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四川自贡的张雪兰今年68岁,自从儿子入狱后,她的这部老人机就很少响起过。儿子陈达贵5年前因故意伤人罪被判刑12年,老伴承受不住打击,3年前犯病过世,从那以后,亲戚朋友都疏远了!尽管如此,张雪兰依然坚持充值每月12块的手机话费,她期待着儿子出狱那天能拨通自己的电话。
儿子的电话没有等来,等来的是儿子所在监狱的电话。
“您好,请问您是陈达贵的母亲,张雪兰吗?”电话那头的女警察问道。
“你找哪个?我听不明白!”由于对方说的是普通话,张雪兰听不大懂。
“你好,你认识陈达贵吗?”电话那头放慢了语速、提高了音量。
“大贵啊!他是我幺儿。你是哪个?”张雪兰反问道。
“你好,我是四川省大竹监狱的警察柳婉玲,你儿子正在我们监狱服刑,后天就是母亲节了,我们想邀请你来监狱过母亲节,鼓励你儿子好好服刑!”女警柳婉玲说起打电话的目的。
“啊!是不是我娃儿在监狱表现不好、是不是又犯错了?”张雪兰十分担心。
“阿姨,你别紧张。陈达贵在监狱表现很好,正因为表现好,我们才邀请你来参加母亲节活动,让你们团聚下来!”柳婉玲赶紧解释。
“哦、哦,我还以为又犯错了!后天啊?我哪门(怎么)去啊?”张雪兰担心自己找不到监狱的位置。儿子入狱后,只有他过世的老公去探视过。
“阿姨,因为我们这次组织的有五十多个家庭,人数比较多,没法安排车辆接送,你让你的家人送你过来吧!”说完电话那头就挂断了。
探视儿子,多好的机会,但是对于一辈子都没出过镇区的张雪兰来说,是一件犯愁的事情,尽管难,她还是要试一试。
想了半天,她拿起手机拨通了弟弟的电话。
“老三啊,你在抓子(干啥)嘛,活路忙不忙啊?”张雪兰打给了自己的三弟。
等了很久电话那头才冒出几个字,“你打电话干啥子?”
原来这个亲弟弟他们也有半年多没联系过来了。
“有个事情想麻烦哈你!贵娃子监狱来电话了,说过啥子母亲节,喊我去一起过。你晓得我一辈子没出过门,想看哈你有没有空,带我去!”张雪兰说得很客气,生怕自己的弟弟不答应。
“花样还多啊,过啥子母亲节嘛,你自己买票去嘛,我没得空,过几天我城里的房子要装修了!”张雪兰的弟弟拒绝了她,拒绝很干脆。
挂了电话,张雪兰不知道再找谁了,眼泪刷刷的直流。
想到监狱里儿子的眼神、想想死去的老公,张雪兰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拨通了猪贩子陈邦全的电话。
“陈老板,我有两个猪儿要卖,你等哈有没有空来我屋头看哈嘛?”
“你屋头的猪不才喂了4个多月吗!有没得100斤重啊,现在猪价便宜,卖了不划算哦!”陈邦全在那边好心提醒。
“没得办法,要出去几天,出去了没人喂,干脆卖了算啦!”一听张雪兰卖猪的心意已决,陈邦全答应了。
通完电话才十分钟,陈邦全就骑着摩托车来到张雪兰家。
“你这个猪仔还是从我手里买的,这才几个月哦,我晓得还没好大!”陈邦全一边说一边往张雪兰家的猪圈走。
“老太婆,现在卖肯定是有点亏,看到你年纪大了,不容易,两头猪我给你估200斤,按4.7一斤算、不到一千块,我直接给你一千块,你看要不要得?这么小,杀不出来肉,我买回去还要喂几个月。”陈邦全说了一大堆。
“哎呀,你耿直,我也耿直,1000块就1000块嘛,你帮了我忙,后面我买猪儿、卖肥猪都还是找你嘛!”张雪兰也答应了。说完张雪兰就开猪圈放猪。
“耿直,大家都耿直。”一边说,陈邦全一边数钱。“1、2、3、4.....9、10”,本来数好了10张100元的,陈邦全又放回去两张,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拿出两张一百的。
“这个新鞋,我给你新的,你好存起来!你点哈数。”
“新的、旧的,都是用!不消(用)数了,你难道还信不过啊!”张雪兰拿过钱,直接塞进口袋。
“陈老板,你做大生意的,大竹晓不晓得在哪里?哪门(怎么)坐车?”张雪兰问陈邦全。
“大竹”还是“大足”?陈邦全反问张雪兰,因为在四川话里,“竹”和“足”发音一样。
“大竹”就是“大竹”,还有几个大竹啊?张雪兰傻傻的说。
“熊猫吃竹子的竹,在达州,那个踢足球的足,在重庆,差得远哦!”
