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海军的最后一枪——记“镇远”舰副管驾杨用霖

1889年2月20日，也就是清光绪皇帝载湉大婚的前五天，朝廷批准了李鸿章、丁汝昌提报的北洋舰队军官配置方案。随着电报传来的喜讯，82位海军军官一齐向京师方向下跪，叩谢皇恩浩荡，遥祝龙凤呈祥。

这当然是来自今人感性笔法的猜想，详情如何，实际上今天的我们一无所知。这次公布了5副将、3参将、7游击、21都司、46守备。在这个军官队伍或这份名单中，有个人——杨用霖，特别引人注目。杨用霖，“船生”出身，此时的职衔是右翼中营游击、“镇远”舰副管驾。

自学成才

根据《北洋海军章程》的规定，北洋海军的战官艺官，都须从水师学堂毕业，受过专业训练；士兵最高只能提拔到实缺千总。而且，在北洋舰队的组织架构中，只有“定远”、“镇远”两艘大吨位的铁甲舰才设有“副管驾”这个岗位。“定远”舰副管驾为李鼎新，毕业于“福建船政学堂“第二届驾驶班学生，复为第二批留英学生。相比之下，杨用霖能够突破军官和士官的界限和藩篱，跻身到技术性、专业性要求极高的海军高阶军官行列，显然是有着过人之处。

杨用霖“少失怙恃，依伯兄腾霄以居”。[1]这样的家庭背景，杨用霖是不能受到良好的学校教育的。可为参证的是，同为福州人氏的严复，在投考船政学堂时，为了求得远亲的担保还闹出了纠纷；林泰曾虽然“少依寡嫂”，因为和林则徐、沈葆桢等世家有亲戚关系，顺利入学。而杨用霖，显然是家境贫寒且无富裕亲戚的。

命运的转变，迟至1871年。这一年，已经18岁的杨用霖，投身海军。在福建船政的“艺新”炮舰上，他遇到了他人生的第一位导师——许寿山。许寿山毕业于福建船政学堂第一届驾驶班，后在1884年8月23日中法马江海战中壮烈牺牲。许寿山“为人喜山水，善书工咏，有儒将风度。”“好结交天下豪杰，亦常以豪杰自命。”杨用霖能处在这样的环境熏陶之中，实为人生大幸！在许寿山的引导、指导下，作为随船学习的“船生”，杨用霖开始了他的学习之旅。

“习英国语言文字及驾驶、枪炮之学。”“日夕勤劬，寒暑不辍，而颖悟锐进，于航海诸艺日益精熟”。[2]

18岁开始学习，这个年龄已经晚了，甚至够得上很晚。杨用霖要取得一点成绩，显然是具有过人的禀赋，还要付出超常的努力。杨用霖不自弃，勇于向上，而且又幸运地遇到了他人生的第二位关键人物——林泰曾。林泰曾是福建船政学堂驾驶班第一届的优秀毕业生，又是第一批海军留英学生。1879年冬自英返华，林泰曾出任蚊子船“飞霆”管带，后来出任北洋舰队的二把手——左翼总兵。林泰曾的身上有着浓烈的书生气质，在这样的人的领导下，杨用霖的学习之旅更加顺畅。

“林镇军泰曾自英学成归国，由闽带舰北上，调与偕行。”加入北洋水师序列之后，杨用霖更加刻苦。“公暇益肆力于书籍，手不释卷，才识逐日以增进，长官咸倚重之”。[3]

脱颖而出

在军队这所大学校里，杨用霖边学边干，很快便在众多水手中露出头角。

参军不久，杨用霖便成为“振威”（1872年12月下水）炮舰管炮官，又升为“艺新”（1876年3月下水）炮舰二副。1880年初随林泰曾到北洋水师后，历充“飞霆”、“镇西”炮舰二副。当年冬天，随丁汝昌、林泰曾赴英国接带“超勇”、“扬威”二艘快船，充“超勇”二副。回国后，因接舰有功，升为“超勇”大副。1885年，调升“镇远”铁甲舰大副，又升帮带大副，赏戴花翎，以守备用。1888年，北洋海军正式成军，定海军军制，李鸿章奏请以杨用霖署右翼中营游击、“定远”舰副管驾。1891年，李鸿章大阅北洋海防，以杨用霖训练有功，升为参将，赏加副将衔。

从杨用霖的履历中我们看到，北洋海军的人事制度也并非铁板一块。像这种破格提拔的军官，我们可以知道的，还有后来在丰岛海战中壮烈牺牲的柯建章，也是船生出身，时任“都司衔中军左营守备”、“济远”舰枪炮二副。

接下来，杨用霖的杰出表现还在继续。1894年9月17日，北洋舰队与日本联合舰队在大东沟海面展开主力决战。战斗打响后，杨用霖奋然对部下说：“战不必捷，然此海即余死所！”又说：“时至矣！吾将以死报国”。部下激动得掉眼泪说：“公死，吾辈何以为生？赴汤蹈火，惟公所命！”[4]杨用霖海战中的具体动作，我们已无法确知，但“镇远”舰表现出色，已为人们屡屡道及。当时英国远东海军舰队司令斐里曼特即称：“日军不能全扫乎华军者,则以有巍巍铁甲舰两大艘也”。[5]而还有外人则赞道：“靡此，而定远殆矣！”[6]不论是协助舰长林泰曾，还是自己直接指挥，杨用霖显然是功不可没。战后朝廷下旨表彰十名军官，杨用霖得补用副将，赏加捷勇巴鲁图勇号。

1894年11月，日军大举进攻旅顺基地。“镇远”舰随队避回威海，进口时舰底触礁进水，管带林泰曾忧愤自杀。杨用霖因东沟之役“尤为出力”，升护理左翼总兵兼署“镇远”管带。

