谏山创《进击的巨人》：我想要伤害读者

　　谏山创，19岁创作出《进击的巨人》的天才少年，一个让全球漫迷直呼无情的漫画家——想要伤害读者，是他一直坚持画漫画的理由。

　　在谏山创的巨人世界，充满了狰狞恐怖的会吃人的巨人。这里鲜血淋漓，每一集剧情都心跳爆表，人们面临着真正的恐怖。

　　“唯一真正的监牢是恐惧，唯一真正的自由就是摆脱恐惧。”恐惧与自由，是巨人世界的主题。

　　《进击的巨人》最终季当前更至第5集：宣战布告。全集24分钟，战斗的场面不足30秒，恐惧却冲破屏幕，扼住读者的咽喉。宣战布告是我目前最喜欢的一集，信息密度极高，镜像对比堪称艺术。短短20分钟，将各方关心、矛盾、挣扎表露无遗。

　　“此时无声胜有声”，才是恐怖的精妙。在大战爆发前，谏山创带领我们窥探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海洋，潜藏的可怕居民。

　　一边是主角艾伦与莱纳的旧友对谈，一边是政客戴巴的世界演讲。看似温馨的老友对谈，其实是一场灵魂审判；看似激动人心的世界演讲，其实是一场联合开战宣言。

　　9年前莱纳破墙而入，化身巨人攻陷艾伦的故乡，造成无数生灵屠戮。艾伦目睹自己的母亲被巨人吃掉，鲜血染红了平静的村庄。曾经的家园伤痕累累，到处都是人体的残肢，损毁的建筑，以及落荒而逃被吓破胆的幸存者。

　　面对艾伦平静的提问，莱纳瞳孔剧烈震荡，满脸冷汗。他的膝盖被吓软了，跪倒在地。那些日夜折磨自己的恐怖回忆再次涌上心头，击垮他的所有意志，但求一死。

　　而这一切还没完，当艾伦用鲜血直流的手握住莱纳，电光火石间变身巨人，在全世界面前张开獠牙，血口吃人时，人群眼中的热泪尚未凝固，绝望彻骨的现实，将伤害推至最高潮。

　　但作者依然告诉你，不要走开，屠戮才刚刚开始——即将揭开帷幕的第6集“战锤巨人”才是恐怖的盛宴。

　　早前，谏山创就曾评价战锤巨人部分，是他自己最喜欢的战斗场面，他表示：“虽然在画艾伦和战锤巨人时线条很多很辛苦，画完之后非常满足，一直会忍不住去看这个场景的成品。”

　　在残酷世界全面引爆前，我们来聊聊作者谏山创，聊聊他的“恐惧”美学。

　　《进击的巨人》最我惊叹的，是它的悬念。这样一个宏大的连载了十多年的故事，谏山创从一开始就构思好了漫画的核心内容和结局。

　　他就像一位魔术师，每次只给你看到一点点真相。当你以为这就是全部时，为你揭开不可思议的另一面。

　　这个吃人的巨人世界，每次只露出一点点真容，为你揭开世界的一角。作者埋伏了数不清的天堑、地道，伏笔丛生，牵引着读者感受恐怖的暴击。每当读者以为终于可以喘口气，要为正义摇旗呐喊时，作者就摧毁这座城池，告诉你更可怕的在后头，这还不是最恐怖的。

　　谏山创内心那个完整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作者想要借此表达什么？他想让读者铭记在心的是什么？

　　我们不妨从谏山创的创作灵感出发，一起去一探究竟。

　　一个创作者，他的灵感起源，逃不开两个要素：童年与故乡。

　　谏山创出生于日本大分县立日田市大山町，这是一个群山环绕的小村庄，走出村庄，看看外面的世界是谏山的梦想。

　　作者的这些理念，也注入到了他的作品当中。

　　《进击的巨人》主角艾伦就生活一个由三座高高的围墙围起来的世界——帕拉迪岛。帕拉迪岛的人民被50米高的城墙保护起来，外面就是吃人的巨人，走出去就是葬身之地。

　　他们已知的历史只有100多年来墙内的历史，再以前的历史无从考证，也没有人记得，教科书也不让提问，走出去的人都有去无回。

　　在好朋友阿尔敏的启发下，艾伦第一次产生走出高墙，夺回自由的渴望。

　　在城镇化迁移日趋平常的今天，离开家乡去外面的世界闯荡，似乎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但在谏山创笔下，它变成一场关乎自由的生存之战：弱肉强食，必须通过与巨人战斗，才能夺回自由！

