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往事：90年代玩具厂，被厂花倒追的打工仔，如今怎么样了

十八岁那年金秋，村庄里一派果实归仓的繁荣景象。放眼四顾，右邻右舍，无不带着喜悦而满意的面容。唯有我，在忧闷中度过一天又一天。

于我而言，那是颗粒无收的一季。高考的败北，让我将未来的机会全部寄托于姑父身上。他曾在家族宴席上，拍着胸脯向爷爷奶奶保证，一定帮我在县城谋一个岗位。

不得不说，姑父的确为此费心劳力，付出了诸多努力。经过姑父大半年的坚持，甚至一度差点将那颗果实摘下。然而，意外时有发生。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半路突然杀出一个程咬金。那人上头有更有权势者撑腰，与之相比，我姑父的那点关系，立马相形出绌。寄予厚望的县城工作，最终以我的再次落败而结束。

在我落魄孤寂之时，同村乡邻一位叔伯家的嫂子回家办事。碰面闲叙，我听嫂子讲起，她所在的工厂正在招人。双重打击对我的伤害尤其大，只想离开家乡，走得远远的。于是，我便问她，能否把我介绍进厂。嫂子长我三岁，同样经历过高考失意的无可依傍，对我的经历尤其能感同身受。

嫂子高考失意后，因为看不到留在家乡工作的机会，南方似乎是最好的可能，几乎没有多想，果断随同学南下。嫂子先在东莞一家制花厂，待了三个月。后随一位工友来到深圳，进了一家玩具厂，自此，再未离开，如今，即将满三年。我从她的言谈举止中，感觉到她的变化之大。环境的确能够改变一个人，她的思维方式已经完全不同于内地乡村的小青年。

一夜长谈之后，嫂子认定，热气蒸腾的南方，可以让我走出当前的困境，从而获得新生。我自然乐意，恳请嫂子去说服母亲。大约母亲也不愿见到一个整天忧郁不堪的孩子，默然许可了嫂子的建议。就这样，我跟着嫂子踏上了漂泊之旅。

嫂子的工厂在宝安松岗，一个名叫塘下涌的地方。抵达目的地后，嫂子特意强调，“涌”读“冲”音。待了几年后，我才弄明白，这是本地的一种叫法。除了塘下涌，深圳还有好几个地方，都有这个“涌”字，一律读作“冲”。甚至，为了简省方便，有些地方，干脆写作“某某冲”。

塘下涌位于深圳西北，与东莞长安接壤。在九十年代末，是有些偏僻的，但对彼时的我来讲，一切都充满了新鲜与好奇。毕竟，置身于水深火热的南方，我以后的人生之路，要靠自己来书写了。

嫂子将我带进她所在的玩具厂，已经是晚上了。工厂里灯火通明，车间能听到轰鸣不息的声音。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潮澎湃，终于站在了传说中的南方。

虽然车间仍在加班，但写字楼晚上不办理入职手续。我的入厂事宜，只能明日白天再作处理。嫂子将我领进厂之后，找了另一个男性工友，让我去他的宿舍暂住，并照顾我的饮食。

起初，我傻傻地以为，只要厂里有人，来了亲朋，可任由带进厂里住宿吃饭。我很快便明白了自己多么幼稚，厂有厂规，家有家法，一家门禁森严的工厂，怎么能随意让外人自由出入呢？嫂子之所以能带着我来去自如，全因为她与工厂保安队长相熟，而照顾我饮食起居的那位男工，则是嫂子的下属。

原来，嫂子半年前，获得升迁，成为玩具厂二楼手工部的组长，手下管理着三四十号人呢？组长虽然算不得什么大官，却的确有些实权。

厂里每个岗位都有一个人，可以说，一个萝卜一个坑，若少了一个人，组长或组长助理就得来顶位。为了避免员工少离岗，加快工作进度，不知谁想出来的主意，建立了一个“离岗”制度。

每个组都有几张离岗证，工人离开岗位，必须从组长手里领离岗证，否则将以擅自离岗处理，罚款或者记过。离岗证规定了时间，离岗时间最多不超过5分钟，而且一人一上午只许离岗一次。一旦超过数额，也将被罚款。

