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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荒者:减肥主播,急需三万粉丝,求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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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屏幕白亮的光刺得她眼睛和鼻子都痛,愈发记不得自己是不是发了烫皮死猪般的裸照。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拾荒者:减肥主播,急需三万粉丝,求关注!


第一场

她从未料想会被那么多人讨厌,仅仅因为体重。

从小就是好小孩,成绩中等偏上,品行一栏永远写着优秀。两腿两臂粗壮而灵活,被老师家长赶着参加体育活动,一练就是十年。女子赛跑足球三级跳,雪后操场第一双脚印总是她的。吃进肚的食物都尽职尽责地化为肌肉。老师开玩笑“把头发剪短参加男子比赛,别人都看不出来”,她听到骄傲不已,时时讲给母亲。

到了高中,人生有了变化,身体变得笨重,脑筋也不怎么灵活了,体育比赛和文化课的成绩直线下跌。体育老师原打算推荐她参加省级国家级赛事,可她次次被淘汰,像深秋的叶在风中旋着落下。老师红脸白脸都唱过,最终只好悻悻地让她放弃体育这条路。身体比心灵还不适应低心率的生活方式,饭量没减,肌肉快速摊成肥膘。一次在路上遇到两年未见的初中同学,对方先惊喜叫她的名字,又疑惑地打量她,左言右顾半天憋出一句“你真是大变活人”。

她起初不觉得哪里变了,直到母亲抱怨每个月都要给她添新衣,连肥阔的校服都要向老师申买新的,她才意识到体型比原来大了足足两个自己。

但她毫不在意,想着念了大学再减也不迟。响应老师号召剪短头发,她一下子变得雌雄莫辨。不知中性气质增添了怎样的魅力,女生捏她的脸蛋说“可爱”,男生则以“兄弟”称呼她。那时嘴大漏风的男生到处埋汰女生,大胸叫“奶牛”,平胸叫“飞机场”或“太平公主”。她家族中没有发育饱满的基因,自然不曾想过长成S型。可男生从未埋汰过她,还以为是尊重,后来才明白不过是不以她为雌性。

她的内心还是小女生。高考后的暑假还以老样子跟同学们厮混,一进大学门便开始留长发,节食跑步,要做一个崭新的人。可惜膝盖受过伤做过手术,跑几分钟就痛,咯吱咯吱如生锈的合页。放弃运动后连节食都变得更不容易,一连串的计划,只要其中一环断掉,其余的都是散兵游勇。好在有室友监督鼓励,每天只吃苹果喝茶水,虽然胃炎肠炎频犯,终于减到可以穿下XL码的衣服。

眼见室友收到玫瑰项链早餐晚安,她心里的小虫也开始乱爬,在一个熄灯后的半夜用短讯向中意的男生告白。往常后半夜才入睡的对方这次没有回复,她惴惴不安,只睡了两小时。早晨课上到半节,手机收到哭笑不得的表情:“我只当你是好哥们。有什么让你误会了,我说对不起。”之后便连暧昧都没有了。

适逢大四开学,室友离校实习,她每日泡图书馆为考研忙得昏天暗地。从早晨待到晚上,书读了几页还都崭新,手和脑分工明确,只是互相不搭噶。每每想到拒绝自己的男生就黯然神伤,眼泪滴到刚写的字上,笔画成了毛边。时间紧得像缩起来,去食堂吃饭都觉得是浪费,却又发现只有在吃东西时才能读得进去书,像把字句顺着食物咽到肚子里。

暴食的日子开始了。便利超市的收银员和食堂打饭阿姨都认得她。有时一天采购太多回,自己都不好意思,会特意绕开楼下的店,去远一些的零食店买。食物本身并不诱人,但只要一看书就不想让嘴巴闲下来。傍晚绕操场散步,不小心就跟着下晚课的学弟学妹往食堂走。肚子不饿,心却想买好第二天的早餐。打饭阿姨笑说:“你晚点再过来一下,今天炸鸡肉丸做得多,应该会剩。”

脸兀地红。被别人听去,会不会以为自己家贫只能吃剩饭?欲说今天不吃了,见阿姨口罩上方眼睛笑得弯弯,又鬼使神差答应晚点会再来。

寝室没有冰箱,明天的早餐就摆在桌上向她招手。先尝个丸子好了,再喝一口酒酿圆子,把糊的那颗煎饺吃掉。一面在手机上读论文一面嚼,牙齿把食物磨成糊的声音比任何白噪音都好听。再一伸手,只摸到油乎乎的空塑料袋,一边悔恨,一边看时间,希望打饭阿姨真的给自己留了炸鸡肉丸。

直到有天室友回寝室拿东西,忽然把脸绕到她耳朵后面看,问:“这是什么?”