“哎哟,好在问你了哦,不然就搞错了。我也不晓得哪个竹(足),就是我娃儿蹲监狱那个地方!”提起儿子服刑,张雪兰有些难为情。
“那就是大竹,在达州。和我们这差5个小时的车。你到城里去买张到大竹的汽车票就行了 ,下了车打个出租车。”陈邦全一边赶猪走,一边说。其实张雪兰不知道,陈邦全10年前因抢劫罪也曾在大竹监狱服刑了三年。
陈邦全赶着猪走了,张雪兰赶紧把外面的鸡、鸭赶回屋子,地上撒了一地的苞谷,带上身份证、收拾了几件衣服,锁上门坐个面包车进城去了。
按照陈邦全说的,她在市里汽车站买了一张当天去大竹的汽车票,149块,虽然有点贵,但去看儿子,她觉得很值得。
坐上大巴,已是下午3点,她很庆幸这是当天最后一班车。没出过远门、也没坐过大巴的张雪兰不知道这五个小时是多么漫长、多么难受的时间。
大巴是封闭的、不通风,张雪兰晕车,车没开多久她就恶心想吐,她不好意思叫司机停车,即使司机想停车,上了高速也没那么容易停车了。旁边的一位年轻女子看见张雪兰想吐,从前座的靠背上扯下一个塑料口袋递给张雪兰。
“要吐就吐到口袋里,莫吐到外面来了,小心点!”女子说。
张雪兰一把抓过口袋,谢谢二字还没说完,就打开口袋把脸埋了进去,哇哇直吐。
一见这场景,周围的人赶紧用纸巾捂住鼻子和嘴,邻座的女子迅速把脸扭向窗边。
吐得肚子里实在是没货了,张雪兰才算好一点。她小心翼翼地把口袋扎起来,放在自己座椅下,但味道还是充斥着整个车厢。在一个停车区,司机叫张雪兰将袋子扔进垃圾桶,这才让乘客们的抱怨少了些。此后张雪兰在车上昏昏沉沉,遭罪了五个多小时,车终于到达了大竹城区,这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看着人来人往的陌生人、闪烁的霓虹灯,张雪兰更加头晕了。慢慢的她才回过神来,监狱通知是后天的事情,怎么今天就急匆匆的来了,现在上哪里过夜啊?
“吃饭、住店,老人家,你吃饭还是住店嘛?”车站外一中年女子举着一个“吃饭住宿”的牌子向张雪兰喊道。
“我不吃饭,也不住店。我就想问哈去大竹监狱怎么走?”张雪兰问这中年女子。
“我遇得到哦(怎么这么倒霉),你要去监狱啊!不晓得!”这女子骂骂咧咧朝另一个乘客走去。张雪兰不知道,这些生意人讲究什么“监狱”、“犯人”的。
“老人家,现在去监狱恐怕也过了探视时间,你就在这附近找间便宜的旅店住下,明天一早打个出租车去。你莫跟司机说去监狱,你就说去东大街,下了车你再走几百米。不然没有人载你去。”这时一个年轻小伙子告诉张雪兰。
“谢谢啊,小伙子。”张雪兰一边感谢,一边打量着这个男子。张雪兰觉得这个男子年龄和儿子陈达贵相仿、身高也差不多,面相也有几分相似。
听了小伙子的话,张雪兰在车站附近找了一家旅店。
“我住店”张雪兰跟旅馆老板说。
“单间100、双人间160,你要单间还是双人间”老板问。
“一个人住,单间就可以了。”说完张雪兰就从衣服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张100的给老板。
“单间100、押金100,到时房间里的东西没有损坏、丢失,100的押金再退回给你。”老板不屑一顾地跟张雪兰说。
张雪兰没出过门,她不知道住店的规矩,她只能听从老板的,把手又伸进衣服里面的口袋,抽出一张100的,把两百块给老板。
店老板接过钱,摸了摸,对着电灯泡又照了照,“老太婆,你这两张有问题哦!”
