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怎么描述都不嫌夸大的河流也招来了陈腔滥调。毕竟亚马孙是世上最大的单一热带陆生动植物区,雨林有整个美国大陆那么大,丰富的生物资源可以覆满满月的月球表面。康拉德认为与其说亚马孙是丛林,不如说像远古的暴民,是古时大片植被群起暴动、占领世界的遗迹。20世纪30年代,方济会修士皮内尔(Gaspar de Pinell)在哥伦比亚普图马约河的低地游历,他描述自己所逗留的地方是:“草木及阴郁青苔覆盖了高耸的树木,仿佛建造了一座哀凄墓室,旅人恍如行走在鬼魅和女巫的隧道内。”这就是“ 绿色地狱 ”(Green Hell) 亚马孙,1935年伦敦有本颇受欢迎的游记,用的便是此一书名。场景位于玻利维亚的低地,也可以是亚马孙流域的任何地方。作者出现在卷首上,因烈日而眼盲,因赤焰而灼身,因森林那阴森怪异的寂静而战栗,“恼人的螫刺、因缺水而干裂的喉咙和嘴唇,还有令人不快的热带雨”都让人极度痛苦。
亚马孙 图片来源?daviswade.com
20世纪70年代,我成为植物学系的学生时,过时已久的“ 丛林 ”一词成了伊甸园的代称。当然这是脆弱的伊甸园,就像在我首批发表的文章中所写的:“这是生命的宝库,但远比表面所呈现的还要脆弱。事实上,许多生态学家称热带雨林为伪天堂,问题就出在土壤上。大多数区域根本就没有泥土。所谓雨林,实际上是建在沙地上的城堡,头面住着浩瀚丰富的生物。”这个论调相对大胆,但本身也带着某种老套 ,一如 “绿色地狱 ”的概念,而且在我进研究所时已经成为新兴生物保护运动的箴言。其科学启发来自某位苔藓学家的经典研究,即理查兹(Paul Richards),他于1952年首次出版的 《热带雨林》影响深远。?
理查兹指出,森林以两个主要策略保存生态系统的养分藏量。温带地区因四季分明,累积了丰沛的有机肥料,土壤本身就藏有大量生物资源。相反的,热带地区长年湿度高,年均气温也在二十七摄氏度左右,树叶一落到森林地面,细菌和微生物会立刻分解相关物质。百分之九十的树根都长在地面下十厘米之内,重要的养分也会立刻被表面植被吸收。在这座活的森林里有数千种交互作用、相互依赖的有机体,正是这种极端的复杂造就了森林丰足的生态系统。
但这层罩篷一遭移除,便会启动毁灭的连锁反应。温度剧烈上升,相对湿度下降,蒸发率陡降,原本生长在林里树根间以强化养分吸收能力的菌根丛也开始脱水死亡。森林缺乏植被保护,豪雨便会造成破坏,并进一步导致养分流失,土壤也会发生化学变化。我忧心地提出警告:“在亚马孙的某些砍伐区,氧化铁沉淀在冲刷过而暴露出来的土壤上,形成数层厚厚的淤积红土,这层如岩石般坚硬的红土铺面,连一根杂草都长不出来。”
这听起来可以让我们了解热带雨林的基本动态,但若要大规模套用到亚马孙这类巨大的区域,就显得像口号而非科学。其一,这种说法暗示亚马孙流域是一致的生态系统,而过去五十年来的田野研究已经揭露这个看法过于简化。亚马孙的三分之一是草原,有一半可能是丘陵森林, 但不仅动植物有惊人的多样性,地形和土壤也不遑多让。单纯的理论不尽适用于这个比安大略省大七倍的广阔陆地。 然而,我们之所以关注亚马孙的脆弱性,原因有二。第一, 这是环境议题,各地民众对亚马孙沙漠化的速度都有相当合理的忧虑。沙漠化问题大多发生在巴西,主要是南方农业边陲区扩张所致。第二点跟这个故事比较有关:有人说森林环境相对没那么重要,这刚好符合西方人对亚马孙原住民生存意义的成见。
本文作者,加拿大人类学家韦德·戴维斯?