她拨开脖后的发丝,延伸过去的颈纹像一条细细的编发,乌青黯淡,周围的皮肤也黑得像被晒过,无论搓或用肥皂洗都不掉。

室友担忧地问:“考研……体不体检呢?”

“如果考上了,入学时有体检吧。”

“体重……有没有标准呢?”

她轻轻摇头,专心看镜子里那块黯淡的肉。室友不是追着不放的人,此时却下决心似的继续说:“我怕你生病。你脖子后头长黑棘皮了,再这么下去人要垮了。”

她梦醒般呢喃,是又胖了,胖到与没有礼貌的男生狭路相逢,对方都要侧身给她让路的地步。白天在图书馆,要找的书在书架底排,怎么蹲也蹲不下去,看四下无人,双腿跪着才把书抽出来。夜间总胸闷,觉睡不完整,每夜都被不知是自己的呼噜声吵醒还是暂停的呼吸憋醒。种种迹象早已表明她的体重已超得比极限还极限,怎么就不当回事呢?

室友第二天向实习公司请假,拖她去看医生,确诊为胰岛素抵抗,开了一袋子药和一句严厉的医嘱:必须减肥。

“不然你搬去和我住,我监督你减肥。”室友说。

“好啦好啦,你放心,这次我一定自律。”她说。

特地制定的减肥计划在第一天就被破坏。肚子不适应正常量的饭,嘴里没有东西嚼就一点学不进去,手抖头晕眼花。书上的字一行叠一行,跟盗版印刷品似的。匆匆去买饼干塞进嘴里,蜷在花坛边的石阶上哭自己不争气。一低头看见腹部的肉比胸部还凸,气得掐住肉往外拽。打电话给母亲哭诉,把生病一事瞒住,光说心情。母亲说:“你别想太多,现在减肥重要还是考研重要?”

母亲道出她不曾道出的潜意识,她当即决定为了学习,吃喝随心。

室友打来监督电话,听了她的理由沉默良久。

“也就几个月时间,再坏坏不到哪去,况且我还吃药呢。我答应你,初试结束一定全身心下力减肥。”

“少来了,现在说初试之后再减,以后会说面试之后再减,再以后会说录取之后再减。往后推哪有终点!”

她知道不该生气,室友只是关心至极。可禁不住暗自抱怨:你管得也太多了吧!

十月中旬,传来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她通过了上学期参加的保研考试,无需考研了。庆祝一周,大吃特吃,被室友骂“纵欲过度”。去室友公司找她玩,却站在楼下不敢进。那一片是网络红人社区,细腿纤腰像伸进她胃里搅,让她把蛋糕拉面怪味豆呕出来。全世界只有我这么肥吗?她远远躲着,尽量把自己缩进一棵银杏的阴影里。室友从楼里走出来,她略微宽心,还好世界上是有正常人的,我只是比正常人胖一点而已。一群男子从她身边经过,其中一个不经意看向她,露出友好的微笑。她的脸热了几分钟。室友伸手揪住她脖子后头的皮肤,恨恨地说:“你非要得糖尿病才舒服是吧?”她讪笑,心情很好。

坏消息是一门必修课老师竟然布置了很难完成的小组作业,内容是在短视频平台上做一个账号,被关注数要达到三万。班级群里怨声载道,喊了两天老师还是不松口。

“你们不是整天泡在网上吗,刷小视频的时间比睡觉还要多,嚷嚷课堂上学的都是理论,那么这个作业就是检验你们理论联系实践的能力咯。”

除了她,六人小组中的五人都有事要忙。考研考公考雅思,去实习的为了留下,下班比正式职员还晚。她自告奋勇承担主要责任,先花好几晚刷几百个视频,看美女跳舞眼睛都冒火星。刷得越多越发现视频主题类似,要么是减脂健身,要么是美食探店。室友说:“确实很符合你的口味。”

六人都不是健身达人或神仙美颜,亦无特殊才艺,靠自产自销实在得不到多少流量。试过做美食和游戏的内容,也试过记录日常,看的人寥寥无几,只有组员的小号自娱自乐。

有天在群里讨论,光看头像都觉得大家愁眉苦脸。一个组员说:“我们是不是走错了路子,目的是为了涨粉嘛,又不是当真要做什么好的内容。”

“老师不许做营销号,也不许买流量,除了吸睛没有别的办法。”

“既然没有正面的形象吸睛,我们可以营造负面形象呀,比如故意表演讨人厌的剧本。”

“你是说类似于公交车不让座,或恶婆婆那一类的?”