这个人很了不起

“这个人很了不起！”[7]四十多年之后，他的战友萨镇冰这样评价。

军人，除了有知识，还要有与军人职业、身份相配合的性格。懦弱和轻躁，都不是合格军人应有的品质。萨镇冰能够这样评价自己的战友，显然是有理由的。史料中的人物评价，常常可以是三七开或者四六开。而对于杨用霖，我们能够看到，所有人特别是他的战友们，几乎全部是毫不吝啬的赞誉之词。

与其一同往英国接带“扬威”、“超勇”的池中祐：性喜任侠，尚气节，重然诺；平居寡言语。好饮酒，酒酣则侃侃谈天下事，旁若无人。常谓丈夫当立功，名垂不朽，勿与草木同朽。在营治军，严明有威，而爱抚士兵不啻家人子弟，疾苦劳顿必亲临慰问。士兵感戴，亦依之如父兄也。[8]

一起参加了大东沟、刘公岛两战的“广甲”管轮卢毓英：待人接物，淳厚忠诚，生平未尝言人之短，笑人之过。故水师之人无不敬而爱之。 [9]

天津水师学堂总教习严复：日后必为海军名将。[10]

北洋海军总查琅威理：有文武才，进而不止者，则亚洲之纳尔逊也。[11]

现在我们来盘点一下杨用霖的特点，有知识，有追求，有情怀；性格沉毅与豪爽兼具，且收放自如；管理严格，却又能与士兵打成一片。这不正是我们所希望看到的军中名将风范么！

但是，走上了战场，这位未来的东方纳尔逊能够创造奇迹么？落后就要挨打，落后必然失败。纵观近代史，日本这一不断向我们发起挑战的对手，从政治、经济、军事、科技，在迅速步入了近代化，而老大清帝国却固步自封抱残守缺，仍然处在中世纪蒙昧专制的状态。这二者的较量，就近了说中日甲午战争，虽然战场上大多数的官兵尽了他们的努力，浴血奋战甚至献出了生命。但是，如果有人希望清帝国能够最终取胜，我们只能奉送两个字：才怪！杨用霖们在枪林弹雨中苦战不胜时，心头回荡着的，恐怕是项羽前辈的那一句：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奈若何……

舍生取义

1895年2月，刘公岛保卫战打响。此时的北洋舰队，仅残舰数艘不足成军，困兽独斗，外无救兵，在日军海陆夹击之下，覆灭已是毫无悬念的了。11日，右翼总兵刘步蟾自杀，12日提督丁汝昌自杀。一些军官伙同洋员加紧投降的步伐，14日威海营务处道员牛昶昞在日舰“松岛”上签署了降约。而2月14日这一天，杨用霖也自杀殉节。池中祐在《战役死难群公事略》中记述了杨用霖死难时的惨烈场面：

“闻（丁、刘）二公之亡，心为奇痛，慨然思所以自处，因颂文信国‘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之句，引枪衔口发弹自击，脑浆自鼻窍垂注如箸，犹端坐不仆，观者惊以为神。”[12]

“广甲”舰管轮卢毓英的记述更加详实：

“‘镇远’管带、护理北洋左翼总兵杨用霖，于签字画押之后，便假回船，不动声色。将其侍人遣出，端坐于官舱，自饮手枪，灌脑而卒。其船诸将忽闻官舱有声如雷，急入视之，见其独坐椅上，垂首至胸。前视之，已亡矣。血穿鼻孔而出，滴落胸襟，手内手枪犹拴而不释。勇哉！杨公；伟哉！杨公。可以千古矣！”[13]

刘公岛一战之最后，取胜无望、求去不能、投降不肯的情况下，清军主要将领相继仰药自杀，陆军有负责岸防的绥巩军统领戴宗骞、刘公岛护军统领张文宣，海军则有左翼总兵林泰曾、右翼总兵刘步蟾、提督丁汝昌。我们没有对古人的死法说三道四的权利，自己杀死自己，比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上杀死敌人，需要更大的决心和勇气。但在这里，我还是不能不用今人姜鸣的一句话来结束本文。

杨用霖是真汉子，即使自杀，他也比选择服食鸦片的三位上级更壮烈更为军人化。他发出的是，北洋海军的最后一枪！[14]

[1]池仲祐：《海军实纪·战役死难群公事略·杨镇军雨臣事略》，见戚其章主编：《中日战争》（12），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391 ~393页。下同。

[2]池仲祐：《海军实纪·战役死难群公事略·杨镇军雨臣事略》。

[3]池仲祐：《海军实纪·战役死难群公事略·杨镇军雨臣事略》。

[4]池仲祐：《海军实纪·战役死难群公事略·杨镇军雨臣事略》。

[5]邵循正主编：《中日战争》（7），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第550页。

[6]池仲祐：《海军实纪·战役死难群公事略·杨镇军雨臣事略》。

[7]孙建军整理：《北洋海军官兵回忆辑录·萨上将会见记》，山东画报出版社2017年版，第88页。

[8]池仲祐：《海军实纪·战役死难群公事略·杨镇军雨臣事略》

[9]孙建军整理：《北洋海军官兵回忆辑录·卢毓英海军生涯忆旧》，山东画报出版社2017年版，第40页。

[10]《致陈宝琛书》（光绪二十年八月二十四日），《严复集》（），第 页。

[11]戚其章主编：《甲午战争》（12），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392页。

[12]池仲祐：《海军实纪·战役死难群公事略·杨镇军雨臣事略》

[13]孙建军整理：《北洋海军官兵回忆辑录·卢毓英海军生涯忆旧》，山东画报出版社2017年版，第39页。

[14]姜鸣：《龙旗飘扬的舰队》，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416页。

文字：孙建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