1743年,法国探险家暨地理学家康达明(Charles-Mariede la Condamine)带领首批科学探险队在亚马孙河游历。康达明在人类植物学上的发现相当杰出。他率先指出奎宁能够治疗疟疾,率先描述橡胶,也检验出箭毒的植物来源,宣布巴巴斯可的存在,而这种杀鱼用毒素还能制造出鱼藤 酮,一种天然降解的杀虫剂。印第安人把这一切非凡植物介绍给康达明,但他对森林人种的鄙视却也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说:“在把他们变成基督徒之前,得先让他们变成人。”在他眼中,印第安人是停止成长的小孩,被困在这座他崇敬却终究一无所知的森林中。
20世纪50年代,人类学家大量进入亚马孙,当时只有流域边缘的遥远上游还有幸存的原住民文化。欧洲人在河流主干及其他主要支流的下游殖民已超过四百年。的确,一个独特的世界已然出现。在河边务农的卡布克罗人(caboclos)血统多元,但族人赖以维生的一切都来自原住民祖先及适应环境的能力。然而,亚马孙泛滥平原上最初始的居民,现今也只留存于沙之影与林中的低语中。
人类学家(尤其是民族学家 )自然就会注意到现存所谓“真正的 ”印第安人。这类社群大多沿着安第斯山脉东侧的宽广山弧居住。这道山弧延伸到亚马孙流域的边缘地带,从南边的玻利维亚到北方的哥伦比亚,然后跨过委内瑞拉南边、奥里诺科河的上游和法属圭亚那地盾的南侧。安第斯山脉是恐怖的屏障,在“二战 ”之前从来没有人经由陆路从西侧横越山头。许多我所知道的文化,像是玻利维亚的奇曼尼族(Chimane)和摩西特内族(Mosetene),秘鲁山中的马奇根加族(Machiguenga)和坎帕族(Campa),厄瓜多尔低地上的科芬族(Cofán)、西欧那 - 席科亚(Siona-Secoya)和初尔族(Shuar),委内瑞拉的亚诺玛 米族(Yanomami)等,在20世纪60年代之前从不曾与外界持续接触。1981年,我与瓦拉尼族(Waorani)同住,尽管他们的家园距离厄瓜多尔首都基多不过一百五十公里,却一直到1958年才开始与外界和平交流,而那时基多已被殖民四百多年。1957年,有五位传教士试图接触瓦拉尼人, 却犯下严重错误。他们比着友善的手势拍下8×10英寸的光面黑白照,从空中丢下,却忘记这些森林中人一生中从未看过二维的东西。瓦拉尼人从林地中捡起这些印刷品,往脸部的后方瞧,试图找到人影,却什么也没看到,于是他们下了结论:这些照片是邪灵的召唤卡。当传教士抵达后,族人立刻用长矛将他们刺死。顺带一提,瓦拉尼人认为所有外人都是食人族,但他们的长矛不只刺向外人,也刺向自己人。该族在八代内有整整54% 的族人死于部落内的长矛突袭。
亚马孙原住民?图片来源?daviswade.com
从过去到现在,瓦拉尼族 一直是杰出的民族,也在许多层面谱出独一无二的历史,但同时他们也跟许多边缘社会一样符合基本模式。“边缘 ”二字指的是他们居住在流域的边缘地带。这些文化的人数多半不多,没有社会阶级或明显的专门分工,通常缺乏首领,没有明确的政治领袖。另外,最特别的也许是族内通婚。他们婚后各自独居,而且经常与邻居公开冲突。他们当然也有超凡的天分。瓦拉尼族猎人在森林里能够闻到四十步外的动物尿味,并且辨认出是何种动物。他们累积代代相传的实证观察和试验,熟习大量处理植物的技巧。瓦拉尼人利用植物毒液渔猎,也制造迷幻剂诸如死藤水,这显示他们拥有超乎科学解释 或理解的奇妙才能。尽管土壤养分贫乏,他们为了在森林中活下去,也设法用刀耕火种的农作法让食物生长。他们放火烧掉一小块森林,砍出耕地,种植作物并收成。