“对。”

“我有个提议……”她打出一行字,有不管不顾的意味,“我看到有吃东西的主播,很胖,好像蛮符合一些人的审美……”

“不是审美,是审丑,”室友发,“那些人是为了看主播的笑话。”

“无所谓,反正是为了做作业嘛。正好我有时间,我可以做一个减肥主播,让广大网友监督我。”她说。

组员齐齐拒绝。室友说:“你要把自己放到网上被审判吗?有些人很不要脸的,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谁骂我,我也可以骂回去,我胖了这么多年,还怕什么!”

又讨论几个提议,都不尽如人意,小组最终决定按她说的尝试一番。当晚她下单手机支架跳绳运动裤,站在寝室中央找合适拍摄的背景。室友给她转账一千。“我发实习工资了,你先用着,不够跟我说。”

“呸,才实习两个月,鬼才信你发工资。”

“我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网友骂起人来可不是开玩笑的。”

“没关系,牺牲小我,成全大家的绩点。”她轻松地说。

第二场

粉丝意料之中没有增加,在视频下留言的除了自己人,仅三两个萍水相逢的网友,发来心形或拥抱的表情,不知道屏幕那头是否是机器人。她在视频上配文字:“拜托大家加个互关,是学校的作业,拜托拜托!”有同城网友看到,点赞留言祝顺利,她忙回“同顺同顺”。可效果有限,点赞评论数比粉丝数多得多,还有人关注一天就取消,大概以为她作业已完成。

数据告诉她,没有人喜欢看一个普通的成年胖丫头。兴冲冲减肥五斤,视觉效果并不明显,索性自暴自弃让自己更胖。眼看作业完不成,肩负整个小组的重任,她的压力只能通过吃来释放。哪怕有人来骂也好,她想,我都能接受。

有一天新闻推送某地地震,物资紧缺,她默默通过捐款渠道打去五千元。没想过告诉别人,但不断地接收明星网红捐款信息,连普通人捐一百元都被高调推给她看,于是在半夜发了一条捐款荣誉证明的截图,面红耳赤留意阅读人数。

第一分钟只有几人看,第二分钟竟上升到一千多人,越刷人越多,吓得她差点删除截图。随后后台收到通知:“您的作品被用户‘阿玉’推广啦,请继续加油创作。”

阿玉的主页空荡荡,头像是常见的网图,棱角分明的卡通侧影。像新申请的小号。IP属地在同城,她以为是某位同学,忙打开对话框写:“你好,请问是哪位?”

“我们应该不认识吧。我前几天就刷到过你,看你还没有涨粉,所以帮个小忙。”

惊喜之余遗憾油生,她发去好几行谢谢,又委婉说这样也许会被老师判违规。

“你的关注者主动推广也不行?”阿玉问。

“我应该要向老师证明你不是我的‘托’吧……怪不好意思的,你付款了多少?我还给你。”

“你给我钱,岂不更说明我是你的‘托’?你当我是你的粉丝好了,你视频的内容我还蛮感兴趣。”

“真的假的?”她在床上坐起身,一边打字一边叫出声。

“你不信你的内容好到可以吸引别人吗?”

