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社会,男性掌握着绝对话语权。信仰世界作为现实世界的精神反映,很大程度上也呈现着“男尊女卑”的形态,同一个宗教体系内,总是男性神灵的地位和权力高于女性神灵,同时男性神灵在数目和种类上也远远多于女性神灵。即便如此,女性神灵在信仰世界中也占据着重要地位,她们纷繁复杂,信众广布。
这些女神,有的是全国通祀之神,如妈祖、女娲、后土等等;有的仅仅在某个区域内流行,如颜文姜女神。她们都凭借着自身出色的对社会现实的反应能力与长久不衰的灵力跨越了数百或数千年。
尤其是以颜文姜女神为代表的地区性女神,她们何以越过政治冲击,做到稳中有变、变中谋生,其实与地方文化传统密不可分。
通过考察这些女神的空间分布情况,我们或许可以窥见融于当地文化的她们又是如何在地方文化构建中发挥作用,进而得到地方社会认可的。这对我们更加深入地理解民间女神信仰大有裨益。
1.空间分布的差异性
山东地区的女性神灵种类齐全、名目繁多,她们广泛分布在省内各地,但仔细对比,便可发现这些女神的分布呈现一定的地域差别。首先,儒学延伸到女神信仰界的代表——孔孟母妻,对她们的供奉集中于邹鲁地带。
一方面原因在于此地是孔孟故里,儒学发源地,受儒学的影响比较深重,如,此地自魏黄初二年便在孔庙东建置了一所比较特殊的官学——孔颜孟三氏儒学,此学专为孔、颜、孟三族子弟提供,并被历代承袭下来;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此地处于鲁中山地的西部边缘带,地形东高西低,相对封闭,胶东沿海等地的文化并不易于传入,是故文化趋于传统保守。
通过研究统计,我们清晰地了解到音信仰虽然遍布除冠州以外的各个府路州,但很明显其最主要的传播区域还是山东中西部的济南路、般阳路、东平路、济宁路四路辖地;益都路的佛寺又显著多于其他路州,原因应是在于当时益都路辖域广大,但是益都路的佛寺主要还是分布于其内陆辖地,沿海地区相对较少。
佛教观音信仰在宋金元时期的山东地区呈现如此显著的沿海与内陆地域差异的原因大致有二:一是由正史地理志记载来看,当时山东中西部地区为人口稠密地带,府州下辖县较多,且西部有大运河纵贯,交通运输与商业贸易发达,人员来往密集,雄厚的群众基础与人员往来的流动性都为观音信仰的传播提供了便利的条件,是故该区域的寺庙分布也较多;
另一方面,则是胶东沿海区域是道教兴盛地,老道文化是该区域的显性文化,长久以来民众喜好修道讲经,尤其是胶东北部沿海一带,其中麻姑仙修道升仙之地与孙不二入全真道之地都在宁海州,佛道作为两大宗教,本身的互斥性,亦使得佛教难以在胶东沿海深入发展信众。
我们把焦点重新放回到宗教以外的女性神灵上去,她们所体现的地域差异亦十分显著。海神庙、水神庙(即灵祥庙)仅在沿海地带分布。沿海地区,渔民以渔猎为生,需要经常出海,出于对海洋的敬畏和自身安全的考虑,沿海居民便为海神建祠立庙,一来是为祈祷,二来也可作为渔民出海暂避海难的处所。
而以颜文姜女神为代表的祈雨神则是出现在山东中西部地区,这与鲁中、鲁西地区为大陆性季风气候,降水不稳定且相对较少不无关系。大旱与淫雨交替出现,稼禾不长,以致饥民相食,在这样的自然生存环境下,祈雨或祈晴便成为民众生活中的大事,所以颜文姜女神作为雨神深受当地民众推崇。
2.空间分布的共通性
宋金元时期山东地区的女神信仰,在空间分布上除了上述地域差异外,也有一类女性神灵超越了地区,从鲁东沿海到鲁中、鲁西内地都有分布,那就是既符合帝国统治者价值引导需求又具有鲜明山东地域文化传统的忠孝节义女神,她们的存在一方面体现着山东忠孝节义的文化传统,另一方面也表明女神信仰分布在一定区域内存在共通性。
宋代以来,山东地区内忧外患不断,尤其是宋金元时期屡次爆发于山东境内的农民起义,都促使中央与地方政府愈发地注重对忠孝节义思想的宣传。为忠君爱国、孝亲忠夫的女性神祇建祠立庙便是宣扬思想、稳定人心、加强地方控制的重要方式之一。
在山东方志可考的范围之内,此时期此类女性神灵的祠庙占了宗教之外女神祠庙的三分之一还多,而且她们的祠庙名都带有明显的“孝”、“义”、“烈”、“节烈”等字眼,这既是对女性神祇具有此类职能的说明,也表明民众对这些思想的认同。
3.教育对女神信仰空间分布的间接影响
信仰的分布受各种因素影响,自然地理条件之外,文化传统是其中的重要一面。而文化又深受教育的影响。教育对文化的影响作用,主要表现在统治者通过教育传递、发展、交流、整合文化,从而实现对民众的价值观引导。而民间信仰作为一种社会文化,与地方教育的引导密不可分。