“有问题,啥子问题?”张雪兰赶紧问店老板。
“啥子问题,钱是假的。”说完把钱递回给张雪兰。
张雪兰将信将疑的接过钱,又把手伸进衣服里面的口袋,再抽出两张100元的递给老板,手里死死地抓着收回来的两百块。
“楼上204房间,这是钥匙。明天中午十二点前退房”店老板把钥匙递给张雪兰。
张雪兰背着行李,拿着钥匙,找到房间,进门赶紧把门反锁好。把手里捏出汗的两百块摸了又摸,对着灯光照了又照,她看不出问题!换了地方睡觉,她睡不踏实。一晚上就这样捏着两百块,半醒半睡。
早上七点多,张雪兰就起床了,急匆匆的退了房间,拦了一辆出租车朝监狱开去,想到与儿子见面时的情景,张雪兰很激动。二十多分钟后,车到了东大街,张雪兰给了37块的车钱。出租车离开后,她才想起自己早上走得急,忘了叫店老板退100块的押金。张雪兰想打车回去找老板,但她抬头看见远处就是监狱高高的围墙,想想儿子就在里面等着,她打消了回去的念头。背着包,朝高墙走去。
走到监狱大门,张雪兰这才感觉到监狱的围墙之高,围墙上还有铁丝网、墙头还有拿着枪的武警,而监狱的大门则是钢铁做的。看到有不少人往探视的窗口走,张雪兰也挤过去排队。好不容易到自己,工作人员的一席话又让她懵了。
“老人家,母亲节是明天,你们的活动是明天上午九点,你来太早了!明天早上八点半你再来外面登记排队。”监狱工作人员耐心地给张雪兰说。
“我晓得来早了,我五年没有见过我娃儿了,我来都来了,能不能今天就见一哈。”张雪兰说着多年没见儿子,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了出来。
“老人家,不是我不让你见。你几年没见,也是有权力探视的。不过探视都需要提前申请,不是说今天来了就可以安排见面。你就等到明天吧。”工作人员解释道。
听工作人员说得很有道理,张雪兰只好从窗口处退了出来。看着还有一天的时间,张雪兰不知道去哪里,这一天怎么过。
“老人家,你等一下!”监狱工作人员喊住了张雪兰,他好像看出来了张雪兰的神情。
“小李,老人家远道而来,不容易,你带她去招待所住吧!给她订下工作餐。”一名中年男子交代一名年轻人。
带着谢意,张雪兰跟着工作人员住进了监狱招待所。在这里,张雪兰门都没出过,他害怕走丢了,耽误了见儿子。好不容易熬过了一天,母亲节终于来了。
在探视窗口,张雪兰拿身份作了登记,过了第一道安检,一群参加母亲节的妈妈们跟着狱警终于走进了高墙之内,在进监区前,他们的随身行李被放进了储物柜,大家都两手空空的进了监区。
“大家跟我来,带大家先参观下监区的环境,这里是阅览室,服刑人员每天有一个小时的读书看报时间,也可以在这里看看《新闻联播》”狱警介绍道。“这里是厂区,他们在这里做一些手工。”“这里是医院,生病了就在这里治疗。”“这里啊就是大家住的地方。”
透过铁门,妈妈们看到宿舍里的一个个男子,有年龄和陈达贵差不多的,也有比他年长的。看着铁门外有人参观,宿舍里的服刑人员都在里面蹲得老老实实的,双手抱头、眼睛都一直朝外看。妈妈们也认真的看着宿 舍里的人,生怕错过自己的儿子。
转了一圈,都没看见自家的儿子,带着些许失望,他们来到一个大大的会议室,室外站着狱警,当他们走进会议室,随着一声令下,室内的狱警、服刑人员全都起身鼓掌,这掌声是献给这些平凡而伟大的母亲的。
“坐下”的口令一下达,全体服刑人员齐刷刷的坐下,坐得很端正。会议室的主席台上坐着两排警察、地方政府代表、还有媒体记者。主席台下方的前三排位置是空着的,专程留给妈妈们的。服刑人员坐在后面,妈妈们却看不到后面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张雪兰忍不住扭头看,但人太多,她根本找不到 儿子。
九点钟,活动正式开始,主持人介绍本次活动的目的、以及参加活动的领导嘉宾,随后就是监狱领导讲话,狱警代表发言、服刑人员代表发言。