她老老实实地回:“不信。”

阿玉叹气:“我确实没有被吸引到,纯粹只是同情你,想帮你完成作业。”

她深深欣赏阿玉直爽的说话方式,揣想起阿玉的样子,也许有一头短发,眼镜片遮住半边脸,不拘小节,喂养流浪动物,看谁不惯就破口大骂,对朋友肝胆相照。她明知是想象却让自己信了,网络上的人本身就是无数假想的集合。

她尝试跟阿玉聊天。阿玉不发表情,文字透出一股冷清的腔调,不绕圈子,不说赘余的礼貌用语。话题虽常常终结,她却觉得跟阿玉相见恨晚。所幸阿玉是女生。

……若不是女生呢?毕竟信息可以造假。她的心冷下来,空落落地对着阿玉的主页发愣。问个人隐私也不好,要照片也不好,她苦恼自己比对方透明。

阿玉三十六岁,正待业,“不知道想做什么,先到处看看”。“不知道想做什么”是所有人的状态,不限于年轻人。但二十几岁说这句话,别人觉得情有可原,三十多岁就是“矫情”或“不务正业”了。因此很多人为防止被鄙弃,就假装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说服别人,也说服自己。到五十岁就用不着说这句话了,因为没人听。

“怎么会没人听呢?”

“我们总问小孩长大后想做什么吧?刚从学校毕业,要找工作的年轻人,我们也会问吧?如果在退休前辞职,别人也会问‘你到底想做什么呢’,这时候语气就很不好了,等到彻底退休,无论别人还是自己,都不会关心你想做什么了。说到底,我们都活在他人的期待中,当你无法对别人创造价值时,你的想法就不重要了。”阿玉说。

“可经常有报道,说某某退休后又念了什么书,或者开房车出去旅行全国,重新找到自我。”

“正因为少见,才会上新闻啊。”

察觉阿玉正用辩论的姿态说话,她便转换话题,不是不愿意讨论,只是这话题围绕人生太紧,听起来充满责备。

聊到天色发白,她舒舒服服地睡着了。醒来打开主页惊骇不已,红色通知图标像光滑皮肤上长出来的脓疱。尽管她做好了接受任何评论的准备,此时还是噎了屎般难受。

“叫我胖成这样还不如叫我去死。”

“能吃成这样说明很有钱。但再有钱我也不可以。”

“太恶心了,谁家做妈妈的会让女儿吃成猪啊。”

“才捐五千,主播不是收入很高吗?”

手抖成筛糠,翻到底部才有人替她说话:“你也不照照镜子,自己长什么样子还来评价别人!”

“发到网上就是让别人评论啊,你不会比她还肥吧哈哈!别把你老公压死。”

她的眼泪霎时涌出来,手机屏幕白亮的光刺得她眼睛和鼻子都痛,愈发记不得自己是不是发了烫皮死猪般的裸照。我做了什么?为什么那些陌生人有如此大的恶意?前不久对组员信誓旦旦的承诺变成笑话,说不在意评价甚至会回怼,实际上一瞬间伤痕累累身心俱疲,毫无辩白的精力。

我肥是没有错,错的是放到网上供大家检阅。她放声大哭。马上去主页删视频,看到粉丝数涨了几百又赶紧停手。原本的目的是涨粉,有热度就一切好说。

门锁忽然响,室友冲进门,原来是看到评论怕她难过,一早请假乘动车回来。

“哪里来的戾气,在网上说话都不用负责任吗?把账号注销吧,我们重新申请一个。”室友愤怒地说。

“没关系,粉丝数涨得很快,我再坚持发两天视频,很快就能到三万了,交了作业就注销。你们忙你们的,账号交给我。”她故作轻松。

室友的头发都跑乱了,包还背在身上,过客匆匆的样子。室友伸出双臂,环住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轻轻说:“辛苦你了。我们去吃饭。”

她摇摇头说:“现在不想吃。”

室友欲言又止,摸她的头发像摸冰天雪地里的野猫,轻而凄凉。她感到一阵烦闷,我是在为小组牺牲,你什么忙都没有帮上,你没有资格可怜我。

把室友赶回去上班,她再次打开主页,跟阿玉的对话框出现在最顶上。

“好累,刚才举报了几十条恶评。什么自律不自律的,不要放在心上。保持身材是自律,为了考试顺利多吃东西就不是自律了吗?自律即胜利,本身就是幻觉。”阿玉说。

她顿时来了食欲,像上了一天的课,做完一场酣畅淋漓的运动。一面跟阿玉聊一面去校外的餐馆,欣喜地发现二人对同一家面店评价颇高。她顺势问阿玉是不是本校的毕业生,得到肯定的回答。

难得有这么巧的事,她脚步轻盈起来。到面店拉开一侧玻璃门,跟室友撞个满怀。

“你还没回去上班?”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略带指责,后悔已来不及。

室友似有同感,忧郁的脸上显出稍纵即逝的窘相,抬起手上的食袋给她看:“本来打算打包回去给你吃……”