对男性工人来讲，马马虎虎将就着过了。女工则麻烦许多，尤其她们遇到生理期或者拉肚子等特殊情况，离岗次数以及时间都会超限。对此类情况，嫂子往往是宽容的。

她懂得女工的痛，懂得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打工者的痛，因此，总会尽量满足他们的需求。

当然，不排除个别员工，利用嫂子的善意，故意磨洋工。大部分工人对嫂子的管理方法，是持赞同意见的。因此，她聚拢了大部分工友的心。而不像别的组长或主管，被员工私下里痛骂，说他们是资本家的走狗云云。

的确，有些组长对员工的管理过于严厉了，别的不说，光是离岗证，便成了他们手中的王牌。谁与之关系好，或谁拍的马屁响亮；甚至，哪个女工长得漂亮一些（或者男工长得帅一些），都可以在领取离岗证，或者分配工作、计算工资时，获得加分。

嫂子为人踏实，公正清明，为员工着想的时候多，反而极少为自己谋福利。这样的基层管理，特别容易得到普通工人的好感与信任。不但如此，写字楼职员，仓管物料，品质QC，工厂保安，都有嫂子相识的人，他们认定嫂子是那种潜力股，应该提前把关系维护好。

这也是我当时，在内心认可嫂子，想立马南下的原因之一。正因为在南方工厂的历练，嫂子才由当初那个不谙世事，不知人情，不懂世故的乡村丫头，变成了独立自主，有主见有想法，有能力有担当的青年女性。当然，除了环境的影响，对视野的开阔，还在于她在不断地学习。

嫂子没考上大学，和我一样，一度很悲伤，但她很快就从消沉迷离的状态中走了出来，开始制定计划，一步步实施。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是学习。我得承认，嫂子有超强的学习能力。

现在，回头想当年的工厂经历，我也特别感谢嫂子，正因为她的榜样示范效应，我才能紧紧跟着她，学电脑、自考、学英语，养成了学习的习惯，能力在不知不觉得提升了。

我是幸运的，身边有嫂子悉心教诲。更多同代人，则沉迷于爱情的美妙滋味中。从玩具厂对外的招聘要求就可以看得出来，厂里的工人，以年轻女性为主，年龄大多在17-25周岁之间。这个年龄段的男女，正是情窦初开之时，加之远离家乡，爱情成为慰藉心灵的最好方式。

玩具厂的男工远远少于女工，因此造成了这样一种现象，男工身边不乏女孩子，而女孩身边，往往冷清一人。男孩子看上某个女孩，想要追求，真的不用费吹灰之力。只要你真心实意，把你的态度表达出来，只要她没有别的心上人，肯定会接受你的追求。

许多恋爱男女，开始时根本没有多少接触。工厂里各自忙碌，也无太多时间让彼此加深了解。在现代化生产企业里，一切都是快速的。城市发展要快，工厂交货发货要快，甚至，工人谈恋同样要快。

许多男女的情感，都是在确定恋爱关系后，再慢慢培养出来的。开始只是图新鲜，想找个伴，毕竟到了年龄，是得尝试爱情的滋味了。至于，对方是否真的合适，暂且不论。打工生活漂泊无依，也许今天才牵手，明天便被迫离职。天老地久，并不是工友们首先要考虑的问题。

女孩与男孩的相遇与牵手，就像碰爱情的盲盒，在拆封之前，盒子里装了石头还是珠宝，谁也不知道。

在嫂子的安排下，我进了品保部，毕竟，这个部门比嫂子所在的手工部要轻松一些，而且，更有发展前景。

品保部教我干活的那个男孩，我称之为师父。他只比我大一岁，打工经历却积累了五年。师父算不上花样美男，但他的神态显示出一种英气。他爱表达，个性张扬，而且很幽默，常常一句话，把工友们逗得捧腹大笑。幽默从来都是受欢迎的一种品质，尤其是单调苦闷的工厂，更容易脱颖而出。