当主持人念到“陈达贵”上台发言时,张雪兰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而后面坐着的陈达贵也站了起来,径直向主席台走去,向主席台鞠躬、再回过身向台下的妈妈们鞠躬。他看到了自己的妈妈、又好像没有看到,他站在话筒前,照着稿子一气呵成。言语中对自己过去犯下的错表示悔恨,感谢监狱的细心教诲,表示将真心改造、争取减刑、早日回归家庭、回归社会。
听着儿子一句句真心悔改的话,看着他虔诚的神情,作为母亲的张雪兰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无论母亲哭得有多大声,没有狱警的命令,陈达贵都不能私自往前一步,他只能将眼泪藏在眼睛里,把愧疚、难受藏在心里。
在工作人员的劝导下,张雪兰才稍稍平复下心情。而陈达贵则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随后狱警和服刑人员都动了起来,把座位重新布置了一番,妈妈们分五列坐着。随着“母亲”音乐响起,服刑的儿子们分成五列,每人端着一个温水盆,排着队整齐的走出来,走到自己母亲的身前,放下水盆,单膝下跪。看着盼望已久的儿子跪在自己面前,所有的母亲们都泣不成声,此时的儿子们,也难掩心中的愧疚之情,眼泪狂涌。陈达贵望着自己的母亲,容颜比五年前苍老了许多,头发白了大半。他双眼汪汪地望着母亲,双手把母亲的一只脚抬起,缓慢地脱下千层底布鞋、脱下袜子、挽起她的裤腿,将母亲变形瘦小的脚放进水盆里。
28岁的陈达贵,这是第一次给母亲洗脚。而小时候,母亲却不知给自己洗了多少次。他的手沾上水,轻轻的抚摸着母亲的双脚,一遍又一遍。而张雪兰则抚摸着陈达贵的寸头,一遍又一遍,慢慢的,她的头靠向他的头。
“娃儿啊,你哪门(怎么)那么笨啊,他们有仇,人家不动手,你动啥手啊,你这大学的书是读到猪肚子里面去啦啊。”张雪兰一边哭、一边怪罪着陈达贵。
“妈,我错了、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改。”这是五年来,陈达贵第一次亲口给母亲认错。
“你现在晓得错了,还有机会,你还年轻。你老爸已经等不到你出来了,他先走了.......”一听父亲过世,陈达贵觉得是自己害死他的,悔不当初、哭得更加的厉害。
“我也是快七十的人了,离天远、隔地近,也不晓得能不能看着你出来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啊!”张雪兰劝诫着陈达贵。
“妈,我晓得了!我一定好好改造,争取减刑早日出去,你也要照顾好自己,一定要等我出去啊,我还没让你享福。”此时的陈达贵字字肺腑。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半天的母亲节活动很快就结束了,趁着大家来回走动的时机,张雪兰匆忙将身上的几百块塞给陈达贵,让他在监狱里面用,塞完钱就依依不舍的跟着队伍离开会议室。
陈达贵深知母亲给钱的行为是违反规定的,他主动将钱上缴给了狱警,狱警接过钱,赶紧去追张雪兰。
“阿姨,陈达贵在监狱服刑没有花钱的地方,他只要安心改造就好!这钱你拿回去吧,你好好照顾好身体,等着他回去。”这个狱警就是当初给张雪兰打电话的女子柳婉玲。
张雪兰接过钱,低头向女狱警致谢,然后随着大队人马,走出了监狱、离开了大竹,回到了自贡老家。
第二天赶集,张雪兰将狱警还回的百元纸币拿到邮政银行找人鉴定真伪,经过人工和机器的双重检验,全真无伪,这时的张雪兰才把心放下来。她心里盘算着拿钱再找陈邦全买两头猪仔,把猪养肥卖了赚钱,一批又一批,把赚的钱给儿子存起来,等儿子出狱找工作、结婚生孩子。
走出银行、来到人群中,张雪兰胸口一阵剧痛、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晕倒在大街上。她彷佛看到一片油菜花,光着屁股的儿子在油菜地里钻来钻去,她手里拿着一个棍子,不停的追赶,丈夫在一旁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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