她不知为何有被捉奸的感觉。和室友就地而坐,吃打包盒里的面,气氛前所未有地尴尬。没想到网络上发生的事竟能影响到现实生活里的人际关系。两人刻意不提到作业,只围绕实习公司的八卦新闻聊些有的没的。她隐约察觉室友哪里不对,譬如眼神飘忽,静默多于说话。问只回答没事。每人都有每人门前的雪要扫。

第三场

室友回公司,阿玉不在线,她开始嫌周围太静。一闲下来,网上的文字就通过好几维通道传送到她眼前,好似有人在她的脑海里开了一档播客,念那些评论。

“听说是保研生,那还这么不自律,关系蛮硬啊。”

她登时怒火中烧,又被吓得头皮发麻。保研生的信息都被查到,下一步不会连她的个人档案都会被公开吧?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塌糊涂,掀别人老底倒是很在行。她想到这样一句话,打开手机的备忘录记下,预备打骂战的时候一箭射出去。

母亲来电,问她有没有空出去旅游,只字不提网络上的风云开阖。母亲的性格看上去像在小摊上绕棉花糖,松快绵软,永远让人舒服让人甜。

她小时候不以为意,从初中开始流行“情商”一词,便时时听见别人夸母亲“情商高”。跟同栋的邻居来往甚密,交换煮的菜或帮忙看小孩都是常事。有一次交电梯维修费,一位秃头大肚先生以不常用为由不交,维修进度只能一直拖着。别的邻居见面就痛斥此先生,只有母亲微笑不发言,最终还替那位先生付了一份款。

“他也许有他的苦衷,比如经济困难什么的。他确实不常用,我们不用难为他了。”母亲说。

她认为母亲过于善良被人欺,直到有天又提起,母亲的眼睛忽地散发恶之光,说:“要相信因果报应,我为他破了财,他就会为我挡灾。”

她从未见过母亲的神情如此之莫测。

不久后,那位先生刚迈出楼就在冰上滑了一跤,摔断骨盆,一瘸一拐了好几年。是否报应,小小年纪的她不予置评。

“情商这回事,不是大家说的不跟人交恶,而是你调整自己情绪的能力,”母亲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就是高情商。人之初,性本恶,把别人都想得坏一点,这样你遇到事情就会明白,谁惹到你,谁终会得到报应。”

她想起母亲的生活哲理,便默念谁在网络上中伤她,谁就会走霉运。这样想心情的确会好些,只是对自己的善良打问号,怀疑自己还是个好人吗?

“妈我哪有空去旅游啊,作业都忙不过来,你不是知道吗!”她没好气地说。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传来幽幽的一声:“还记得我说的话吗——”

“——记得记得,谁骂我谁就有报应。好了不说了,我要忙去了。”

说要忙,其实就是继续躺在床上看手机。楼下突然传来男声叫她的名字,从阳台探出头,原来是同班男同学刚从海南旅游回来,带美食分给她。几颗大个头绿油油的青芒,硬实饱满像玉石。同学说要趁硬蘸辣椒粉吃,不可放太熟。问他作业进展,得知靠旅行视频只涨了十几个粉丝。

“你倒是不怕了,粉丝涨那么多,我们组实在不行找你共创几期视频。”男同学笑着说。

她的脸皮“唰”地拉下来,又倔强地保持笑容。“好啊,没问题。”她说。

男同学察觉到她的不快,声调干干地说:“哎呀,别想那么多,把作业完成就好了啊。”

打我一巴掌又给我一颗甜枣,她想。人之初,性本善,她默念。回到寝室发信息给室友:“你晚点走就好了,有青芒吃。”室友一直没有回复。

再次打开视频平台,呼吸戛然而止。阿玉像一个鲜血淋漓的女战士,在评论区大开杀戒。

在运动场上曾经是主角的她,无论站在领奖台与否,都接受过排浪般的助威声。

运动是竞技,如今在网络上打嘴仗比运动还论胜败。评比没有指标,甚至连支持者多寡都不是标准。任何话语都可变成观点,被分解,发酵,扭曲和咀嚼。一踏上战场,就被逼要选择立场。战士失败了是死伤人数加一,运动员失败了少一枚奖牌,在网络上失败了则是人格毁辱。

