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优雅的胡子(吴永刚-Max)
吉林市牛马行旧影
几年前在北京乘坐地铁,路过菜市口一站,猛然想到小时候看过的电影中,谭嗣同就是在这里被开刀问斩。便怀着莫名的冲动临时下车,来到地面,却发现除了路牌指示外,菜市口也如当今所有城市一样——道路宽宽,高楼遮天,与想象中古老牌楼、店面交错的街巷完全不同。而转身重新返回地铁,刚刚入眼的景物却一下子模糊,脑海中的菜市口仍是响着京韵弦乐的古街法场。我想这应该是老地名菜市口散发出来的代入式魔力使然吧。
和菜市口一样,吉林市也有很多具有代入式魔力的老地名。比如说牛马行、柴草市、前鱼行胡同等等,看到它们,人的思绪很容易会跳出眼前的真实景物,或多或少,或虚或实地联想到这些地名携带的历史、人文内涵。
作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之一的吉林市,并不缺少历史和人文内涵。自康熙年间安珠瑚带领东海旗兵建设了吉林木城开始,经历木城、土城、砖城等几个阶段后,伴随着外来人口的不断涌入,工商业的不断发展,吉林城的规模越来越大,历史记忆越来越多。而期间,每一次新发展和新变化大都被一些老地名记录下来。这些老地名如同海绵吸水一样,把地上的城建情况、风土人情、市井百态等各类信息保存起来,并逐步积淀、汇聚,最终成为这座城市独有的历史文化风韵。
吉林德胜门旧影
说到城市,必然有城有市。至民国时,吉林琵琶型的砖砌城墙环抱着人烟稠密的街衢巷陌。那城墙上共开有九座城门,沿城墙自西向东依次为:迎恩门(即临江门)、福绥门、德胜门、致和门、北极门、巴尔虎门、朝阳门(俗称大东门)、新开门、东莱门(俗称小东门)。其中德胜、朝阳之名,神州大地,除了北京外,就只有极个别城市采用,吉林城能够使用,意在突显吉林作为“龙兴故地”的地位,完美地与乾隆皇帝御赐“灵著豳岐”的题字相符合。琵琶城居中,大致把吉林分成城内、东关、西关等几部分:城东为东关,有歌舞升平的日本商埠大马路和东市场圈楼,也有肮脏破烂的南北窑坑和穷棒子云集的昌邑屯;城西为西关,船厂水师营、北山寺庙群坐落其间;城北号称北关,巨大的私人菜园、法场九龙口依山望城。
热闹的吉林西大街 ,取自《吉林旧影》
那时的吉林城内,虽地处边塞,却市廛兴盛。作为吉林将军治所和后来的省会所在地,吉林城水陆交通畅通,东到日本海,北达外兴安岭的本省物产在这里与关内运输来的货物集散,交易十分活跃。城内商号鳞次栉比,特别是闻名于世的船厂牛家,升字号各类店铺更是星罗棋布于各条著名的商业街上。吉林城的老地名也详实地记录了当年商业繁荣的历史。粮米行、牛马行、前后鱼行等“三行”加之北大街、西大街、通天街、河南街等十条店铺云集的街道号称“十街三行”。以十街三行为纲,众多以买卖商号命名的胡同纲举目张:源升庆(牛家商号)胡同、老晋隆(醋酱房)胡同、全盛永胡同、世兴当胡同、会源烧锅胡同、吕茶馆胡同等等尽显古城商韵的地名不胜枚举。难怪著名经济地理学家林传甲1921年时,在他所著《大中华吉林省地理志》一书中盛赞:“城内街衢纵横,烟户稠密;富产大贾,居者尤多;商业富厚,在奉天之上。”
吉林财神庙,取自《吉林旧影》
商业的发达自然滋生出市民运势的波动。在那个科技尚不发达的年代,人们往往把祸福得失归咎于神明是否眷顾——求神拜佛、弥撒忏悔之类活动比较普遍。老吉林城的宗教场所非常多,可以说是庙随城起,城伴庙生。城垣内外,儒、道、佛、仙、祠、教堂、清真寺一应俱全,中西各宗教主流、非主流神祗道场应有尽有。最可贵之处在于各个宗教信仰能够和平相处、相安无事,共佑着这座塞外江城。与宗教寺庙相关的地名也非常多:城隍庙胡同、财神庙胡同、山神庙胡同、文庙西胡同、三义庙胡同、虫王庙胡同、白虎庙胡同等等。清代名人王尔烈来吉林时,都不禁做出一首打油诗赞叹吉林庙宇数量之多,形制之美:不到此城来,不知此城美;此城庙宇多,依山又傍水。
船营街头道码头,取自《吉林旧影》
和王尔烈的诗赞一样,吉林市确是一座由船厂军镇逐步发展起来的依山傍水的城市。穿城而过的松花江及江岸附近的泡泽水道,为吉林城历史文化留下了特殊的烙印。老地名也如实地记录了这座沿江城市的发展史,如与船厂水师有关的船营街,与水路码头有关的三道码头街,与古老河道有关的河南街,此外,吉林城内外还有二道码头胡同、官码头胡同、转心湖胡同等许多与江与水有关的街巷地名,还有许多诸如二道江、旱江桥、炮手口等与江与水相关的片区老地名。这种与江与水亲近的城市发展史,使得清代康熙皇帝巡视吉林,饱览吉林山水风光,检阅八旗驻防将士后,会在《松花江放船歌》一诗中对吉林城发出“乘流直下蛟龙惊,连樯接舰屯江城。”的赞叹与肯定。
吉林提法司旧影
