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诗史（13）：“西域遍行三万里”的林则徐

来源：世界风情画（ID：finkeeper）

作者：妤妤姐

如果有人问，一位出身微寒的塾师，一生中将武将、文官的职务任了个遍，保境安民、选拔人才、救灾济贫、治理水利、抵御外敌、办理外交……六部业务，样样精通，稍微熟悉历史的朋友一定会脱口而出一个名字，那就是，林则徐。

林则徐画像

林则徐（1785年8月30日-1850年11月22日），字元抚，又字少穆、石麟，晚号俟村老人、瓶泉居士等，福建省侯官（今福州市区）人。官至一品，曾任湖广总督、陕甘总督和云贵总督、广西巡抚，两次受命钦差大臣，也曾被流放西域，还是中国国际法的奠基人。

林则徐诗稿《驿马行》

此外，林则徐一生中，据后人整理、有案可查的诗歌，大约有700首，共计30余万字，这在华语诗歌惯于在56字内记事、抒情、咏物的状态下，是不多见的。

《觉醒年代》剧照

其中的名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出自林则徐七言律诗《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二首·其二》中最出名的两句诗，被后人传诵不绝。此时，正是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壬寅年）)林则徐在西安告别家人时所著。2021年中国热播电视剧《觉醒年代》里，代表ROC的谈判团长顾维钧在1919年巴黎和会作出不签署“巴黎议和协议”之决定时，引用的就是这两句。

林则徐的诗歌，长诗较多，反映了那个传统东亚与世界秩序接轨的时代里，作为来自草莽、悟性极高，又屡因与世界先进水平差距太大而力有不逮的先行者，对君、对亲、对己的思索和苦于无出路的矛盾，而在“西域遍行三万里”的五年间，又正好是林则徐诗歌创作的高峰。

1、滴露已纫骚客佩，干云合拟大夫身

福州林则徐祠堂

林则徐曾为其父林宾日所撰的《诰封通奉大夫江宁布政使显考旸谷府君行状》载：“府君讳宾日，字孟养，号旸谷，系出九牧林氏，先世由莆田徙居福清县之杞店乡，国初再徙省治(福州)。”据考，莆田九牧林氏曾有大宋国进士林高德，今岭兜尚存林氏祖祠联：“九牧家声远，文峰世泽长”。

林则徐的父亲林宾日原名林天翰，字孟养，号旸谷，嘉庆侯官岁贡生，是当地的教书先生，著有《小鸣集》12卷、《倒颠集》等，于邻居罗氏地方开设书塾。而林则徐的母亲陈帙，为闽县岁贡生陈圣灵之第五女。林宾日陈帙夫妇一共生育十一名子女：长子林鸣鹤（早夭）、次子林则徐、三子林霈霖及八名女儿。

由于子女众多，林则徐幼时经济状况极紧，除了读书，还需在上学路上把母亲和姐妹们做的女红带去商铺售卖，艰苦的童年让林则徐对人间疾苦感同身受。为官以后，林则徐每到一处，如发现寺庙破败总会组织修缮，对贫苦人士多有救济，处理积案尽心尽责，不枉不纵，嘉庆年间，在江苏任按察使时还有“林青天”美誉。

如果按照旧秩序生活，林则徐的一辈子多半是“读书、任师、考学、出仕、光宗耀祖”的道路。然而，时代已经变化，地理大发现、科技大爆炸，已经令世界秩序随着商品、资本、教科书和枪炮逐步建立，不愿意进入者将被现实教育。从林则徐1806年以举人身份被吸收到福建巡抚张师诚幕下担任海防同知，打击走私颇为得力，便感受到了鸦片烟害和“外夷”坚船利炮的强大。

2、知我期我深，自待敢不厚

林则徐主持虎门销烟

26岁的林则徐在嘉庆十六年（1811年）入京会试，得中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由于在厦门担任过海防同知这样一个武官，又在张师诚幕下担任了5年“宾客”，林则徐对体制运作的了解比同年已是高出一截。故在职场上多有得力之举。

在赴广东查禁鸦片前的28年里，林则徐先后历任翰林院庶常馆任庶吉士、江西学政、江南道监察御史、江苏按察使、陕西按察使、代理陕西布政使、湖北布政使、河南布政使、江苏巡抚、湖广总督等职务，期间虽有短暂辞官，但因政绩卓著，仍被清宣宗起复，还得平步青云。

