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之后24年，陈忠实何以再无佳作？是江郎才尽也另有隐情

前“陕西农民”陈忠实，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写出一部“去世后可以垫枕头的书”。为了这个宏伟的人生目标，他坐薪悬胆近30年，才终于得偿所愿。

陈忠实.1942—2016，生于陕西西安霸陵乡西蒋村一乡村教师家庭

他年轻时饿着肚子，就想着写“大部头”。1965年1月，高中毕业“返乡务农”不久的陈忠实，就已经发表作品，时年23岁左右；整个1970年代，稿酬制全部废除，但他还是以每年10部短篇、1部中篇的进度写作。这些，用意都在作基本功的锻炼，为写“伟大作品”而匍匐前行。尽管，此时的他，论身份不过是一介乡村教师、公社临时干部，“主业还是农民”，不免异想天开无知无畏。

现实中的“白鹿原”现况

那个最“内卷”的时代，一个穷山坳里的文青，要改变命运走出黄土高原，除此实际也并没别的办法了——这是与他并称“陕军三架马车”的路遥、贾平凹都曾面对的困境，莫言就坦白写作初衷只为了每天能吃上饺子。2008年，功成名就的陈忠实写散文《三九的雨》回忆往昔，直言会窝在老家村子20多年，“只为梦想起飞，只为作家梦的实现”。

初中毕业时的陈忠实（前排左一)

好在功夫不负苦心人。在历经多年的构思、案头准备及实地考察后，毅然将妻儿长辈安置城中只身来到乡下祖宅的陈忠实，终于在1988年4月1日那天，打开了一个16开硬皮笔记本，写下了长篇小说的第一行。靠着每月150元的工资苦撑，如此“著书黄叶村”闭关4年，“有时悄悄回一趟，拿点妻子轧的面条或蒸馒头，平时就下面条、馏馒头吃”，熬到1992年腊月终于完稿。一朝书成天下皆知，不仅震动了中国文坛，在数年后顺势折桂第四届茅盾文学奖，而且成为闪耀至今的影视剧大IP。

这部小说，就是史诗格局的《白鹿原》。而“陈忠实”这个名字， 从此也与“文学大家”四字绑定，其在当代文坛的地位堪比马云许家印之于商界、李彦宏马化腾之于IT。莫言获诺奖时，网上就有声音认为，最有资格受奖的当是《白鹿原》。

与路遥、贾平凹等好友

这当然是一场完美的“逆袭”。一个中学学历的“黄土地农民”，用了近30年时间，去完成“一本红楼梦那样垫枕头的书”，本身就是“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传奇。

尽管看他回忆文字，当年《白鹿原》出版，当得知是按最高酬30元/千字起算时，陈忠实告诉妻子的第一句话，是“我们成了万元户了”——这话透着一个穷书生无尽的辛酸。此前，他的妻子其实并不太理解搞文学的，据说每每当着客人的面骂他“没啥用，挣不了钱”，经常唠叨的一句话是“你不如去开养鸡场，还可以吃几个鸡蛋，10年写出什么了，没一点成果”。

1975年，陈忠实在韩城毓秀桥

写完《白鹿原》之后的陈忠实，功成名就扬眉吐气，所到之处都是鲜花，香烟也非雪茄不抽。“2006首届中国作家富豪榜”发布，他以455万元的版税收入，荣登第13位，早已身家不菲；而其身份，也从农民、到文化名人、到在册富豪、到高级官员再到文坛领袖，转换之急剧宛如一部跌宕起伏的个人英雄传略。

但是，名利双收的同时，横亘在他脑海中的一个焦虑感，却也是如影随形的：自1992年写出《白鹿原》，此后24年直到去世，陈忠实不仅再没写出一部长篇、再不曾贡献出可与《白鹿原》颉颃的大作，连一本稍微有分量的作品都“盖阙如也”，几乎完全是“咄咄书空”状态，似乎真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一本书作家”。此后20多年，身为“文坛领袖”的他，所有的文学贡献仅是一年一短篇，平均1天10个字，真正“惜字如金”，反响也几乎无声无息。

与孩子们，“公社干部时期”

他写成《白鹿原》时，恰好是知天命的50岁，还处在一个作家最好的喷发期。对照他的同行“哥们”贾平凹等人，至今还以平均两年一部长篇的速度快马加鞭与时间赛跑。连“下笔最矜持”的路遥，生前都差不多是一年一本的状态，是凡可以得名者必全力赴之。如果说，莫言精神上永远没有“走出”高密，那陈忠实则是余生都被《白鹿原》“套牢”了。陈忠实的创作，随着白嘉轩的垂垂老去，也日益沉寂了。

