼帘,在镜中观看她。她的肌肤仿佛散发微光,十分通透。
他说:“你叫什么。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说:“姚苕。听起来很像窈窕淑女的窈窕。”
他说:“好名字。”
7
他们没有同居。他向她说起过理由的,她可以理解。她只是会在生意萧条的时段,进入他的公寓,喝一杯茶,休息一会。有时也会伏在桌上,看他给学生批改作业。
她喜欢用他练字的小号毛笔蘸一点深蓝墨水,在手腕上绘画。画一些硕大繁复的菊科花卉,或是美艳诡异的多足昆虫。晾干后犹如新做的刺青。
他问她是不是学过画画。她说小时候,她母亲零星教过她一些工笔白描的技法。后来,她母亲改嫁,离开老家,她就没有再画。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以为再拿起笔就会毫无章法,一团乱麻。没想到,挣脱了章法,反而有别样的动人。
“可见,循规蹈矩也是一种对灵性的谋杀。”
她的睫毛扑扇如同鸭翅,眼眸如水。在此刻,有一种遁世的美态。脱离了语境后,立刻沾染尘寰的烟火,又被贬谪。这是她反反复复上演的观感。他觉得十分扑朔。
有时他们会一起通宵看碟。很多是以前的港片,彩色差异很大。鲜艳明亮,灰沉暗哑,喧哗纷乱,低迷迂回。各种各样。看着看着就到了天亮。她冲了澡,然后下楼开张,边打盹,边做生意。
她的厨艺很好,会烘焙复杂的甜品,还会做他喜欢的淮扬菜式。他的饮食渐渐有了规律,走上正轨,脾胃被调理得十分惬意。
晚饭后,她通常会到店里再待一会。因为很多有深夜看碟习惯的人会在这个时间段光顾。他打开半导体调频,故事和他的预料做了折衷。男主角流露出与原先旋律不符的怯懦。
“如果我让你在我们之间做出选择呢。”
“你不要为难我,我不能控制自己。”
“你终于说了实话了。”
看来俗套里也会间歇性地来点新鲜花样。
8
午后,难得的过堂风越过南北两扇窗纱,汩汩吹来。蝉鸣歇时,可以听到栖于电线上的鸟雀苦苦鸣于烈日之下。远在上海的父母打来了电话,要他近期返家,参加一场相亲,准备婚事。他当时在批改学生的作业,渐渐听出父母的主旨后,慢慢地走到阳台。
她正自顾自地坐在桌前,用毛笔在手腕上绘画。
接完电话,他又轻轻地踱回房间。
她利用血管的走向,沿着它们的凹凸纵横,画了一个纤长的民国女子背影。七寸袖的长旗袍上斑斑驳驳,像锈迹,或是碎玻璃。她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他说:“家人要我回去。”
出乎他的意料,她只是淡淡地说了声哦,就放下笔,把手腕伸到风扇前吹干。
“是不是觉得我不负责任。”
她只是凝神望着自己肌肤上的作品:“不会啊。这不是你可以控制的。”
她这样堂而皇之地编个借口赠送给他,也是为自己找个台阶下。他完全有能力来说服家长让他自主独立地掌控自己的生活和感情。但是他没有。他们之间是一场游戏。她很清楚他从一开始就抱定的游戏之心。
他说:“其实我……”
她打断他,抬起头看着他,目光清冽而温柔:“我也很累了。”
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静脉蜿蜒,恰到好处地勾勒了背影的曲线。她肌肤洁白,与深蓝墨水相映,在阳光下已脱离了刺青的肉身肌理感,而变作一尊刚刚烧制完毕带热出窑皎洁明艳的青花瓷。
那天晚上,她破例提前关门,早早回家。他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动身。
他启程的前一夜,她上来敲他的房门。
“来拿碟的。有人要借。”
他把收拾好的一摞影碟整整齐齐地交给她。她说了再见,然后迅速转身下楼,不等他任何回应。楼道里浮动着木槿的香气。她作别前疾疾撇过,蜻蜓点水的侧脸搅动暗香汹涌。
那时,他很想再伸出手去拉住她,但显然已经不能。
9
他在上海结了婚,辞去了南京的工作。到了上海,还是教书。不过改教小学,同时兼做班主任。妻子优娴贞静,很讨长辈喜爱。
次年八月,他回南京参加朋友的聚会,途径旧日的寓所。她的店已经不再开,改头换面做了花店。墙上的字迹被粉刷掉。但因为墙体是浅色,淡淡的涂料始终无法完全盖住,隐隐约约叠透出“租碟”两个字来。
他走过去打听她的近况。另一位正在和店主聊天的女士用地道的南京方言告诉他:“她是今年三月不做了的。嫁了人,好像是汽车厂的工人,蛮本分的。”
九月,新学期开始。上课讲到《关雎》一章。他板书时写到窈窕二字,突然留下泪来。他不能回头让学生看到自己的泪容,就只有一直面对着黑板,强忍着写完整首诗,假借推镜框,揩去泪水。
《关雎》原来是初中课本的内容,课程改革后纳入小学五年级的教学范畴。但这并不合理。诗中的感情,以小学生的年龄不可能获得共鸣。
他只有尽可能朦胧地讲授,将水滨那场原本美丽倾城的男欢女爱一带而过。
那个槐花枝桠间滴滴答答坠落露水的早晨,学生们琅琅诵书之声仿佛秘谶。千年前的情诗被他说得隐约含蓄,暧昧不清,犹如某些不可追忆的沉落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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