晚清乞讨者

此间，林则徐著诗多反映好官难当、生民苦痛，如《答程春海同年赠行》就有言道：“知我期我深，自待敢不厚？”“读书希致身，渑勉勤职守”“谯诃恐不免，报称复何有”；又如《答陈恭甫前辈寿祺》道：“峻或过申（不害）商（鞅），滑乃逾衍髡（音：捆）。 牧羊既使虎，吓鼠徒惊鹓。有欲刚则无，此际伏病根。 于传戒焚象，于诗励悬貆。要在持守固，庶几恻隐寺。 知人仰圣哲，弊吏扶元元……”，这类的诗还有《和韩桂舲司马重游泮宫原韵》、《寿陈芝楣方伯》等作品。

画家笔下的第一次鸦片战争

道光十八年（1838年）11月15日，林则徐受命为钦差大臣，入广州查处鸦片，又组织译书，特别是翻译了《万国公法》，令他被人后人誉为“中国国际法学的开辟者”。

在查禁鸦片时，由于奸人使坏，把林则徐本来送给各国鸦片商人用以权益置换的福建好茶偷换成石块以中饱私囊，加之在“虎门销烟”后的外交纠纷中处理不当，终于引发了第一次鸦片战争。次年，林则徐虽然防守广东有功，但并没有歼灭英人舰队，反被英舰封锁珠江口海域，令冲突升级，偏离了宣宗派遣林则徐来广东的初衷。因此，林则徐遭到了“革职”处分，后又被调去浙江协助海防事务。

在英国人武器和科学的优势下，大清国在广东、福建、浙江等地损兵折将，损失甚少的英军以数千人之力，即可弄得泱泱数亿人的清国海疆非宁。1841年6月，英军攻破浙江定海，又在8月9日抵达天津大沽口，威胁北京。清宣宗盛怒，林则徐因防御不力，“办理殊未妥协”等理由被革职、于1841年6月在浙江收到“从重发往新疆伊犁，效力赎罪”的《圣旨》。

3、我与山灵相对笑，满头晴雪共难消

伊犁林则徐纪念馆

林则徐被罚往伊犁时，已是56岁，正由“知天命”迈向“耳顺”之年。在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12月10日，林则徐抵达伊犁之前，俄国军队已越过巴尔喀什湖，势力触角已伸往中亚。当地的浩罕国兵锋所及，也已抵达伊犁西部地区，还有和卓后裔作乱。此赴西域，如何为朝廷效力，怎样造福当地百姓，都是摆在林则徐面前的重担。对此，林则徐在《出嘉峪关感赋四首·其一》中叹道：

严关百尺界天西，万里征人驻马蹄。飞阁遥连秦树直，缭垣斜压陇云低。
天山巉削摩肩立，瀚海苍茫入望迷。谁道崤函千古险，回看只见一丸泥。

颜扎·布彦泰将军像

所幸的是，伊犁将军颜扎·布彦泰一向敬重林则徐。当他得知林则徐将抵达伊犁边界时，曾两次派遣兵丁前去迎接，还破例委以林则徐实务——执掌粮饷。军饷和粮秣是伊犁驻军的重要依托，林则徐深切地感受到了布彦泰的信任，承担了伊犁的垦田事宜。

当时的伊犁，环境恶劣，虽然颜扎·布彦泰将军在林则徐抵达看押场所的第二天就送来了食品和被褥，但是从林则徐留下的诗作中，仍然可见一斑：

不从土偶折腰肢，长跽空中纳祃兹。何独叩头麻乍尔，长竿高挂马牛氂。（《回疆竹枝词三十首·其十一》）
仆御摇鞭正指挥，忽闻狂吼慑风威。前山松径低迷处，无翅牛羊欲乱飞。（《塞外绝句·其六》）
遥怜绝塞阵云寒，万户消砧泪暗弹。秋到天山早飞雪，征人何处望长安？（《秋怀四首·其二》）

颜扎·布彦泰将军（正黄旗人，正一品）不但热情照顾林则徐，还在政务上征求他的意见。《清史稿》记载：“时前两广总督林则徐在戍所，布彦泰于垦事一以谘之，阿齐乌苏即由则徐捐办。事既上闻，命布彦泰传谕则徐赴南路阿克苏、乌什、和阗周勘。布彦泰疏留喀喇沙尔办事大臣全庆暂缓更换，与则徐会勘。凡历两年，得田六十余万亩。”

与此同时，林则徐还在伊犁倡导开垦了惠远城东的阿齐乌苏废地（今伊宁市巴彦岱）三棵树、红柳湾一带3.3万多亩和阿勒卜斯16.1万多亩田地。安置各族人士千余户。伊犁垦田取得巨大成功，颜扎·布彦泰被加封太子太保衔。可见，困难并没有把林则徐压倒，而是如他在《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二首·其二》中宣称的那样：“谪居正是君恩厚，养拙刚于戍卒宜。”

