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孤儿，一个百年家族的缩影

作者 | 度阴山 摘自 |《知行合一五千年：度阴山讲中国史》读史系授权发布

公元前597年，晋、楚两国争霸中原的第二次大战“邲之战”中，晋国惨败，雪上加霜的是，晋国又爆发了一次内乱，这场内乱虽未伤筋动骨，却影响极坏。而这场内乱也被演绎成后来中国戏剧史上的一个重要段落，即“赵氏孤儿”。

（1）

赵氏家族是晋文公姬重耳最看重的家族，赵衰受姬重耳的重视程度远胜于其他人。赵衰死后，儿子赵盾继承了父亲在晋国政府中的遗产。赵盾不负众望，辅佐姬驩（晋襄公）尽心尽力，渐渐成为晋国的二号人物，后来又立了姬重耳的孙子姬夷皋（晋灵公）继位。

姬夷皋和他的祖先大大不同，喜欢声色犬马，赵盾只好帮他执政，赵氏家族权势如日中天。

赵盾/电影《赵氏孤儿》剧照

（2）

随着赵家权势的不断升腾，姬夷皋再蠢也能意识到身边潜伏的巨大危机，艰难地吐出三个字：“臣弑君。”他决定干掉赵盾，不能让臣弑君的惨剧在晋国上演。

姬夷皋乞灵于刺杀，他寻觅到一个刺客，让刺客去谋杀赵盾。刺客执行力很强，当晚就爬到赵盾家门外的树上，寻找刺杀机会。可他发现夜已深沉，连老鼠都睡下了，赵盾居然还穿着官服在工作。刺客叹息说：“如此为国为民的人，我怎忍心刺杀。”

更让他感动的是，赵盾工作了一个时辰后饿了，吃起了夜宵。夜宵居然是烤鱼！鱼在春秋时期是百姓的食物，贵族都吃牛羊肉。这相当于今天一个国家总理啃馒头吃咸菜。刺客终于流下悔恨的泪水，抛弃了职业素养，跳下树一溜烟消失了。

姬夷皋在刺客消失、赵盾照样上朝后，明白了一个人生哲理：吾性自足，不假外求。任何事若想成功，都必须自己来。

姬夷皋/电影《赵氏孤儿》剧照

他邀请赵盾吃饭，埋伏下刀斧手，但赵盾心思机敏，提前做了防备，吃到一半时，借故跑掉了。

姬夷皋气了个半死，赵盾也生气。他发现，这种情况下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要么他干掉姬夷皋，要么就离开晋国。

最后，他选择离开。当他走到晋国边境时，却突然传来惊人的消息，他的族人赵穿把姬夷皋给剁了。

赵盾慌张地回到国都，看到姬夷皋已被赵穿分尸，纵然找来神仙也难以起死回生，只好抽了赵穿两个嘴巴，迎姬夷皋的弟弟姬黑臀（晋成公）即位。

（3）

中国历史上最有意思也最严肃的事情来了：晋国史官要记载这段历史，写了五个字——“赵盾弑其君。”

中国史官，是个特殊群体。“史”本来是巫，是君主身边的法师、通灵师，通过记录和君主有关的事情来预测吉凶，后来随着人类理性的加强，其身上的神秘主义气息变淡，只剩下记录君主和政府行为的责任了。

历史所记载的可绝不是帝王将相的家谱，这是严重误读。

中国历史记载了千万人，功勋卓著的人，活着时是人，死后进入历史，就成了中华的神，他们的贡献和人格精神为后人所敬仰。所以，中国人的《圣经》就是历朝历代的历史，二十六史就是中国人的《圣经》。

而我们的信仰就是历史信仰、祖先信仰。

所以，历史不容更改。千年之后，唐王朝第二任皇帝李世民（唐太宗）要求史官给他看关于他干掉老哥李建成、逼父退位的那段历史，他觉得以九五至尊可以修改。史官大发雷霆说：“历史不是当事人可以看的，后人才能看。”李世民问：“你记载的都是真实情况？”史官说：“秉笔直书。”

李世民/电视剧《武媚娘传奇》剧照

（4）

乍一看，晋国史官并没有秉笔直书，因为赵盾没有弑君。但史官却说：“赵穿是你族人，如果没有你的默许，他怎敢动手，他杀就等于你杀。”

