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优雅的胡子(吴永刚-Max)
站在时间长河边,人们不难发现:这世间有些遗忘是主动的,有些则是被动的——改变似乎也不是黑格尔那句“存在即合理”就可以一言蔽之。当人们疲于物质生活的困顿时,再高尚的精神享受也显得不合时宜;当人们处在追求精神生活质量的阶段,多精致的物质享受也容易被诟病为俗套。这感受就如同吉林东关圈楼消失时,大多数吉林人会为除旧迎新而由衷欣慰,而当“新”已然熟视无睹的今天,越来越多的人则突然发现,一些“旧”不应轻易连根拔起——毕竟无论新旧,都是生命历程累积的一点一滴。
吉林商埠界示意图,取自《吉林市房地产志》
说起圈楼,就不能回避一段不堪的往事。和人类的成长一样,一座城市的发展也常伴随着痛苦和磨难。1904年,日本和沙俄为争夺在中国的殖民权益,竟然在中国的领土东北大地上大打出手,爆发了影响深远的日俄战争。第二年,战争以沙俄落败告终。然而无论谁胜谁败,对孱弱的清政府而言,都只能是新灾难的开始。果然,在日俄《朴茨茅斯和约》签订后不久,清政府就被迫与日本代表签订了《中日会议东三省事宜条约》。日本当局不仅强迫清政府签约认可了自己对“南满”地区原属于沙俄的殖民权益全面继承,更贪心不足地强迫清政府开放辽阳、吉林、长春、哈尔滨、齐齐哈尔等16座东北城市为通商口岸。
根据中日签署条约约定,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一月十四日,吉林省城开设商埠(《吉林市发展史略》),划东莱门、朝阳门、巴尔虎门三门之外直至向阳屯(后来的吉林火车站)的广大城乡结合区域为商埠区,准许外商在此设厂、店营业。这一区域位于吉林城东关三大窑坑外,一百多年前,一直是阡陌纵横的菜地,而开埠开始之后,昌邑屯、岔路口、向阳屯之间便成为商埠地的核心区域。
其实早在1881年吉林筹办东北最早的近代工业——吉林机器局开始,吉林地方政府在引进技术、设备、资金,发展近代工商业方面,就已经做出比较突出的成绩。东关昌邑屯南侧江岸附近,之前也已经建成的吉林机器局和宝华电灯厂(发电厂)等成规模的近代工业企业。主政吉林的历任吉林将军并非不明白开放的意义,在东关选址设立商埠,也希望开发商埠能够将已有的企业与主城连为一片,最终让城市扩容的打算。只不过这次以屈辱的条约作为开放动因,以损害国家利益作为开放代价,他们无论是情感还是脸面都有些难于接受。正因如此,面对前来“考察”(实为刺探情况)的日本军人和外交人员,当时的吉林将军达桂竟然毫不客气,处处事事消极应对。
东关商埠大马路附近早期街景,取自《吉林旧影》
可惜消极应对却阻止不了日本殖民者蜂拥而来的脚步。1908年开始,大批日本商民涌入吉林东关商埠区,成立了洋行、药店、旅馆、妓院、游乐场等经营实体。他们在日本驻吉领事馆的庇护之外,还成立了“日本人会”等组织,在商埠区抱团,逞凶使狂。由于初到商埠的外国人以日本商人最多,俄国商人和欧美商人数量很少,嚣张跋扈的日本商人大有控制商埠区的架势,这种倾向催促吉林地方政府加大了对商埠区的管理力度。
