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春秋时代最荒唐的一场战役，晋国败得窝囊至极，楚国一战而霸

（郑州荥阳黄河段）

公元前597年的这个夏天，许多人翘首黄河南岸，等候着从那里传来的最新消息。楚与晋，一南一北两个超级大国，正陈兵郑国北部、河水之南，酝酿一场或将改变天下大势的决战。晋胜，中原文明无虞；晋败，则“蛮夷”必将入霸华夏。

中原诸侯中，刚刚遭受奇耻大辱的郑国人心理最为微妙。因为战场就在郑国大地上，战争之胜负将直接影响到郑国的命运，这涉及到一个“站队”的问题。思来想去，郑国人把宝押在了晋国身上。

当时，渡河之后的晋国大军驻扎在敖、鄗两山（在今河南省荥阳市北）之间，郑卿皇戌奉了郑襄公姬坚之命，悄悄跑到晋营，向晋国示好：郑国之所以从楚，完全是权宜之计，只为保存社稷，并非对晋国有贰心；现在楚国连番大胜，骄傲轻敌，不设防备，再加上军队疲乏不堪，心气已衰，战则必败；晋国若有心一战，郑国愿做帮手，听凭调遣。

皇戌所言，不为无理，只是他一走，晋国的将佐们又吵了起来。

中军佐先縠急不可耐地说道：败楚，服郑，在此一举，赶紧答应郑国吧！

下军佐栾书不同意，慢悠悠地讲了一堆大道理：楚王自灭庸以来，十余年间，为政勤勉，治军严格，何来骄傲轻敌之说？我晋国先大夫狐偃在城濮大战时说过一句话，“师直为壮，曲为老”，现在晋国并不占理，“德”在楚国那一边，又何来楚军气衰之说？而且楚王亲兵戒备森严，说他们不设防备更是一派胡言！各位再看郑与楚的结盟，前往新郑城中盟誓的，乃楚国德高望重的潘尪，入楚为质的又是郑国良臣公子去疾，那两个国家亲密得很哪！郑国劝我们打，是有想法的，若我军胜了，他们就归顺晋国，若我军不胜，他们就继续追随楚国，这简直是在拿晋国做占卜！千万别听郑国的！

栾书可谓洞若观火，因为就在皇戌入晋劝战之前，另一个郑国大夫石制曾悄悄入楚师，声明愿为楚军内应，条件是请楚王立郑公子鱼臣为君。石制入楚营，虽然很可能是在楚军围郑之时，而且乃个人私自所为，但这至少说明，郑国内部也是相互倾轧，矛盾重重，不能指望他们帮晋军什么忙。

栾书话音甫落，中军大夫赵括和下军大夫赵同两兄弟便起而反对：我们把大军领到这里是来干嘛的？不就是来打仗的吗？一战而能克楚、得郑，还等什么？应该听先縠的！

下军大夫荀首嘲讽道：你们两个的主意，纯粹是取祸之道。

下军将赵朔不同意打，但又不好驳斥两位同族叔叔，便转而赞扬栾书：还是栾书说得好，是长久之计。

主战派与反战派正吵得不可开交，楚国使者忽然来到晋军营中。出乎晋人意料的是，使者是来请和的，言辞十分谦恭：我王年轻时颇遭忧患，又不善言辞，可能让贵国误会了；楚国这次来，只为教训和安定郑国，岂敢得罪晋国？您几位不必在此停留太久。

言下之意，楚国并不想打仗，打算撤军了。

此时，上军将士会临时兼任行人之职，负责接待楚国使者，他的答复柔中带刚：昔年周平王曾命我先君文侯说，“与郑夹辅周室，毋废王命”，如今郑国背晋，不听王命，有我们晋国来教训它也就够了，怎敢劳烦贵国？谨拜谢贵国君王之命。

楚国使者刚走，中军佐先縠听说了士会的答复，十分不满，觉得士会是在奉承楚国，有辱晋国尊严，就擅自命令中军大夫赵括追上楚使，说要更改答复之辞：刚才行人辞令不当，特此更改——寡君派我等至此，就是为了让贵国的足迹从郑国消失，他还下令说“不要害怕打仗”；我们不敢抗命。

同样是外交辞令，赵括的话咄咄逼人，一副非打不可的架势。

这边晋国将佐们仍在争吵，那边楚国的使者又来了，还是请和。这一次，荀林父顶住主战派的压力，答应和解，与楚使约定了盟誓的日期。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晋国的三军将佐们目瞪口呆，楚使者刚刚返回不久，楚庄王熊侣竟然派人来挑战了！

