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汽车：大迷之后的大悟

南方人爱嗦粉，江西人尤甚。

我小的时候，一天的辰光是从一碗冷粉（景德镇特色）和一碗肉饼汤开始的。直到十几年前走出了江西才知道，和广西桂林米粉、云南过桥米线、成都酸辣粉，或湖南的米粉比起来，江西米粉的存在感严重偏低。

作为一个江西人，这些年我跟广西人湖南人四川人云南人因为米粉的江湖地位，没少“打”过嘴仗。

养在深闺人不知，除了能吃辣，江西在其他方面确实缺少正常的曝光度。米粉完全可以被打造成一张完美的江西地方名片，但这个故事直到最近两年，才开始有了一些雏形。管中窥豹，米粉存在感低，也成为整个江西方方面面发展的一个缩影。

以对经济贡献巨大的汽车产业来说，当中国各个城市争相喊出要做“中国底特律”的口号时，江西一直是沉默不语的。但只要翻阅过去数年江西汽车产业的沉浮历史，就会知道，沉默背后并非不思进取，而是实力和运气确实匹配不上这份雄心。

困在时间里

在中国汽车业的大版图里，江西的位置到底在哪里？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命题。

带着这个问题，从上海乘坐高铁大约5小时，我们BC一行4人来到江西宜春，之后转道上饶，展开了一场耗时4天的探寻与求索。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江西人，我童年里对汽车的记忆焦点，被风靡大街小巷的昌河面包车豪横地霸占着，而那些年，恐怕也正是江西汽车仅有的高光时刻。

有数据显示，2002年江西是全国16大汽车集团中唯一拥有两大汽车集团公司的省份，在中部地区实力排名第二，2002年全国100多家整车厂中，江铃汽车产销排名第13，昌河汽车销量排名第7，年销量14万辆。

不夸张的说，那时候谁要是在昌河工作，在景德镇绝对算得上是人类高质量人群。

但很快，从2003年开始汽车进入家庭，中国私人轿车销量飞涨，中国汽车产业像坐上了一辆飞驰的高速列车。但以微型车和商用车为主的江西汽车，却被困在了时间里，从2002年到2012年，几乎是原地踏步的10年。

要知道，2002年几乎可以称为中国汽车社会的元年，经过黄金十年发展，中国汽车产销从2002年的300万辆一路井喷至2012年登上1800万辆高台，而这其中，乘用车更是以26.4%的年均复合增长率极速增长。

但在2012年，江西省汽车产量占全国汽车总产量的数据仅为1.8%，这一年，全省汽车整车产量不到35万辆。

产品结构严重失调。属于生产工具属性的产品在这一波井喷中并没有得到释放，当年靠着微面起家的车企纷纷走向了不同的命运，五菱转做MPV之后火速蹿升，长安紧随其后，而昌河与哈飞则逐渐走向了没落。

2009年，昌河被并入长安，本以为会是一次命运的转机，最终的结果却是开发、配套、培训等部门全部被转移，造成一大波汽车人才的流失。2013年，昌河又被北汽重组，景德镇当地人再次燃起了希望，但几年下来终究一地鸡毛，昌河现在彻底沦为了北汽的一个代工厂，目前负责生产北汽的北汽越野车BJ30车型。

而从2005年由长安集团和江铃集团挂牌的“江铃控股”，在长安集团的总体布局中，地位也一直被边缘化，其实际控制权和决策权完全把握在只持有30%股份（现已增至32%）的福特汽车手中，因为与长安的关系，福特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对江铃一直冷落，在2013年之前，福特在江铃汽车唯一投产的只有一款全顺商用车。