品保这工作，和流水线不同，可以全车间走动。他结识的人多，露面的机会多，更容易将他幽默的才华，展示给更多受众。可以想见，他接二连三地收到几个女工与之交友的暗示。

师父在一次夜宵后，酒后吐真言，坦白承认他此前谈过两个女朋友，都只相处了两个月，便拜拜走人。我问他何故？他反问我，你会下棋么？我说什么棋？他说随便什么都行。我说我会下五子棋。他说，也行。我再问你，让你和一个刚会下棋的人下，你会不会觉得毫无趣味。我想起以前下过的几次棋局，脑海里冒出“棋逢对手”四个字来。

我明白了师父的意思，下棋要棋逢对手才快乐，谈情说爱也是如此吧。

不过，师父很快遇到了对手，而且是一个超级厉害的对手。他曾为此犹疑良久，不知是该勇敢地迎上去，还是该安安静静地走开。

对手是三楼车缝部的女工，她有一个更响亮的身份——玩具厂厂花。虽然这是民间评选出来的，但工友们用脚投票，比工厂里的官方文件更真实。至于，厂花如何花容月貌，暂且略过不谈了吧。

讲个小故事，人事部经理曾几次想招她去做前台，前台工作轻松，拿固定月薪，算旱涝保收。偏偏呢，厂花是有骨气的人，觉得做前台，到底是个花瓶，她凭缝纫的手艺吃饭，靠的是硬本事。一技在身，心中不慌。前台是个青春活，年龄大了，就会被人替代。

作为厂花，她不缺爱慕者，但勇敢示爱的却没有一个。大约，男孩子都觉得她高不可攀，配不上她吧。

她呢，在认识我师父之前，虽然心曾对别的男子暗中生过情愫，无非只是初心萌动而已。直到那天在食堂用餐，恰好与师父隔邻而坐，师父与工友的一句闲聊，引起了众人哈哈大笑。他们笑完也笑过了，厂花回头望了师父一眼，从此将他的面容记在心上。

其实，那时办公室那位男会计，已私下对厂花表白。会计在写字楼上班，以职位和前途来论，当然与厂花更相配。然而，对年轻女子来说，无聊的数字与幽默的言语，她一定会选择后者。

厂花开始收集师父的信息，当积累到足够多时，她那颗心越发激动起来。贵为厂花，她热烈起来，简直势不可挡。她直接走到他身边，悄悄递给他一张纸条，约他下班后在厂外荔枝林见面。

他当然去了，去了才知道她是认真的。事实上，那晚什么也没干，只是从厂门口走到荔枝林，又从荔枝林走到厂门口。循环了三个回合。

没有人不喜欢漂亮姑娘，可在师父看来，他们之间的距离相差太远，总给他不真实的感觉。若以下棋来作比喻，他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第二次相约时，他毁了约。之后几天，他发现厂花有些憔悴。他想，时间是最好的解药，慢慢地就好了。何况，他们甚至还算不上开始。厂花却不打算认输，她的坚持超出了他的想象。

第二次不行，便第三次，她像是打不死的小强，开始热烈地追起我那个师父来。很快，玩具厂全厂上下，都知道了，车缝部的厂花在倒追包装部的男普工。

那日夜间，厂花和师父进行过一次长谈。正是那次，打消了他的全部疑虑，或者说，他树立起巨大的信心。中间的具体过程，师父忽略了，但他们成了玩具厂令人羡慕的恋人。

两人的热烈与疯狂，甚至恨不能合为一体。对此，网友们褒贬不一。有人祝福，也有人不看好。毕竟，当年，外省爱情还很少见，成功的几率更少。他们两个，一个江西，一个安徽，相隔遥远，不太可能有好结果。

在玩具厂待久了，不时听到某某分手了，某某离开了。不管外界如何，厂花和师父的恋爱一如既往地甜蜜。

至于我，仍然笑看风云，爱或者不爱，与我无太大关系。我只看我的书，学我的习，悟我的道，为自己的明天规划未来。高考的失败与县城工作的丢失，让我心里敝着一股气，想用行动来证明自己。