其实对于被迫开发东关商埠,吉林地方政府很早就做了一些维护主权的准备。1909年成立的开埠局,直接隶属当时吉林地方政府的警察机构。在《吉林商埠厘定章程》中还明文规定:商埠地的房地产全部“官为”开发,对地产一律“官为”收买,以防止外商私购,获得所有权,引起纠葛和交涉(《吉林市发展史略》)。1911年,开埠局改为商埠事务所,民国后归吉林省警察厅埠务科管理,统一征收车、戏、妓等捐税,以及房、地、菜楼等租金。
然而自晚清开始,中东铁路的修建使得吉林城越来越被边缘化。相较东北其他城市,吉林地方政府虽然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但开埠发展缓慢,效果并没有达到预期。同时,始终强调维护主权的商埠事务所一直被资金短缺的情况困扰,许多计划难于落实;外商并未出现井喷式增加,且到商埠经营的外商往往依据不同等条约,拥有经营上和税收上的若干特权(《吉林市发展史略》)。为了加快商埠区民族工商业的发展,让“东关大开发”产生更大的效益,吉林地方政府无奈之余,竟然下了一剂不甚光彩的“猛药”。
民国初年地图显示,圈楼位于大马路(重庆街)东侧的商埠核心区
据说东北许多城市都曾存在过圈楼,至少在沈阳、哈尔滨,就都有圈楼这种老地名。各地的圈楼在形状和规模上都有很大的区别,但其最初形成的业态却大同小异,即:都与商贸、餐饮、娱乐业相关。吉林的圈楼也是如此。
在吉林东关开埠不久之后,来此经商的人就发现:东关商埠荒凉无异昔日,游客难以流连,商贾无所畅销。民国八年(1919年),商人安英伯上书吉林警察厅:“秦楼楚馆,为四民(士农工商)趋走之场;舞榭歌台,百艺杂阵之地。故通商埠于此地,特加提倡……如将各妓馆迁移其间,则商埠发达指日可待。徒以黄莺紫燕乔木之可迁,剧孟伶官缺氍毹(qú,shū)而难舞,故而观望未前,因之荒凉至此……拟即组织公司招募股款,在东关商埠地请贵厅指定地点建筑房屋120间,迁彼莺花,实此空谷,为公私两益之谋,作振兴商埠之计”(《吉林市老字号》)。
八方亭(圈楼)建筑模型图
由于当时吉林地方政府在购置土地等事项上已有不少花费,“放地号”的价格也因种种原因水涨船高,为尽快收回成本,商埠事务所竟然同意了安英伯的建议,在吉林东关商埠大力发展“休闲娱乐业”(主要是娼妓业)。没想到这昏招竟然奏效,几年内,商埠区人口激增,还形成了蔬菜、肉蛋市场。眼见东关商埠娱乐业存在“商机”,一些官吏、巨富便积极参与其中。民国十三年(1924年)由商民纯锡堂、富益堂(二者为堂号)与军阀赵师准合资在商埠区建造了一座木结构两层楼房(不算顶层阁楼)——“八方亭”,民间因远观其形状似塔非塔,故俗称其为“圈楼”。
圈楼六丈(约20米)见方,形似塔,朱红柱,绿色薄铁瓦盖。地身(台阶)三尺,开东、西、南、北四门。楼内分中心亭和向外伸展的八角亭。中心亭周围有楼上楼下通道(《昌邑区志》)。在圈楼的外围也进行了改造,特意铺设了新式的汽车路(跑道)与商埠大马路(今重庆街)连通。在当时,式样独特,巍峨漂亮的圈楼立刻成为大马路东侧商埠区最耀眼的核心建筑。圈楼建成后,周围陆续有“半官半私”的经营者建起砖瓦平房,形成以圈楼为核心的“外圈”。
外圈之外也次第铺陈开各种买卖商号、摊床店铺,尤其在圈楼南门外,还建起一座支架大棚,棚内为售卖干鲜果品、蔬菜调料、鱼肉禽蛋的摊床,人称东关菜楼(解放后兰州街副食店位置)。以圈楼为核心,当年略显荒凉的商埠区,一步步发展成为喧哗热闹的吉林东关市场(东市场)。然而在旧社会,由圈楼带动的商埠繁华,却掩盖不住刺眼的肮脏和伤痛——那霓虹陆离的所谓享乐天堂,不过一所人间修罗场!