　　也许在谏山创的童年中能找到答案：从小体弱，体育、打架从未赢过，沉迷特摄剧的变身英雄中，想要变得和英雄一样强大。

　　这不就是一个普通男孩少年时代最常见的样子吗？的确如此。

　　如果非要寻找谏山创成功的原因，我想采访中的这几句话，隐藏着讯息：“弱者的劣等感充满了他的心中，他少年时代的一直以来的这份信念寄托于漫画中，在19岁时，起草了《进击的巨人》。”

　　谏山创有少年的极度敏感，对漫画的执着与热爱，并且付诸行动，将自己的愿望具体化。

　　当我试图去总结谏山创的创作灵感时，我脑海中总是浮现一个走出村庄的少年。他看起来平凡无奇，目光如炬，他似乎总在暗暗下着决心，一直向前，一直向前。

　　他的内心热情滚烫，纤细敏感，他有一点幼稚，甚至不成熟，他还没有建构起自己的思想，听到别人的梦想，就把它当作自己前行的明灯。他的想法幼稚，又听不进别人的意见，注定会遭遇挫折。

　　然而，他只顾一腔热血，奋力向前，似乎看不到前路的荆棘。

　　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坚定往前冲的那一刻，他心里也没有底，只是凭本能去做，一路跌跌撞撞地前进。

　　外面的巨人是未知的恐惧，闯出去才有自由。

　　这个走出村庄的少年，心中完整的世界是怎样的？

　　如果现实世界是一枚硬币，巨人的世界就是硬币的另一面。在擅长造星造神的时代，谏山创造出了巨人。并亲手打破巨人的金身，带我们看到巨人面具下，人的样子。

　　就像我试图了解谏山创的时候，搜集他诸多的采访资料，一不小心就容易把他定义成传奇天才。而他用作品，一次次地告诉我们，除去作品的光环，自己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我们都一样。

　　我们都一样，有作为人的平凡和无力。再厉害的人，也曾用追随的目光仰望着那些在他们眼中生而特别之人，感叹自己的命运。

　　主角艾伦，被命运垂青的幸运儿，一度被谏山创形容为剧情的奴隶。艾伦的主角光环一直被捶打，从一开始就是普通男孩的设定，他脆弱又敏感，固执而幼稚。作战能力比他强的有兵长、三笠；比他聪明的有阿尔敏、让；比他坚毅的有亚尼、莱纳；比他活泼的有夏莎、柯尼……

　　我们都一样，《进击的巨人》每个人物都是动态的、多变的、复杂的，像极了现实生活中的人物。

　　聪明如阿尔敏，他常常因为瘦弱受欺负，担心自己拖累朋友，辜负同伴期望的人；坚毅如莱纳，他作为敌国间谍，内心的煎熬与崩溃时时刻刻将要击垮他；领导力如团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不过是一个追求真相的孩子……

　　艾伦的母亲，卡露拉，这个开场就被巨人吃掉的普通女人。替作者解放了普通人背负的枷锁：“难道不是特别的就不行吗？生而伟大，每一个生命都值得珍视。”

　　艾伦，是谏山创最不愿意面对的内在的自己；莱纳，是作者公开表示最喜欢的角色。在“宣战布告”这集中，艾伦多次向莱纳表示：我们都一样。

　　什么是我们都一样？屠龙的勇士最终变成恶龙。莱纳与艾伦，都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家园，守护心中的正义，“不得不”屠戮他人的家园。