兜兜转转，江西汽车产业一直被一种无力感束缚着，无法挣脱。机会转瞬即逝，但在时代的洪流中，江西汽车始终在找寻自己的位置。

雄图与迷失

历史经验表明，一个地区的跨越式发展，必须依靠新的技术革命和产业革命才能得以实现。

改变自己在中国汽车新版图里的位置，重塑中国汽车制造业版图，一直是江西汽车一个奢侈的构想。

而2012年，新能源的风口打开，在传统造车领域不占优势的江西汽车机会似乎来了。纵身一跃，或跳上风口，或摔成骨折。

2010年9月，国务院确定战略性新兴产业将成为国民经济的先导产业和支柱产业，新能源汽车正式成为七大战略性新兴产业之一。由工信部牵头制订的《节能与新能源汽车产业发展规划(2011~2020年)》，将接下来十几年新能源盛宴的大幕徐徐拉开。

那时候，有关新能源汽车的一切都是一场阴晴不定的赌局，谁来挑大梁？当年，地方政府和各路资本热情高涨，25个新能源试点城市出炉，江西南昌、九江、抚州、宜春、萍乡、上饶、赣州等七市进入国家试点城市范围。

彼时的江西认为，这样一次历史性转型，强势政府是必要的。参考相近兄弟省份安徽、湖南等的汽车工业发展来看，政府的影响和作用清晰可见，有效地支撑起了汽车产业、汽车企业的发展。江西省政府甚至决定将战略性新型产业投资引导资金划出25%以上作为汽车产业发展的专项资金。

从2012年开始，江西在发展新能源汽车方面，表现出了最为激进的一面。

在其后的几年，江西地方政府通过投资的形式与汽车企业进行深度捆绑。数据显示，在2015-2018年的四年时间，江西省共引进至少18个新能源汽车项目，包括北汽新能源、昌河新能源、汉腾汽车、爱驰亿维、绿驰汽车、昶洧、国机智骏等10多家企业，涉及投资总规模约1300亿元，规划产能超过220万辆。

东倚浙江、南邻福建、北接安徽，面积相当于三个南昌的上饶，成为了这次实现江西汽车梦的排头兵。尽管资源优势远不及省会城市南昌，但上饶的人口数量却领先南昌，稳居江西省第二位置。

为了搭上这班新能源的快车，上饶经开区招商局专门设立了振兴发展云济一号、爱车新能源、汉腾新能源、中汽零新能源等11只产业子基金，让暂时得不到外部资本的新造车企业在第一时间得到输血，在当时被视为展现了巨大的魄力。而在招商服务和审批等各方面，上饶经开区对这些远道而来的汽车企业给出的是一路绿灯。

上饶经开区招商局副局长刘加丰认为：“就欠发达的江西省而言，大胆尝试远比止步观望好。尽管投入汽车产业发展中的风险和压力不小，但抓住新能源汽车发展的窗口，才能在未来社会经济发展趋势中获得一张入场券。”

一个工业土壤贫瘠的城市，几年之间大型企业林立，大量的税收、就业也随之而来，上饶当地人的欣喜不言而喻。

但有些路，走着走着就歪了。

在如此鱼龙混杂的跃进式招商中，难免会有一些别有用心的企业，出发点就是奔着“骗补”而来，画的“大饼”慢慢地就原形毕露了。也有一些企业一开始是带着认真造车的初衷，但终究自身实力不够，敌不过市场残酷的竞争，无法摆脱逐渐被淘汰的命运。

2020年，中汽瑞华厂房被查封，汉腾因无钱可用开始裁员欠薪，爱驰同样陷入洗牌漩涡，如果不算长安跨越、吉利新能源等这些商用车项目，上饶从2012年开始引入的汽车项目已经一地鸡毛。

地方政府免费送地，免费建厂房，给予高额的补贴和税收减免，但最后发现期望的经济增长、就业增加逐渐无法保证，才意识到风口上不止是借力起飞，也可能险象环生。

再美的泡沫也有破灭的时候，而此时，当初送给你第一桶金的地方政府，也有可能是最先放弃你的那一个。

一开始优待最突出的汉腾汽车，此刻已然成为了上饶的弃子，究竟谁之过呢？

疼痛与彻悟

当我们驱车四个多小时，从江西宜春抵达上饶，当天逼近37度的高温，与经开区冷清的街区形成鲜明的反差。

位于上饶新科大道将近千亩的爱驰工厂大门外，几乎门可罗雀。再来到几公里外的汉腾工厂，一片肃杀凋敝的气氛，与我三年前过去时，判若隔世。汉腾三个工厂加起来快3500亩，已经从巅峰时期的五六千人，驱散到了现在的两三百人。