这到底是江郎才尽，还是“躺在功劳簿上睡觉”飘了，亦或是藏有隐情的赍志而殁，成了无数人的疑惑。

他看中王全安的电影改编，但没有成功

从一些记录中，我们知道陈忠实自己，是“壮怀激烈”的。老骥伏羲，廉颇未老，他从未把《白鹿原》视为终结篇。

这位高高瘦瘦、一身素朴打扮、拎着一口陕西方言，画面太像田间地头农民的“关中大汉”，一生钟爱文学远离功利雄心勃勃，显然也不会甘心就此解甲归田，含饴弄孙去。他是一个宽厚敦诚之人，似乎世俗之事都不太在乎，唯独对写作终其一生都很严肃。《陈忠实文集》责编刘稚说“陈忠实是把文学当成了事业”，这句话是传神写照：

早先，有位陕西农民想靠写稿补贴家用，可自己名字发不出去，就伪托陈忠实之名发表，陈忠实得知后不但不怪罪，反倒“很想见见他”，临终前还“常常会想起这位农民，惦记他”；而与陈忠实有过接触的人，也会晓得他的习惯——每天香烟盒上总密密麻麻记着一些事情，用处相当于李贺的“诗囊”，全部都是他的写作素材。《白鹿原》问世数十年，他其实一直都在改。

《白鹿原》：乡土中国的挽歌？

如今还可查到的是，在1993年第3期的《小说评论》杂志上，有一篇他《关于〈白鹿原〉的答问》，里面明确记录过他的设想：即最起码在60岁之前，得再写成一部长篇；此后也计划每10年为一个时间段，“对长篇的结构艺术进行各种探索”。他还郑重强调，50—60岁“无疑是生命历程中，所可寄托的最有效、也最珍贵的一个十年了”。对于新的长篇，他是踌躇满志的。

“关中农民”群像

他的身体状况也长期良好，后来患上舌癌并为之卧床不起，是去世一年前的事了。2008北京奥运会，他还是陕西段的火炬手，激情地跑在古城西安的路上，以至于后来病逝讣告传出时一众亲友都猝不及防不敢相信。他其实很爱清静，有同事回忆，晚年的陈忠实连办公室都不怎么去，“而是会躲到工作室写东西”。我们还知道的是，自2000年后，经其同乡运作，他受聘为西安石油大学特聘教授，在西安雍村有了“秘密住所”，此后10余年“日日素简地在学校食堂吃着大灶”，除讲学之外一心创作新作品。他不是成名后，就忘乎所以，失掉了一个作家的本分。

陈忠实书房

总之，这一切都表明，50岁之后的陈忠实，有着最好的条件、甚至是时间去创作“另一部《白鹿原》”的，而他自己也一直为此而汲汲准备着。在写完《白鹿原》后，有人问他为何不像路遥那样把笔扔掉，他哈哈一笑说“舍不得”。如此“舍不得”，最后又近乎交了白卷，才是疑云。

其实，“疑云”并不复杂。一句话归纳，就是晚年的陈忠实、功成名遂后的陈忠实，下笔日趋谨慎，更越来越力不从心，是以与在场化写作渐行渐远了。后来有同行批评他“江郎才尽”，也是部分事实。

陈忠实书法——坚决不卖字，这点与贾平凹对照鲜明

这又是一个“英雄日暮”的故事：新时代的“白鹿原”日新月异，往昔的文坛老将陈忠实，则不免老了，力不从心了，看不大懂世界了，似乎也一时才尽了。他太想再创辉煌了，太想超越《白鹿原》另起炉灶了，可惜越是这样，就越是事与愿违。在很多人的回忆中，晚年的陈忠实，一跟知交打电话，就感叹自己“很寂寞”，这不是无病呻吟，而是真感苦痛又只能徒叹奈何。

看中李梦“白灵”角色，却又因故换角，各方留下遗憾

一者，陈忠实起步很晚、读书很少，精神世界永远都是“关中大地上人民的斗争”，他的文学创作理念、他的小说审美意识，其实都不免落后。看他作品，从1973年的《接班以后》到2005年《白鹿原纪事》，清一色都是很泛政治化、革命化的叙述套路，似乎离开“民国的白鹿原农村”，就无法言说。对他文学手法影响最大的作家是柳青，可这样浅狭的精神资源如何可以应付当下中国，尤其是2000年后的中国？这样的陈忠实，正是高建群眼中的“老陈”：“从骨子里讲还是一个农民，身上具有关中农民的所有优点和缺点”。确实，陈忠实本质上与其亡友路遥是一路人，不像贾平凹变不完的文学花样。