伪满时期地图中,圈楼被称作公设游戏场
据《昌邑区志》记载,解放前,进圈楼的主道的五经路(兰州街)与六纬路(长沙路)交汇口处上方横悬一块醒目的大匾:“怡春里”。怡春里是圈楼区域的官方名称,怡字作为形容词有使人心神感官愉快的意思;春,本意为春天,在汉语里还暗指男女情欲的意思。“怡春”二字明着是喜爱生机盎然的春天之意,实际却是在暗示圈楼及其周围“外圈”是灯红酒绿、寻花问柳的不堪之地。
圈楼自建成之日起,楼上中央就设有“乐子馆”,北面有小型演台,仿京津乐子馆设计建造,以便招收歌伎演唱,伪满时,乐子馆顺时应势改为新派舞厅。楼下中心亭原本为“租借经烟和茶舍等商之用”,伪满时改为“日满会馆”,即说唱茶社。由楼下中心亭外伸八个角亭一直为妓女馆,角亭之间有养鱼池和栽植的花卉。到了伪满前后,八个角亭形成了升平、绯红、巨福、三福、巨顺、迎仙、天宝、桂华等八大“书坊”(或书寓,为高级妓院),一些所谓带艺“清倌儿”(高级妓女)终日在这八个角亭中“莺飞燕舞”。
旧社会吸食鸦片的风尘女子,取自《吉林旧影》
在圈楼四周的外圈则相继有“青云阁”、“庆丰祥”、“聚仙村”等大烟馆开业,日本人开设的“日满俱乐部”、“太阳俱乐部”、“协和俱乐部”、“第一爆弹”、“第二爆弹”、“惠比须屋”等二十多家有“日本女招待”的枪房子(也叫弹子房,就是气枪射击游戏室)也陆续开设。此外,东富友等大酒席铺、兴亚池洗浴、赵师准开办的新华舞台、以及近江屋洋服店等一众日本洋行也开设在圈楼附近。每天,圈楼周边还有来此谋生的抽贴算卦的、卖药的、拉洋片的、打把势卖艺的、撂地说书的、敲锣卖大块糖的各种游商、艺人,让这本就乌烟瘴气的花花世界更笼罩上了一份浮躁与嘈杂。
在旧社会的圈楼内外,吉林城的富商豪权们纸醉金迷、日夜笙箫,肆意满足私欲;汉奸、伪警、特务仗势欺人,吃喝玩乐,逍遥快活。包括倚门卖笑的妓女在内,广大底层民众则忍受着各级剥削者的层层盘剥,在苦苦挣扎求生。尽管在圈楼为代表的娱乐业的带动下,在吉林东关最终打造出抗衡北大街、河南街等城内商业街的全新繁华地带,但是由于起始之时就无视藏污纳垢,使得此间太多的笑语欢歌皆是建立在数不尽的苦痛悲伤之上——圈楼所承载和记录乃是一段畸形发展的血泪历史。
50年代的东市场圈楼,图片购自收藏家“鳇鱼岛”处
一些建筑物常常会随着时间的累积,成为某一定区域的别称。吉林东关圈楼就是这样一个建筑,只是它代表的区域更大,时代特点更为鲜明。从诞生之日起,圈楼就以点带面地成为今天重庆街以东,天津街以西,保定路以南、上海路以北的东关市场的别称。只不过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圈楼代表着东关市场不同的商业文化。
圈楼八大书坊之首的升平书坊,曾有一名叫做侯玉英(艺名小玲珑)的艺伎,姿容婉丽,才情过人,引得无数文人墨客竞相追捧。无奈小玲珑年纪轻轻就香消欢场,玉殒楼台,引得无数人唏嘘感,甚至连著名作家萧军都曾赋诗“埋香有冢杳难寻,待赋招魂恨转深”以凭吊。在圈楼,类似这种文艺范儿十足的故事有很多很多,然而多优雅的文艺范儿都无法改变一种事实——圈楼是有钱人花天酒地的欢乐场、安乐窝,是各级权贵及其爪牙们纵情享乐、醉生梦死的乐园。当然圈楼及东市场也是许多底层百姓不断同命运争斗的战场,圈楼见证了他们生活的艰辛以及为生存付出的努力——那铭刻在心中的印痕,自是时光难于磨灭的。
