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六祖慧能大师在五祖弘忍大师门下求法时,弘忍曾让门徒们各呈一首偈,以决定传法于谁。当时弘忍最优秀的弟子是神秀,他先作一首偈子: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郭朋:《坛经校释》,以下简称“神秀偈”)
慧能闻听此偈,也作了一首反驳,弘忍知后,便传法于慧能。在通行本《坛经》中这首偈便是: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魏道儒:《坛经校释》,以下简称“本来偈”)
《祖堂集》与《景德传灯录》等也都记载了这一首偈,文字虽与通行本小异,主旨思想则大致相同。但是在现存最古老的版本——敦煌本《坛经》中,却记载了两首得法偈,其一曰: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郭朋:《坛经校释》,以下简称“佛性偈”)
心是菩提树,身如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郭朋:《坛经校释》,以下简称“明镜偈”)
敦煌本《坛经》,大约产生于780年,是目前发现的最早的版本,当然在敦煌本之前还有个《坛经》原本,但已经失传了。敦煌本《坛经》中两首慧能得法偈产生的年代比流传最广的“本来”偈为早,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而敦煌本两首偈中的“明镜”偈与神秀偈的差别最小,批判的激烈程度最低,是三个法偈中出现最早的一首。“明镜”偈表达了“心性本净”的佛性论思想,将众生本来清净的心性引向现实。
“明镜”偈开头两句与神秀相同,由于神秀偈一般被解释为要求修行者坐禅观净,调练身心,不犯过失,防范妄心邪念的滋生,因此有研究者认为“明镜”偈第一二句不符合慧能的思想。但在敦煌本《坛经》中慧能从未将神秀思想批评为“坐禅观净”,在评价南北二宗的差异时,敦煌本只说:
法即一宗,人有南北,因此便立南北。何以顿渐?法即一种,见有迟疾,见迟则渐,见疾则顿。法无顿渐,人有利钝,故名渐顿。(郭朋:《坛经校释》)
也就是说敦煌本《坛经》认为南北二宗的根本思想是相同的,区别只在于所接引、教化的学人有利钝,没有本质区别。
而敦煌本《坛经》对于教人坐禅观净的学说是严厉批评的:
又见有人教人坐,看心看净,不动不起,从此置功。迷人不悟,便执成颠,即有数百般以如此教道者,故知大错。(郭朋:《坛经校释》)
足以证明敦煌本所批判的“坐禅观净”并非指神秀,而是另有所指,神秀本人并无坐禅观净的思想。
与一般的想象不同,历史上神秀与慧能的私交还算正常,互通书信,互相尊重,神秀还曾经奏请武则天,请慧能赴京,只是慧能固辞,这才作罢。两个人的思想也有许多相似之处,正如任继愈先生在《神秀北宗禅法》一文中所说:
在现存的南北禅宗双方资料看来,其修行方法、宗教理论、思维方式都比较接近。比如《坛经》的激烈破除名相、扫荡执著的观点,神秀也有;不废坐禅又不拘泥于坐禅,不主张读经却又不废读经的主张,神秀、惠能都有。神秀的禅法比起早期禅宗的慧可、道信来,有明显的突破。神秀禅法的保守形象是后来惠能后学塑造出来的,神秀的思想也相当解放。
所以“明镜”偈重复了神秀偈的前两句并无不妥,这正说明了“明镜”偈的真实性。而“明镜”偈与它要反驳的对象——神秀偈的差别最小,所以是早于“佛性”偈与“本来”偈的,很可能是敦煌本《坛经》从原本《坛经》中继承来的内容。
“明镜”偈的一、二句将人的色身比作菩提树,菩提树是佛教中永久坚牢之宝树,而将心比作明亮无染的镜子,可以看做是修行者认识到自己的自性之后的觉悟状态,当人认识与觉悟到自己的自性,即清净佛性后,自然身心清净,如菩提树、明镜台一样。
明镜之喻本就是佛教经典中常用的一个譬喻,因为明镜能如实地反映万法,却不会执着于万法,因此常用于比喻般若智慧,因此“明镜”偈中这样的比喻不能算不恰当,而且在《坛经》中也有类似的比喻。如敦煌本《坛经》中慧能说:
自性常清净,日月常明,只为云覆盖,上明下暗,不能了见日月星辰,忽遇惠风吹散卷尽云雾,万象森罗,一时皆现。(郭朋:《坛经校释》)
日月和明镜都是有形的物质,将清净自性比作能照森罗万象的日月,实质上与“心如明镜台”的比喻是一样的,而“云覆盖日月”的比喻,显然与“尘染污明镜”的比喻如出一辙,所以“明镜”偈并没有否认明镜会被尘埃染污,只是当人顿悟本性清净后,便不需“时时勤拂拭”的功夫了。
《坛经》还认为当修行者认识到自性本清净,就可以于自色身见自法性有三身佛,色身虽有坏灭,但于色身中可以见三身佛,而菩提树本性虽空,但象征了释迦牟尼的觉悟,因此将身体比作菩提树,也是很恰当的。所以这一版本的慧能偈用了这两个比喻,并不能说明这首偈就是衍文,而是与《坛经》的思想吻合。
只不过神秀偈描写的清净之心是本然状态与应然状态,清净心性是人应当努力去追求的目标,神秀偈认为人的自性本净,但容易被尘埃染着,因此修行者要时时刻刻注意,通过努力修行而复归清净本心;而慧能的“明镜”偈则将本来清净的心性引向现实,描绘的清净之心是明悟之人当下的实然状态,只要众生之心念念不起妄心执著,便是不染尘埃的明镜。
从受众方面看,神秀偈适合那些一时不能体悟清净自性的钝根人,所以注重切实地修行,要人诸恶莫作,诸善奉行,自净其意;而“明镜”偈则适合那些可以直接体悟清净自性的利根人,这样的人一旦认识到自己本性清净,便能开悟,无需拂拭便不染尘埃。
从修行境界方面看,神秀偈只是从知见的角度知道众生的本性清净,却并没有实实在在地体悟到人清净的本性,因此《坛经》借弘忍之口批判神秀偈未能见性;“明镜”偈则表现了已经证悟清净本性的境界,并在这一点上对神秀偈进行了有力地诘问:你如果真正认识到了自己的自性清净,那么又怎么会被尘埃染着呢?既然承认自己会被尘埃染着,还需要“时时勤拂拭”,那就说明此偈没有真正见自本性。
所以神秀偈与“明镜”偈并无根本区别,只是体现了二人境界的高下,二偈不是相互否定的关系,而是相互补充的。正如钱穆先生指出的:
著论顿渐,六祖本已说过‘法无顿渐,人有利钝’。又说‘迷人渐修,悟人顿契’,自识本性,自见本性,即无差别,所以立顿渐之假名。可见慧能并不争顿渐是非,还是顿渐兼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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