原来，熊侣请和是假，试探和激怒晋军是真。

战斗仍在发酵和酝酿之中，楚人已在心理上胜了一筹。

晋军赶跑了挑战者，一场大战遂不可避免。

先縠的目的达到了，两个超级大国之间的激情碰撞在一波三折之后，终于要开始了。

（荥阳黄河段）

但是，波折仍将继续。晋国卯足了劲，要为这场大战布置一个跌宕起伏的序幕。

在序幕的最后部分，两个原本无关紧要的晋国人扮演了主角。这两个人，一个名为魏锜，乃魏犨之子；另一个名为赵旃，系赵穿之子。魏犨当年曾追随重耳流亡列国，功勋卓著；赵穿虽是一介莽夫，且有弑君之罪，但至少不会吃里扒外。他们的儿子就不同了，魏锜和赵旃只因求高位而不可得，竟然打定主意要让晋国吃败仗。

此一时，彼一时，黄鼠狼生老鼠，一代不如一代。

两个心怀鬼胎的家伙既已打定主意，就立即开始行动。他们联合起来，向中军将荀林父请求，赴楚营挑战。此时荀林父仍为战与不战犹豫不决，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不想打甚至不敢打，因此当即否决了两人的请求，不许他们出营。两人见状，赶紧改变口风，请求赴楚营请和，并要求楚人如约盟誓。荀林父答应了。

魏锜和赵旃向楚营而去，上军佐郤克望着他们的背影，忧心忡忡：两个心怀怨恨的家伙，谁知道会挑起什么事端来，若不加防备，我军恐怕要吃败仗。

先縠满不在乎地应道：郑人劝战，我们不听，楚人请和，又不能如愿，连个正儿八经的谋略都没有，防备何用？

先縠不设防备，士会却不敢大意，径自派手下巩朔、韩穿率七支伏兵埋伏于敖山之前。

中军大夫赵婴齐也派人在河上备了船只，以防不测。

正像郤克担忧的那样，魏锜和赵旃到了楚军营中，压根儿不提请和会盟之事，反而态度蛮横地向楚军发起了挑战，结果遭楚将潘党（潘尪之子）驱逐出营。

是日黄昏将至时，赵旃率领所部私自出营，直奔楚军营前。赵旃在军门外席地而坐，而他的部下已经向楚军发起了攻击。事已至此，纵然有神仙帮忙，荀林父也已无法阻止大战的发生。

（《左传·宣公十二年》书影）

楚庄王熊侣亲自率军出营追击赵旃，后者弃车逃入林中，楚将屈荡下车追之，获其盔甲衣裳。前方，中军将荀林父得知消息，惊骇不已，忙遣战车前往接应赵旃等人。马蹄得得，尘埃扬起，楚将潘党远远望见晋军战车赶来，急遣手下驰报令尹孙叔敖：晋军来了！

孙叔敖担忧熊侣轻敌而入晋军，遂率楚军倾巢而出，风驰电掣般扑向晋军。

车轮滚滚，士卒狂奔，杀声震天。

如此情景令荀林父不知所措，他没有想到大战真的来了，而且来得如此迅猛，令人措手不及。荀林父自忖不能抵抗楚军，遂擂鼓下令大军撤退渡河。撤退渡河也就罢了，他还下令说：先渡过黄河者有赏！

这是一个愚蠢至极的命令。

渡河需船，而此前只有中军大夫赵婴齐预先布置船只，所以先渡河者只能是晋中军。但是生死须臾转换的关头，想逃命的却不是只有中军士兵。赵朔所率下军也已奔至河畔，无数士兵跳入水中，扒住船舷，争相攀上数量有限的船只。下面的想上去，船上的怕船沉，于是惨剧发生，已上船的士兵挥刀乱砍，船舷上无数手指应声而断，一时舟中断指遍落，舟外河水殷红，士兵惨叫不绝。

晋中军与下军在河水之畔搏命之时，只有上军不动，埋伏于敖山之前。

（荥阳黄河段）

夜色渐下。

楚军右拒正在向晋下军猛烈攻击，而后者早已溃不成军。

楚之左拒，则由潘党与唐侯（唐为姬姓小国，早为楚国附属，其地在今湖北省随州市西北）率领，向敖山方向开去。若晋人知道，楚军的左右拒中还有郑国的士兵，不知该作何感想。

敖山之前的上军将士会虽然镇定自若，却知此战胜负已决，单凭上军之力，绝无可能挽回败局。得到楚军前来攻击的消息，心头不由一凛。

上军佐郤克问道：打不打？

士会回道：别打了，撤吧，回去和主帅们一起领罪，总好过全军覆没。

士会亲自率军殿后，掩护着上军渡河而去。

留在大河南岸的，只剩下许多散兵游勇。

那两个心怀怨恨的家伙，魏锜和赵旃，此时仍在战场上。

魏锜跟着下军大夫荀首，本来已奔向河边，后边忽然传来消息，荀首的儿子荀罃被楚将熊负羁捉获。荀首率其族人及部分下军士兵掉头扑向楚军，射死连尹襄老（连尹为楚国官名），射伤楚王子谷臣，抓起来，而后载了这一人一尸返回。十年后，当荀首已是晋中军佐时，用这一人一尸从楚人手中换回了自己的儿子荀罃。