收成会日益减少,或许过了三年他们就会舍弃这块地,使耕地变回森林。这些活动与人口密度密切相关。人口太多,耕地会来不及长回植被,造成地力枯竭及环境负载力饱和。这个文化情境在 相当程度上成了人类学家的滤镜,让他们更能理解亚马孙原住民的生活。这些社会总是囿于环境及本身的种种限制, 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1971年,美国史密森学会备受尊重的考古学家梅格斯(Betty Meggers)出版了《亚马孙:伪天堂里的人类与文化 》(Amazonia: Man and Culture in a Counterfeit Paradise)一书,几乎成为南美洲每堂人类学入门课程的指定用书。梅格斯指出,这些文化都是一个个小型的狩猎采集社会,数世纪以来几乎不曾改变,没有一个能负荷千人以上的人口——这个数字是出于她的独断认定。她认为河流下游的泛滥平原可能有更多人口,这的确与卡发耶的描述一致,但缺乏明确证据,而且河流主干沿岸所有的“原住民文化在被发现后全撑不过一百五十年”。
但真是这样吗?在亚马孙保存考古遗迹的棘手程度其实一直不下于波利尼西亚,不过20世纪80年代之后的新技术却揭开意料外的世界。当考古学家,特别是罗斯福(Anna Roosevelt)在亚马孙河三角洲的马拉若岛上工作时,发现了证据证明岛上有复杂的文化。这数千平方公里的土地一直有人居住,可能有十万人之多,历时千年以上。在尼格罗河和亚马孙河交会处的城市玛瑙斯附近,有大量可回溯到公元1000年的土墓冢, 证明当时这块土地上的人已经会利用一百三十八种作物,多数是果树和棕榈树。与此同时,植物学家和生态学家也遍查亚马孙流域令人好奇的特殊现象: 一片片大块孤立的黑土(terra preta), 说明人们事实上曾定居于此,并用木炭保存养分,以有机废料为堆肥,积极加强土地的农耕潜力。美国杜兰大学的民族植物学家柏利(William Balée)表示,原住民用黑土滋养的亚马孙丘陵森林可能有整体面积的十分之一,约等于法国。这些观察挑战了传统的假设,其他学者开始质疑刀耕火种农作法的起源与影响。瓦拉尼族在与欧洲人首度接触时,依然保有石头工具。而我,身为当过伐木工的植物学家,在和他们住在一起时就常好奇这样的石器究竟要如何砍倒热带硬木,我用现代斧头都几乎砍不倒。人类学家卡内罗(Robert Carneiro)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并且决定做个实验,结果是用石斧砍下一棵一米的树需耗费一百一十五小时,也就是一天砍八小时,得连续砍三周;清出半公顷的土地则要每天工作八小时,共一百五十三天。据梅格斯和其他权威学者所言,一块地只能密集耕作三年,再考虑一个人还要做其他事,像是狩猎、捕鱼、举行宗教仪式等,花费这么多精力却仅有一点点回馈,可以说是完全不实际且不适当。相较于砍伐、燃烧、种植、收割,然后移往下个地点,人们可能更想定居。确实如地理学家德尼文(William Denevan)所写:“印第安人采用轮耕或称刀耕火种的古老做法,让人类与大自然永远保持平衡,此一说法完全是个迷思。”亚马孙的刀耕火种农作法可能是比较晚进的发展,在与外界接触并引进钢铁器具之后才有可能出现,并逐渐成为流域边缘地带的农业技术,因为他们人数稀少,土地却庞大到能够弥补近乎荒唐的低下效率。但对于亚马孙河沿岸人口密集的文化而言,这显然并非维生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