1945年,吉林城光复之后,在大量日本滞留人员带动下,圈楼一带成为从古玩字画、书籍家具、衣物被褥、玩具餐具等商品交易的市场。再之后,大量从日本仓库中流出的军用衣物、军用毛毯、布料、鞋帽、手套,也被大量拿到这里出售。1948年吉林解放后,又有大批富户囤积的物资出现在这里销售——圈楼一带的商贸属性彻底超越了旧式娱乐业,成为许多无业且疲于生计的吉林市市民改善生活条件的谋生宝地。
50年代东市场长沙路街景,图片购自收藏家“鳇鱼岛”处
伴随着解放后人民政府的社会主义改造,圈楼一带的妓院、烟馆被彻底涤除。圈楼内,上下两层被改造成了由个体工商户组成的“大众商场”。“转圈的柜台,中间有个收款的,拉设了好多铁丝通往各个柜台,用个夹子夹着钱来回送,大概不让售货员收钱”,吉林铁中退休教师郭金夫少年时家住圈楼附近,对改造后的大众商场印象极深。那时候的圈楼一跃成为吉林市市民享受新社会优越感的重要去处。
50年代东市场菜市场中的场面,图片购自收藏家“鳇鱼岛”处
圈楼的外圈也经过一系列改造,成为服务人民的商店、饭店、理发店,以及手工业者和修理业者提供相关服务的营业场所。在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之后,在圈楼南侧长沙路形成轻工商品、日用百货、钟表刻字、饮食理发等门市相连的商业街,在圈楼东侧的兰州街形成了以老菜市场为核心的农副水产市场,在圈楼北侧的成都路则形成了粮油土产交易市场,在圈楼西侧的开封街则形成劳保用品、日用小五金、工具零件的交易市场——圈楼地区各种服务部门应有尽有,人们在这里可以顺利地处理日常生活上的各种问题。虽然圈楼旁边仍有茶社、说书馆,表演评书、大鼓书等曲艺节目,但从解放之后,圈楼地区已被赋予了“商贸服务区”这一全新的时代符号。
80年代末吉林东市场的格局
作为参与并见证东市场走向繁荣的地标建筑,经历了解放前后几次大规模改造,到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圈楼就已经变得十分破旧了。提到对圈楼的记忆,郭金夫老师着重强调了圈楼内的楼梯:“印象最深就是走木楼梯的声响,总有些担心(断裂)。”鉴于圈楼已经成为一座危楼,不再适用于人流密集的商场使用,经政府同意,大众商场搬迁到长沙路西侧新建的大楼内继续营业。1966年1月,东市场圈楼被正式拆除。
80年代的东市场长沙路,取自《昌邑区工商志》
尽管圈楼被拆除了,但这座建筑毕竟对吉林市市民生活影响了太久,以至于至今,仍有不少老吉林人愿意用圈楼来称呼东市场的核心区域,让许多年轻的吉林人听得一头雾水。仔细想来,之所以时隔50多年,还有人记得圈楼,或不仅缘于如今的新地标不复圈楼那样统局率众,有着那“一览众山小”式傲立吉林城的气势,还在于圈楼是几代老吉林人挥之不去的集体记忆。这记忆有着太多无形的“血管”让人们与圈楼相连,往往只可能随肉身的消亡而湮灭。于是乎有人把这记忆叫做“根”,叫做城市文化。
特别鸣谢郭金夫老师对本人撰写此文所给予的无私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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