吉林城为清代统治者重视,不仅仅因为城北的打牲乌拉衙门为皇家后勤保障单位,更因为吉林城自建城伊始,就“扼三省要冲,为两京之屏障”(两京为盛京和兴京,为《吉林外记》载)。重要的军事位置,让清代皇帝常委派近臣担任吉林将军,统帅八旗劲旅屯守驻防。驻防将士在城内外依旗别划地而治,城内重要地段又设堆子房(相当于派出所)负责治安,弹压地面。有许多老地名就带有鲜明的八旗军旅特征:正黄旗胡同、厢白旗胡同、正红旗胡同、黄旗堆子胡同、白旗堆子胡同等以旗命名的街道散布于城中。同时,那些与八旗军事驻扎平行的民事衙署、部门,也在老地名中留下老印记,如提法司胡同、北仓胡同、交涉司胡同、老师衙门胡同、崇文书院胡同等。
伪满日本神社就建在吴家坟一带
古人讲究人杰地灵,作为柳条边外七镇之首,吉林市的老地名中也记载了生于斯土的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市井百姓的许多名人。这些人盛名不论大小,或因存德于街坊,或因布善于世,总之皆因闾里乡亲敬重敬仰而留名一时。“船厂牛家”的牛宅胡同、“割据金场”的韩统领胡同、出过举人有大菜园子的锡家胡同最是代表。还有明主事胡同、张进士胡同、保大人胡同、李占鏊胡同、程致敬胡同等许多以人名,或人名与官职尊称并用的胡同名称分布吉林城内外。此外,城内外也有不少以姓或名为地名的片区,如吴家坟、赵家窑、程家园等等老地名。
辘轳把胡同,取自《江城日报》
在吉林老地名中最有趣的,要数一些因街道独特形状地貌命名的老地名:如河南街和通天街交叉处,因形如裤裆,就被叫做裤裆街;北大街通往致和门的胡同十分狭窄,被叫做夹信子胡同;西大街上有一条弯曲的胡同,因形状像水井上的轱辘把,被命名辘轳把胡同;通往朝阳门和新开门的岔路,就叫岔路口街;因为地处一棵古老榆树后,胡同就起名大榆树后胡同;贯穿窑坑的下坡路,就叫下坎胡同……这种生动的地名命名方式,虽显随性,但却是东北人最古老的地名命名方式。较之一些拗口的吉祥词汇,要生动许多。俄罗斯学者阿尔谢尼耶夫都在著作中曾盛赞道:“他们(满族人)取的地名是很确切的,从名称就可大体判断,当地有何特点,河流的走向如何,大森林中有何野兽等等……”(《沙俄侵华史-第二卷》)
无论是街道名,还是片区名,许多老地名一直与古城相伴相生,至今读起来,仍能感受到有别于关内古城的特有的文化韵味。而这丰满厚重的韵味却在1946年以后被一点点冲淡。或许是出于教化伪满遗民热爱大中华的情怀,国民政府接收东北后,就对原有地名进行了一轮轰轰烈烈的改造——用国内城市的名称给街道命名。
珲春街(原三道码头街)南口
此命名传统解放后被人民政府沿袭。在吉林市,记载着商埠历史的大马路被改名重庆路,记载着船厂码头风云的三道码头街改名珲春街,纪念清代皇帝巡视吉林的迎恩街改名西安路,纪念吉林城商业历史的牛马行街被改名青岛街……而今,在近十年翻天覆地的城市改造后,古老的道路被改造更换新名,地上建改建成个性不甚鲜明的新式楼宇。于是,当我们行走在由北京路、重庆路、西安路、青岛街构成的吉林市时,环顾四下,便很难激发访古的联想和对城市历史的自豪。
诚然,历史的延续和传承有时是难于回避新旧之争的。新可能丢失了厚重,旧也难免存在糟粕;用新之优势比较旧的劣势,或者用旧的厚重诋毁新的浅薄,这种计较的结果要么是社会发展停滞不前,要么是飞速发展后茫然若失。于是我在菜市口地铁站,隐隐明白了一个道理:用大视角衡量,一座城市的老地名或许是一种特殊的,值得保留非物质文化遗产。它们的粗鄙恰恰是一种古朴,是难得的原汁原味的历史遗存。在地上实物几番变迁后,老地名尚可作为这城市发展历程的无形印记。
并非是要建言大费周章地来一场地名复古运动,简单地推行复古和曾经强力的更新一样野蛮,特别是日新月异的当今,贸然改名不仅会滋生不必要的人力物力消耗,也会给这个城市带来许多难于预料的麻烦。纠结已失去的,觊觎得不到的,莫若仔细考量此际,想办法找到一种方式,在城市现代化进程中,兼顾保护、发掘、传承城市历史文化,制造一系列展示城市历史魅力的窗口。
北京路与福绥街交汇口,福绥门(水门洞子)旧址
比如利用计算机技术,在街道路牌上加个二维码,扫码就能查到这条路的曾用名;或者在遍布市区的公交站遮阳亭灯箱里加上这种二维码,扫码就能知道公交站点的老地名。如有条件,再让扫出来的老地名附带一些简明扼要的历史信息,这样一来,不用刻意更改某个地名,吉林市民和五湖四海的来客就能非常方便地领略由一些老地名再现出的吉林城的历史文化光彩。
因为吉林的老地名和北京菜市口之名一样,作为一种特殊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它们所谓带入式魔力其实是源于自身积淀的文化魅力!不管以哪种方式存在、传承,老地名在,历史文化魅力就不会轻易散去。
本文精简稿曾发表于2018年6月13日《江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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