这种捉襟见肘的“隐情”，无疑会限制他的创作，也令他在新时代无所适从。我们也曾看到，“后《白鹿原》时代的陈忠实”，也曾积极尝试、有效地介入当下生活，可总体上是失败的。《日子》、《关于沙娜》、《猫与鼠，也缠绵》等短篇小说，在技术上是娴熟的，陈忠实式的乡土风格也在有意淡化，但如此一改弦更张也就平平无奇了。即便是他最热衷于书写的高原农村，竟也平静到出奇，这与灼心的当下现实非常隔膜了。《白鹿原》后的陈忠实，倒头热衷起散文，小说渐趋稀少，长篇更是完全废置，显然是被迫无奈的“落草”。

“朱先生”显然有陈忠实自己的影子

其次，正如不少研究者提及到的，《白鹿原》其实已经耗尽了陈忠实所有的“文学资源与生活积累”。老实说，陈忠实本身天资不高，非天才型作家，阅读也不深广，早年的“四部曲”之类看不出任何“大才之象”。他的写作生涯，完全拼的是关中老农民式的“硬磨功夫”，写得很“笨”，查县志、访老乡、找资料，一寸寸往前爬。是以，之前的《白鹿原》，表面上是短短4年一挥而就的，但我们得明白的是，这是他用尽20多年储蓄的丰厚积累，才得以日以继夜完成的。

图“陕西三驾马车”的故居也都得到开发，成为旅游景点

这种“积累”，不仅是技巧的积累、阅历的积累、素材的积累、人物的积累，更是历史认知与思想境地的积累。陈忠实最强项也是唯一强项的地方，在于对“前现代时期”的北方农村、中国农民的理解，这也是《白鹿原》最深厚的底色，此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我的创作正得益于我在乡村生活、工作的20年”。可问题的绝症在于：1990年代后的陕西农村，早已不是白嘉轩鹿子霖时代的农村，而住进西安城高级洋房、贵为“中国作协副主席”的陈忠实，实质上也早已不是“农民”，而是“名流”。对于晚年陈忠实来讲，他的文学世界是溃散的，他的写作资源也是不断在崩塌的，这如何为继？

对陈忠实影响最大的前辈作家柳青

更为重要的一个原因，《白鹿原》之后的陈忠实，“偶像包袱”实在太重了，他既下笔矜持又自感无力，最后“交了白卷”情理中事。晚年的他，到了该马放南山的年纪，仍不断借鉴马尔克斯、莫言等人的叙事方法，乃至语言句式，可也不断地写了撕撕了写，始终无法满意，以至于每天晚上临睡前都得喝几盅白酒，才能在催眠状态中进入睡眠。这实在是可以理解的：他费尽20多年心思写就的《白鹿原》，早已是当代中国长篇小说的一个绝响，至今都没哪个同行可以超越，他自己也不能。蒲松龄可以再写一部《聊斋》吗，鲁迅能够重铸一个“阿Q”，时过境迁后同样无从措手。

陈忠实手稿

若要检讨，只能责怪他的起点太高了，一出手就高屋建瓴。“他吼出了那样一声嘹亮无比也壮阔至极的吼喊，再下来如果继续写，确实难为他了。”

而且，在生命的最后10年，陈忠实其实已经“认输”。2005年，他接受采访时，口吻已经悄然转换，“我没有再创作新长篇的打算，因为《白鹿原》的创作让我对小说的兴趣降到了最低点”。

与“哥们”贾平凹的微妙关系也是坊间爱说的

但他的“创作”，并没有因此停止。一辈子古道热肠的他，后来曾告诉往来亲密的朋友，说“正在进行另一种更有宽度和厚度的创作：就是扶持新人”。也确实，当代陕西作家，但凡有点名气的，几乎没有不曾受过他提携与帮助的。贾平凹是很“吝啬”又爱财之人，但陈忠实不是。他公开声明过，一个字都不卖，有人找签名都义务，且爱才又惜才，对待文朋师友从无架子，也不竭余力。“这些事，怎么能当成生意做？”这话掷地有声！

2002年，与妻子、女儿、外孙在一起

从这些点面看，《白鹿原》之后，陈忠实是否有无长篇或者佳作，都不再重要了。曹雪芹是上“伟大作家谱”的人，也不过留下一部《红楼梦》而已，岂有愧色？他们到底是完成了毕生心愿，头下枕着的是部50万字的巨著，这是古往今来作家没几人能做到的，无论还有多少不甘都可以安息了。

“叹灞上垂柳有白鹿，惜人间从此无忠实”。也许，所有人的生命都是悲欣交集的：当1992年的陈忠实，在《白鹿原》扉页上郑重写下“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这句话时，只怕谁也无法预料到，作者本身也会成为一桩“文学秘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