赵盾简直要把鼻子气歪，说：“这简直是无理取闹，你马上给我改了，否则我杀了你。”

史官说：“杀吧，下一个史官也会这样记载。”

这个史官没说谎。齐国当年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权臣崔杼杀了国君，史官记载道：“崔杼弑君。”

崔杼将其宰掉，让这个史官的二弟书写，同样是“崔杼弑君”。

崔杼又杀掉他二弟，再让他三弟写，依旧是雷打不动的四个字——“崔杼弑君。”

齐国的地方史官听到这个消息后，兴奋地向国都跑，他们都在路上宣扬：“我也写‘崔杼弑君’。”

今天的人很难理解古代史官的心思，为什么为了说真话连命都不要。这正是中国人的精神，在史官眼中，秉笔直书就是他们心中的道。这个道如果不护卫，那生命也就没有意义了。

中国人称这种人为“卫道士”，他们，就是中国精神的典型代表。

（5）

当然，赵盾比崔杼要理性，他没有杀史官，但心中很纠结。让我们无法明白的是，为何中国古人如此重视甚至是恐惧史官的记载？

部分原因是，中国人喜欢向后看，始终认为，人所遇到的一切事都是曾经发生的，所以我们若想解决人生问题，只需要回头看即可，于是必须重视历史。中国的历史是目前世界上最庞大、最有连续性的历史，正是这种思路的作用。

中国人喜欢“延续”，世界上任何符合道的东西，都必须延续。

（6）

不久，赵盾去世，儿子赵朔补位。赵朔没有老爹的能力，却有老爹的傲慢，很快就得罪了君主姬黑臀和另一位权臣屠岸贾。

再加上晋国在邲之战中的惨败，赵氏家族负有很大责任，所以国君以及部分朝臣，都对赵家充满愤恨，于是君臣合力，痛下杀手，将赵氏家族灭门，只遗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屠岸贾下令全国搜索这个婴儿，不找到绝不罢休。

屠岸贾/电影《赵氏孤儿》剧照

此时，有两人上演了一场千古绝唱——“赵氏孤儿”。

这两人是赵朔的门客公孙杵臼和赵朔的好友程婴。为了保护赵氏唯一的血脉，两人进行了一番长谈。

公孙杵臼问程婴：“抚育这孤儿成人和死，两者哪者难（立孤与死孰难）？”

程婴说：“当然是抚育孤儿难。”

公孙杵臼拍手说：“太好了，我比你年长，我选简单的。”

于是，公孙杵臼另找了个婴儿，让程婴去告密。程婴把假赵氏孤儿的下落告诉了屠岸贾，屠岸贾杀了那个无辜的婴儿，又宰了公孙杵臼。

如此，程婴才将真正的赵氏孤儿安全地养育起来，数年后，这个孤儿长大成人，就是赵武。他通过祖父和父亲当年建立下的关系，杀入王宫，干掉了屠岸贾，复兴赵氏。

程婴/电影《赵氏孤儿》剧照

（7）

在此，我们将讨论两条中国传统文化。

第一条，为何公孙杵臼和程婴要付出生命和精力来保护赵氏孤儿？还是我们前面谈到的问题——延续。

中国人大多没有宗教信仰，但人必须有信仰，却未必是宗教的。中国人主张的长生不死，一方面是在人的品格、精神上，另一方面则是后代子孙的延续上。

公孙杵臼和程婴非要让赵氏孤儿活下来，就是为了让赵氏血脉有所传承。从这一点而言，赵氏孤儿不是一个人，而是几百年、几千年来他们赵家所有人的缩影，只要赵氏孤儿存在，赵家就存在。

赵氏孤儿/电影《赵氏孤儿》剧照

中国人上崇拜祖先，下延续后代，由此和自己形成“过去—现在—未来”的一条线，从而打通天上（逝去的祖先、未来的后人）人间，使之成为一个世界。

第二条，公孙杵臼和程婴为了保护一个小孩，牺牲了另外一个小孩，这是否符合道德？这当然不符合道德，因为人的生命平等，但中国人却忽略掉这一条。赵氏孤儿的故事所宣扬的是公孙杵臼和程婴的忠肝义胆，他们为了心中一个“道”字，可牺牲自己的生命。

曾子说，真正的朋友是那些可以托付六尺之孤的人。这种忠义精神始终伴随着中国人，受人所托，忠君之事，这是中国人几千年来的最高价值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