很多年后，我也曾想过，青春年少时，本是品尝爱情佳酿的时刻，我却一无所获，是否该懊丧呢？如此看来，师父似乎才是人生大赢家，不但谈过几任女朋友，更是赢得了厂花的心。

然而，潮水退却之后，凭借缝纫和QC的技能，真的能过上满意的生活吗？

我只在玩具厂呆了两年，便离职去了南山。从此，工作与生活，一直与南山紧密相关。嫂子一直在玩具厂，中间跳到东莞长安，在一家大型玩具厂，先是主管，几年后，升任为经验。

我自来南山后，与松岗玩具厂的工友全部断了联系。倒是嫂子，常和我讲起工友们的故事。即使她离开松岗去长安，也与工友一直有联系。我后来听到的师父与厂花的消息，全是嫂子通过工友或工友听闻到的消息转述而来。

玩具厂谈恋爱的很多，但真正走到一起的，没有几对。厂花和师父竟然成了一对，厂花还为他生了两个孩子。只是，日子过得并不如意。出了工厂，回老家，最初开了百货店，却仅够糊口。

农村的生活让师父和厂花都现了原形，他的幽默不再有，她生下孩子之后，身体也开始变形，加之时光的浸染，岁月风尘开始在她脸上显现。又过了些年，当年风光无限的厂花，到了美人迟暮的时候。一地鸡毛的生活，两人开始争吵，互相把最伤人的话，扔到对方身上。甚至，彼此后悔当年不该选择对方。

陆陆续续听到这些关于师父与厂花的传闻，心里感叹不已。也许，这才是生活本来的样子。我甚至萌生出去看看他们的想法，可我马上停止了想象，这不是展示优越感么，是去嘲笑他？

然而，我还是见到了他。那是年初的事了，我在网上看到一个短视频，里面有松岗玩具厂的场景，勾起了我的回忆，仔细一看，拍视频的头像，竟然和师父极像。我突然激动起来，试着留言问他。两天后，他才回我，问我是谁？

果然是师父，当天，我们都很激动。马上问了电话，打过去，一聊，便聊了几个小时。在师父的描述里，他过得很好，与之前工友的传闻完全是另一个版本。

从玩具厂离职后，他们回了老家，最开始开了个百货店，一年后关闭，她去学了化妆，在县城开了美容店。他则跑起了婚仪庆典的路子，他讲话幽默，作主持司仪，在农村很受欢迎。甚至，县城和市里慢慢也有了名气，点名请他去做主持。

一来二去，他不再满足于当主持，把婚庆的整个流程都熟悉了。专门成立了庆典公司，厂花的美容此时也发挥了大作用，教会了同村几个女孩，自己则继续在城里开店。他们正遇到婚礼最好的时代，结婚男女越来越重视，于是，公司一路发展壮大。

很快，他又抓住时机，开了农家乐。几乎又踩在时代的节拍上，自然又红了一把。从去年开始，他正式拍起视频来，虽然有些晚了，但他主持的功底和幽默的力量，一直在那里，给他加了很多分。

紧接着，他还发来一段视频，里面那个女人，还有些面熟，我以为是她女儿，一问，竟然是原来的厂花。从其他镜头看得出来，视频没用美颜，生活给了她最好的容貌。她一直保持了下来，花开不败。其秘密，只有一个，即相互激励。

师父赢得了厂花的心，知道他身上有些真本领，是名副其实的潜力股，自此信心大振。而这个潜力股，在十年之后，才彻底激发潜力。然而，一旦激发，便如涌泉一般。另一方面，师父的幽默精神，给了厂花一以贯之的快乐。快乐让人变得年轻，也让永远年轻。

我们一直以为，早熟的瓜，不会结出甜蜜。甚至，别人一直过得好，我们会暗暗不爽。我并非说工友虚构传闻，来中伤师父和厂花。而是想说一点，真正遇到棋逢对手的那个人，一定要好好珍惜，因为他会改变你的人生。

最后，请允许我通过这篇文章向师父致一次敬吧。顺道，也向所有热爱生活，正在努力的朋友致敬。也许你错过了许多工厂情缘，但与之相反，你一定在其他方面，得到了弥补。当然，像师父和厂花一样，名利双收的，的确有，但太少了。

当然，我仍然要对此表示祝福，祝他们越来越好，也祝所有打工者越来越好，生活也许有悲痛，但悲痛一定只是暂时时，最甜的蜜最美的花，一定在前方等着你。（口述：网友“诸葛湖边走”，撰文：三惊胖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