　　我们都一样，当政客戴巴眼含热泪，呼吁全世界人民联合对帕拉迪岛宣战时，镜头扫过了马莱国的孩子，也扫过帕拉迪岛的艾伦。

　　我们都一样，会因为内心的恐惧，把不同阵营的异见者当作面目可憎的恶魔。我们都一样需要抱团取暖，同仇敌忾。

　　我们都一样，被教化成正直忠诚的样子。在我们亲身去闯荡世界之前，早有对于世界的“成见”，我们认为那就是自己的思想。

　　我们都一样，在某种力量的推动下身陷地狱，内心煎熬不得自由，不知道希望何时降临。

　　巨人的世界残酷而美丽，人性的弱点被无限放大，逼至绝境，有的人感叹身不由己，有的人不断前行。这个世界如此暴力，如此矛盾，和现实世界如此不同，又如此相似。

　　谏山创一次次打破巨人的金身，告诉我们吃人的巨人是人变的，其实是人在吃人。这些普通人从小被培养，成为战争利器。强调我们都一样，意义在哪？

　　打破巨人，就是打破人为制造的矛盾对立。作者带我们切换视角，看到灾难的不断循环重演，看到血流成河的历史。在恐惧与创伤中不断地完成自我批判和审视。终于，我们认清了一点事实：作为人，我们都一样。

　　巨人的世界，对我来说意义就在于，走出自己的藩篱，拥抱更多的可能性。不轻易评判人，把他等同于巨人、怪物、敌人、工具，抹除他的生存与情感。生而为人，我们都一样，世界的进步就在于普通人一寸又一寸艰难不懈的跋涉。强调一样，多一些彼此的爱与理解，“我们”这个共同体可以走得久一点。

　　为什么谏山创如此热衷于制造恐惧？恐惧对于当下的意义是什么？

　　吃人的巨人是怎么孕育出来的？

　　谏山创在回答这个问题时，兴奋地谈论自己的恐惧启蒙，仿佛被唤起了鲜活的记忆。一阵兴奋过后，他似乎累了，微微仰靠在计程车后座，有些疲惫地说：最近没怎么感到恐惧，有点可悲。

　　恐惧是什么？在巨人的世界，它是残酷世界的生存法则。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常常提到爱、快乐、愤怒和悲伤，认为这些才是主导我们前进的动力。科学研究显示恐惧才是老大，它时刻主导着我们的决策。

　　当我想起自己的恐惧，总会自动联想到自己胆小畏缩的一面。恐惧的感觉如此强烈，让人不由自主想要挣脱它的牢笼。可当我逃脱它的牢笼，获得自由，却暗暗渴望着一座新恐惧的牢笼，帮我抵挡自由丛林的野兽。

　　在心理学上，恐惧是一种最自然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它是人类面对世界的自动反应。恐惧与逃避反射结合，被视为自我保存本能的表现之一。

　　恐惧提升我们对于危险的“预期”，让我们直觉敏锐、蓄势待发，这种预期准备将有利于我们的生存。

　　但如果深入研究，在危险迫近时，唯一有利的，便是首先保持头脑冷静。估算自己所能支配的势力与降至的危险，然后决定最有希望的办法是逃避、防御或进攻。过份的恐惧实属无益，没有恐惧反而能有较好的效果，过份的恐惧将导致一切行动变得麻木，连逃开都难以做到了。

　　如果用一种关系来比喻恐惧与我们的关系，我想应该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人与猛虎的关系。恐惧是心头的猛虎。一开始你惧怕它，它足以让你丧命。后来你驯服它，饲养它，让它为你猎食，完成共生。

　　李安对于恐惧的意义，做了精彩的解读：“怕才有劲，怕才让你会提高警觉。就像小孩和老虎一起漂流过海，后来他发现，没有那个老虎他活不了。没有那种恐惧，就没有让他有一个惊醒的感觉。他对老虎的恐惧提了他的神，增加了他的精气神，所以那种提高警觉的心态，其实是生存与求知学习最好的状态。有时候我需要一点刺激，很怕自己堕怠了，很容易陈腐，被淘汰。”

　　希望你心中也常常有“巨人”作伴，不断与他斗智斗勇，感受到他带来的恐惧与清醒。你们一路并肩作战，尝尽悲喜，回首来路时，你不觉惊呼：一路有你，真是太好了。

　　2021.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