山东地区重视教育的传统由来已久,如苏轼曾称赞青州民风时言:“至今齐鲁遗风在,十万人家尽读书。”宋金元时期,山东地区的教育显著发展,教育对民间文化的影响作用进一步深入发挥。宋代,统治者推行右文政策,北宋百余年间曾三次发起兴学运动,山东各地也在兴学大潮的环境下普遍建立府州县学,北宋一代新建官学33所。
金元虽为少数民族政权,但同样重视文教,金世宗大定年间兴学教化蔚然成风;元太宗始定中原,“即议建学,设科取士”,元世祖忽必烈也大力推行教育;金元政权统治时期,山东地区共新建或重修官学143所,其中有元一代就或建或修105所。官学之外,此一时期的山东地区也兴建了一批书院,方志可考的共计19所。
教育的盛行为忠孝节义等思想的宣传提供了固定的传播空间与渠道,教育的作用也并不局限于在官学或书院读书的士子之间,它的影响力遍及普通民众,这便为民众对圣贤的信仰提供了思想基础,于是我们可以看到,在女性神灵的供奉方面,也以符合女性“圣贤”标准的女神为众。
总而言之,统治者通过广建学堂,推行教育,使得忠孝节义等符合封建统治要求的思想得以宣传,进而使得类同于男性忠臣良将的女性中的忠妇义女、节妇烈女等信仰亦得到认同。
祭祀是国家大事,受历代统治者所重。通过统御神灵来约束民众行为、引导百姓思想,是国家治理地方的一个重要手段。宋熙宁以来,大量赐封人神,便是国家政策深入地方社会的具体实践。
许多淫祠淫祀在取得国家合法赐封后成为正祀,而另一些没有通过国家验实的则被地方政府就地取缔,断绝祠祀。地方政府作为国家和百姓的联接点,一方面代表朝廷治理一方社会,一方面又通过将民意上达天听确立自己在地方的权威、树立地方统治。那么宋金元时期女性神灵信仰作为民间信仰的一部分,是如何发挥它在山东的功用呢?
1.地方官对女神祠祀的积极参与
并不是所有的女神祠祀活动都会得到地方官的支持与参与。对符合封建价值需求的神灵实施扶持,反之则进行打击,是地方官实施地方治理、稳定地方统治秩序的重要手段。
当时颜文姜女神尚未得封赐,但是作为于生民有功的一位女性神灵,她得到了地方官的尊重和承认。农事伊始,淄州郡守便亲率宾客幕僚前往颜文姜祠祭拜,为民祈雨;祭奠的酒刚刚洒在地上,甘霖便倾泻而至,是故当年百谷丰收,粮仓充实,百姓富足。
第二年盛夏,天气干旱,久不落雨,吏民请命,郡守王公遂再次前往致祭,归程途中,大雨便至,十日之内全境雨水告足。颜神如此灵验,百姓高兴之余就前去官府告诉王公表示都愿出钱出力修葺扩建孝妇祠,王公便寻访了一位贤德之士负责祠庙的重修工作。
故事可见,颜神信仰实是官民互动交流的一个窗口,地方官员全程参与到了这个民间女神的信仰活动中去——代民祭祀、为民祈雨、翻修庙宇。正如州学教授商亿所言,孝姜神灵既然对淄州居民有功用,那么对她事之以礼也合乎礼法。这也符合北宋中晚期封赐神灵的标准——有用、灵验。
2.忠孝节义文化在女性世界的构建
神灵得到民众的供奉,只要灵验便足够,千秋万载福泽乡里,便能世世代代得到当地百姓的信仰。但是,对国家、对地方政府来说,神灵更重要的作用在社会教化,国家通过把某些神灵列为正祀来引导民众向统治者所需要的行为观念上靠拢。
古代社会,虽然广大女性多是囿于家庭琐事,但是已有研究表明,受历史书写的主体是男性士大夫的影响,家事之外女性的庙事活动信息其实大多是被屏蔽了,在社会实践中,不管是家内还是家外,女性参与到庙事等宗教活动并不是罕见现象,而且她们的活动得到家庭与地方社会的认可。从发起组织建庙、筹集资金到祠庙运营与刻碑立石,她们的身影随处可见。
尤其是当她们成为母亲之后,信仰很大程度上便会通过母子或母女关系影响后代。所以,对女性的教化,亦是统治者的关注领域。
通过为一些符合封建统治者伦理道德要求的女性建祠立庙,供女性崇敬,是国家加强女性道德建设、塑造符合封建价值要求的标准女性的手段。宋金元时期的山东地区,正是通过树立这样的道德模范,从而在女性世界也构建了忠孝节义的地域文化。
当然,除了对女性价值观的引导,我们亦不排除这些女性神灵对世俗男性的教化作用,毕竟这些女性神灵不仅仅被女性祭拜,同时也受男性的崇奉。
女性祠神信仰作为民间信仰的一大支脉,信众广泛,祠庙遍地。她们其中的大部分起于民间,因功烈卓著而升神。为了更好地实施地方治理、进行社会教化,地方官作为朝廷治理民众的代表积极融入到当地的祠神信仰世界,他们对待符合封建价值要求的女性祠神既崇奉又利用,通过管控信仰稳定社会秩序是他们的本质目的。
以颜文姜女神为代表的山东区域性女神,忠君爱国、孝敬公婆、对于夫君忠贞不二,现实世界里对于女性的价值要求在信仰世界也被塑造起来,尚礼义、重廉耻的区域文化,通过地方官的努力终于在女性神灵世界得以建构与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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