赵旃丢盔弃甲逃入林中后，一直不得逃脱，而且连战车都丢弃了。正自惶恐不安，忽见一辆晋国战车自林畔驶过，车上是逄大夫及其两个儿子。逄大夫或许知道赵旃躲在附近，命令两个儿子不许往后看。但儿子们还是回头看了，借着逐渐暗淡的光线，他们瞥见狼狈不堪的赵旃，而赵旃也望见了他们。其中一个儿子喊道：姓赵的老头子在后面！赵旃是赵氏支族，逄大夫不敢不救，但战车狭窄，不能多载，只好恨怒万分地将两个儿子赶下战车：滚到那棵树下，回头来给你们收尸！

赵旃意外获救，逄氏之二子则如其父所言，横死树下。

夜幕徐徐而下，战场上，晋国士兵仍在四处奔突逃亡，但楚军的追杀却渐渐缓了下来。

几辆晋国战车陷在坑里，不得动弹。追上来的楚国士兵告诉他们：抽去车前横木就行了。战车爬出泥坑，没走几步，马却盘旋不进，楚军又说：扔掉你们的大旗和车轭吧。轻装之后，战车向前驶去。侥幸逃脱的晋国士兵回头讥讽道：贵国大军看来经常逃跑，难怪经验如此丰富啊！

他们不知道，楚庄王熊侣已经下令不再追赶晋国士兵，纵其逃逸。然而旷野昏暮，军令不及，若追兵们稍一转念，要了这些逃兵的命，也不稀奇。

这一夜，残余的晋国士兵溃不成军，渡河时虽无断指惨剧发生，但喧闹吵嚷，终夜不休。若大河能言，当为之羞矣。

（荥阳黄河畔村庄）

当这一切如闹剧般上演时，楚庄王熊侣正驻扎于邲地（郑地，在今河南荥阳东北），悠闲地等候着前方不时传来的报告。他很清楚，经此一役，霸业已在囊中。

第二天，楚军移驻衡雍。

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地方。三十六年前的夏天，晋文公重耳大败楚人于城濮之后，曾在此地接受周天子的册命，成为诸侯之长，开启了晋国如日中天的霸业，中原诸侯为此欢欣鼓舞，对楚人而言，却是心头久治不愈的创伤。此时此刻，楚军在邲之役重创晋军，不仅报了城濮之辱，还将历代楚王求取霸业的梦想推进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众人一时心潮澎湃。

潘党说：我们应该收集晋人尸首筑为京观，令子孙后代永记君王之赫赫武功。

熊侣不同意，他说：何谓武？止戈也；武功的意义，在于禁止强暴，消弭战争，使国家安定，百姓富足，现在我楚国一样也没能做到，筑那东西干什么？

事实上，熊侣是不想在已然大败的晋国伤口上再撒一把盐，那只会激起晋国更大的仇恨，中原诸侯也会以此指责楚人的残暴。

熊侣祭祀河伯之后，在衡雍修了一座祖庙，向列祖列宗报告大战胜利，霸业将成，而后返国。

邲之役，在军事上几乎没什么可说之处，无论战略、战术皆乏善可陈，对胜负双方来说都是如此。尤其晋国失败，更与总体实力无关，纯粹是内讧所致，而魏锜、赵旃等人的捣乱，更使晋国的失败窝窝囊囊，颜面尽失。

出乎意料的是，如此惨败，晋国诸将领的地位似乎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中军将荀林父自请死罪，晋景公姬獳本欲杀之，但大夫士渥浊以楚成王杀子玉之事警之，姬獳遂不杀荀林父，令其官复原职。魏锜因帮助荀首射杀连尹襄老，生擒楚王子芈谷臣，也未受处罚。赵旃也一样，不仅没有被追究丧师辱国之罪，日后还如愿升了官。

（山东鄄城乡间）

唯一发生变化的是中军佐先縠。公元前597年冬，先縠代表晋国主持了晋、宋、卫、曹四国大夫参与的清丘（卫地，在今山东省鄄城县西南）之盟，可见此时尚未受到任何处罚。但第二年秋天，先縠竟暗中勾结赤狄伐晋，不久此事败露，晋景公两罪并罚，诛先縠，尽灭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