坎儿井又称“林公井”

值得一提的是，遍布全疆、秋冬储冰、春夏流水、化荒漠为良田的“坎儿井”也与林则徐有着不解的缘分。

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春，年逾花甲的林则徐，冒风沙，顶烈日，到伊拉里克督办垦务，兴修水利，不到半年，就垦地11万1千亩。在伊拉里克的满卡，林则徐在新开荒地的东西两面，以“人寿年丰”四字分号，各族垦区分段，各设正副户长一，乡约四，让移民承领耕种。如今，这里是托克逊最富饶的农业区之一。当年林公兴办农田水利的遗迹，迄今仍隐约可见。在林则徐的推广下，道光二十五年至光绪三年（1877年），吐鲁番、鄯善、托克逊新挖坎儿井300多道。鄯善七克台乡现有60多道坎儿井，据考证多数是林则徐来吐鲁番后新开挖的。当地人将坎儿井亲切地称为“林公井”。

面对自己工作的成果，林则徐忘却了仕途上的不顺，这一时期著下的《柬全小汀》一诗便是林公的自况：

蓬山俦侣赋西征，累月边庭并辔行。
荒碛长驱回鹘马，惊沙乱扑曼胡缨。
但期绣陇成千顷，敢惮锋车历八城。
丈室维摩虽示疾，御风仍喜往来轻。

4、幸涤兰沧新浪净，待悬藻鉴曙光涵

连环画上的林则徐

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在众多正直人士的鼎力推举下，清宣宗再次起用沦谪西北的林则徐，任命他为云贵总督。林则徐即从西安“束装就道，经由川蜀，备历险艰”于是年六月抵达昆明，开始了他3年生命最后三年里作为西南三省（云、贵、桂）军政长官的任职。

从大西北放回关内，并委任为云贵总督，林则徐感恩宣宗皇帝的宽宏大量，为人臣子，尽忠守义，上报天子、下拯黎民，颇可圈点。这一时期，林则徐以但分良莠，不分族群的法治思想，纠正了前任贺某一些不妥的做法，受到了当地人的一致好评。林则徐对平民百姓的体恤、保护，深得百姓的拥护，大军过处，“男妇老幼，沿路俯伏叩头”如解倒悬之苦。为此，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林则徐被加太子太保衔，并赏戴花翎。此外，林则徐在云贵举贤选能、开发矿业也颇得官民支持。

隔年8月，林则徐因病辞归。离开时他感慨万千：“卅载鸿泥一梦中”，“漫记分符入剡中，宦情如梦太匆匆”。他看重的是为国为民办了点实事，至于官场升迁名利，他毫不在乎，这种心绪，在他所著的诗中有这样的句子反映：”一鞭明日玉龙关，还望苍山积翠间”（《题赵秀峰廷俊太守〈春明饯别图〉》）。

昆明的林则徐铜像

林则徐临走时，有人要为他设香火，有人要为他立碑坊，都被他一一劝阻，“铸金敢听炉香奉，勒石休磨盾墨铭”。人们奔走相送，拥马惜别，“黄花时节别苴兰，为感舆情忍涕难，程缓不劳催马足，轻装未肯累猪肝”，“赠句韵联新旧雨，临歧踵接短长亭”。对此，林则徐十分感动，他拱手相谢三年联袂边城、同舟共济的同仁，一一谆告他们不要耽于眼前暂时的平静局面，应早有筹划和准备，“济艰幸仗同舟力，定远还资曲突谋。莫恃征西烽火息，从来未雨合绸缪”（《留别滇中人》）。他还动情地写道：“三年联袂此边城，各唱骊驹宦箧轻。云絮习扬休怅望，四山还起万松声”（《题赵述园光祖〈横琴诗鹤图〉》）。表示自己纵然养病故里，也决不能忘记这片土地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道光三十年（1850年），九月，病中的林则徐又被清廷命为钦差大臣，去广西平乱。他抱病从侯官起程，十月十九日（1850年11月22日）逝于潮州普宁行馆。享年六十六岁。在报丧奏折到京前，清廷于十月二十四日（11月27日）还命他暂署广西巡抚。林则徐身后被晋赠其太子太傅，照总督例赐恤，历任一切处分悉行开复，谥号文忠。这对文官来说，是谥号里仅次于“文正”的第二美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