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法官断案说事 ||张晓红：迁坟风波

迁坟风波

作者：张晓红

这是一个重雾锁城的冬日，我们的警车打着双闪缓缓行驶在道路上，平时不到半小时的路程，足足走了两个多小时，才从法院来到了站集法庭。

“这样的鬼天气，该不会来当事人了吧？”门卫老刘嘟囔着打开了大门。

老刘的话音没落，就从浓雾中走过一个人来：“我七点就到你们法庭了。”他缩着头跺着脚，眉头头发上都是白花花的，说话也有点嘚嘚发抖。

我们赶紧让他进来，书记员小陈给他倒了一杯热水。他双手捧住，好一阵才缓过来。

他叫李银海，是我们正在审理的一起排除妨害纠纷的原告。被告叫李玉涛，与李银海同为大李村的村民。李银海起诉李玉涛要求他把父亲李亮的坟墓从自家承包地里迁出去，并赔偿经济损失10000元。

拿到这个案件的卷宗材料后，我在见到李银海之前，已经在第一时间向大李村的村干部进行了调查，并征求过部分村民的意见，所以对案情非常清楚。按辈分讲，李银海与李玉涛属于五代以外旁系血亲，拥有共同的曾祖父母。李家的祖坟埋在本村北地的涉案地块内。这里自人民公社时期，就一直是作为预留墓地，用以安葬去世的村民。李氏家族包括原、被告在内的其他成员，陆续将亡故的家人安葬在了这里。

1999年第二轮土地承包时，村民组扣除掉坟茔用地后，将这块地发包给了李银海。此后陆续有李氏后人亡故后被安葬在这里，李银海从来没有进行过阻挠，也没有和他人发生过纠纷。

李玉涛在父亲李亮去世后，因遵循惯例，把父亲埋葬在这块墓地里。一年多后，李银海向法院起诉。

原告李银海起诉被告李玉涛迁坟的案件，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不仅原、被告所在村民组、乡政府的领导多次与我联系，询问案件详情，很多村民们也到法庭打探案件进展。当然，基层组织的领导们是出于维护社会的和谐与稳定，而那些来法庭咨询的村民们，却是各怀心思：有的盼望原告李银海胜诉，这样自己就可以效法李银海，也对承包地里的坟墓进行起诉；有的担心被告李玉涛败诉后，自己会因亡故亲属坟墓在别人承包地里，而有爬堂台子的风险。

抛开所有的社会因素，单单出于法律层面考虑，审理这起排除妨害案件，并非难事。由农村坟地建造引发的纠纷，在法律层次虽然没有作出专门的规定和解释，但《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第八条规定“民事主体从事民事活动，不得违反法律，不得违背公序良俗。”公序，指公共秩序，是指国家社会的存在及其发展所必需的一般秩序；良俗，指善良风俗，是指国家社会的存在及其发展所必需的一般道德。民法之所以需要规定公序良俗原则，是因为立法当时不可能预见一切损害国家利益、社会公益和道德秩序的行为而作出详尽的禁止性规定，所以设立公序良俗原则，以弥补禁止性规定的不足。一方面，限制私权，实现个人利益与社会利益的平衡。另一方面，授予法官自由裁量权，法官可直接适用公序良俗原则进行裁决。

我国民间传统讲究“人死为大、入土为安”。所谓“万物生长地是根，百业兴旺土为本”，土地是中国老百姓的命根子——“生于斯、长于斯、葬于斯”是数千年来无数中国人根深蒂固的殡葬观念，而且一旦下葬，无特殊理由不能轻易移动坟茔。一抔黄土，体现的是中国文化孝道和仁爱精神。原告李银海诉请被告李玉涛迁坟，是与社会公序良俗、当地民族习俗的直接碰撞，违背了传统风俗，挑战了乡村道德底线，依法不应支持。同时，李银海对承包地拥有承包经营权，李玉涛将父亲李亮安葬在李银海的承包地内，在一定程度上侵犯了李银海的承包经营权，给李银海造成了一定的损失，从公平的角度出发，李玉涛也应该进行适当赔偿。

如是判决，对于被告李玉涛而言，将是喜忧参半。喜的是亡父终于可以入土为安、在天之灵免受搬家迁居的侵扰；忧的是，健在的老母亲百年之后何去何从？要与长眠在原告李银海承包地中的夫君合葬，可能性不是太大，而从农村风俗和情感出发，让相依为命一辈子的父母独卧孤坟，也是大不孝。

在农村土地承包流转中，如被告李玉涛这样将亡故亲人葬于他人承包地内的情况，极为普遍，该案的审理结果，势必在当地产生相当的影响与轰动效应。我们决定从相邻相亲入手，去做双方当事人的思想工作，引导双方当事人互谅互让。

当然，调解不等于“和稀泥”，而是既尊重案件事实，又明辨是非，兼顾国法、天理和人情，让司法有力度、有温度，让群众明是非、有遵循。因为一个案件、特别是具有特殊意义和代表性案件的审理结果，不仅要践行民法基本原则，体现法律的社会性，还要体现法律的指引作用。

和原告李银海一通交谈之后，我心里有了底。他之所以不顾血缘亲情和邻里关系，一纸诉状将李玉涛告到法院，是因为李玉涛在安葬父亲时，没有给在外地务工的李银海打招呼，而只是征得了租赁李银海土地的他人的同意。在李银海提出异议后，李玉涛的大伯凭着长辈的身份霸气回应，对李银海好一番呵斥。李银海恼羞成怒，这才有了迁坟风波。

而李玉涛，也早就认识到了自己的不对，他从接到法院送达的诉状、应诉通知书和开庭传票那天起，就茶不思饭不想夜不能眠，发动七大姑八大姨一起做原告李银海的工作。毕竟，下葬的父亲，怎么也不能再搬一次家啊！

搞清楚了事情发生的来龙去脉，我们在征求原、被告的意见后，取消了预定的庭审，先后组织进行了五次调解，并联系村干部、乡干部和原、被告所在村民组中德高望重的人，参与到调解工作中来。在调解中，首先指出了被告李玉涛的不当在前，又对原告李银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促成了案件的调解，

小贴士

《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第八条 【守法与公序良俗原则】民事主体从事民事活动，不得违反法律，不得违背公序良俗。

第十条 【法律适用】处理民事纠纷，应当依照法律；法律没有规定的，可以适用习惯，但是不得违背公序良俗。

第三百三十一条 【土地承包经营权的定义】土地承包经营权人依法对其承包经营的耕地、林地、草地等享有占有、使用和收益的权利，有权从事种植业、林业、畜牧业等农业生产。

第三百三十九条 【土地经营权的流转】土地承包经营权人可以自主决定依法采取出租、入股或者其他方式向他人流转土地经营权。

作者简介：

张晓红，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法院报》《河南法制报》《奔流》《人民司法》等发表作品多篇。出版有散文集《红颜素心》《闲敲棋子落灯花》《一路向西》《刹那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