“目前主要是在与长城汽车对接一些设备的验收和交接工作，”汉腾汽车现任CEO王根党告诉BC，长城汽车整体接盘了汉腾汽车的二工厂，未来会把哈弗SUV的生产挪到这边。

谈到汉腾汽车的败落，王根党有些唏嘘，他并不拐弯抹角，“第一批车做得不够好，公务采购和上饶当地人买的比较多，口碑做得不好。”

我依稀记得，上饶当地政府一开始对汉腾给予了最大力度的支持，但凡开汉腾车，在整个上饶停车都享受免费待遇。现在，这一待遇转给了爱驰。

大环境进入寒冬，加上汉腾自身产品不够硬，当地政府心理出现落差，选择不再往里投钱，这一系列原因，让汉腾走向了深渊。

至于一工厂，据王根党透露目前也有车企在与上饶当地政府谈，“但应该不会再找新造车企业来了，经过这几年的打击，政府更希望像长城、吉利这样的传统车企能过来发展。”

离开的时候，王根党指着办公楼一楼大厅里摆放的一辆展车对我说，“这辆车还不错吧？可惜还没来得及上市。”

野心犹在，但经过上一轮陷入的困局，上饶当地政府不得不降温反思，这场“汽车梦”该如何继续进行下去。

上饶还没找到答案，但宜春的思路似乎清晰了不少。宜春给自己定的方向，从高铁站往外走的通道上昭然若揭。它的口号挂在墙上，从之前“一座叫春的城市”，变成了“一个言之有锂的地方”。

中国锂都，甚至亚洲锂都，是宜春的新目标。而宁德时代、国轩高科以及原有的赣锋锂业在宜春的扎堆落子，让宜春作为“锂都”的理想有了飞起来的可能。

除了锂业巨头林立外，宜春还有合众新能源这家新能源整车企业，BC一行走访了宜春经开区和当地4S店，合众这家浙江企业已经在宜春找到了第二故乡的感觉，而当地人甚至已经把合众旗下的哪吒汽车，当成了“江西人自己的品牌”。

“我们重点是把锂矿和电池企业发展好，整车企业不需要多，先把这一家弄好，形成一个闭环。”宜春经开区财政局负责人告诉BC。

目前，宜春市金合股权投资有限公司（背后是宜春经济技术开发区财政局）持有合众汽车51.31%股份，第二股东是桐乡众合新能源汽车产业投资合伙企业，占比16.46%。

2020年，宜春以2789.87亿元的财政收入，赶超上饶成为江西第四城，这是继2019年后，宜春再次成为江西省GDP的第四。

或许，这对于“江西汽车梦”是一个强烈的信号，在上一轮产业革命中，上饶就像天选之子，挑起了江西实现重塑汽车版图任务的大梁；而这一次，江西在新能源产业链上游发现了新的机会，宜春将会扮演起突围的新使命。

江西，大概因为地理位置上既不南，也不北，所以在探讨江西落后的根源时，南方人的精明进取与北方人的大刀阔斧，这些标签似乎都完美地绕开了江西人。但就此认定江西人缺乏闯荡的勇气和进取的精神，却是不公道的。

要知道，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江西省外出谋生的输出人数比例都排在全国首位。而在目前最新兴的互联网行业，抖音创始人梁汝波、滴滴创始人程维、曾经的阿里巴巴总参谋长曾鸣、京东首席战略官廖建文、趣店创始人罗敏、猎豹创始人付盛……“江西帮”在互联网领域的影响力超出很多人想象。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机遇，越过这个寒冬，抓住对的方向，江西汽车依然拥有“追梦”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