此刻她以凑热闹的心态围观阿玉和网友对骂,全然忘记自己才是主角。高中离开运动场之后,母亲教诫过她:“不要有太强的胜负心,才会快乐。你要相信自己永远是胜利者,才会有平常心。”当然她以后知道母亲只是说给她听,母亲内心的胜负欲强到能改变地球磁场。这女人相信报应诶,这欲望简直打通三界。

她像看别人的评论区一样看自己的评论区,这会儿同意这人说的,下一秒又觉得另一人有道理。谁也没要她选边,但大脑逼迫她非站队不可。也不知道站队有什么用,毕竟关掉手机一切归零。许久才发现讨论的主题跟她本身无关。她看到不同性别或年龄的人互相责难,看他们从升学辍学生育率聊到阶级对立,看他们连论点都称不上的只言片语,看你来我往的连篇脏话。

“我”在哪里?她自问。你们决出胜负,于我有何干系?无论怎样我都是输家吧。

私聊对话框排长队,她好不容易找到阿玉,发:“阿玉,不用管他们了,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吧。”阿玉没有回复,却在评论区对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开骂。好像只要骂过而对方没有回复就是胜利。

无意瞥见一条私信,自称某主播公司的招募负责人。“……为您提供专业的经纪服务。”

她哑然失笑。被夸和被骂都是流量,能被捧,能招财。措辞礼貌地拒绝掉这份邀约,她关掉手机认真对付同学给的芒果。酸甜蘸咸辣,口里心里五味杂陈。

吃完便睡,再醒来时,深蓝色的天空中星星刚冒头。想自己大约这辈子就这样了吧。纵使身旁声波光影交错,都与黯淡的她无关。

不是我对食物有嗜好,是我只有食物。

第四场

去食堂吃今天的第三顿,同邻屋的同学抱怨作业难做。打听到目前她小组账号的关注度是最高,心里稍有安慰。老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激得她额头冒汗。

“我刚巧要找你。”

她立马起身,肚皮打到桌边,震得不锈钢餐具叮当响。嘴里的蛋炒饭还未下咽,“老师好”也叫不出来,只发出含混的“唔”。

老师垂眼看看她面前的食物,眼珠慢慢上来,说:“你先吃吧,吃完去教务处找我。”

教务处?同桌互看着摇摇头,一人在手机屏幕上点点,忽地叫一声:“是不是你的视频?”

视频中的人是她,发布的账号却不是。自己的脸那么陌生,白了几度,表情扭曲了一些。头顶有新加上的黑色描边白字:“大学老师布置‘涨粉’作业是否必要?提升学生技能还是内有隐情?”

她撂下勺子就往教务处跑,胃还未填满,里面稀的稠的咣当咣当响。进了走廊跑不动了,一边大口呼吸一边打嗝。表面积大,从皮肤蒸发出的汗水也多,翻出一阵刚吞下的蛋炒饭里葱花的味道。

教务处里坐着三人,辅导员,班主任和任课老师。她像颗煮熟的丸子滚进来,热气把她们的身体推得向后仰。她下意识在门口停步。

“你对我布置的作业有什么意见吗?或者建议?”任课老师关切地问。

“没有,老师。”她忙答道。

“你知道网上有很多人在说这件事吧?今天两位老师都在,我跟你声明一下,这个作业确实是我临时想到的,没有别的……嗯……内幕,我没有参与任何公司和项目的运营。你明白吗?”

“我明白,老师。”

“你们小组怎么会想到做这样的视频内容呢?”老师的语气尽量温婉,眼神似无意却明目张胆地打量她,从头到脚。

“因为……其他组员们有点忙,我想找个不太复杂的主题……”她喃喃。

“所以你比较不忙是吗……”

“她保研了。”辅导员插嘴。从她进门,辅导员没有看过她。

“噢是这样,还是挺优秀的。”

“你签外面的机构了吗?”

“没有。”

老师的目光从桌上不知写了什么的白纸移到她的肚子、胸口、脖颈,最后到脸上,说:“那些视频你删掉吧。”

她点点头。

“这事情也不用跟别人再讲了,网络上有人找你也不要回应了。虽然不是什么大事,搞出这么多争议也没必要。”老师说。

“况且,你现在保研只是拟录取,低调些比较好。我不是说一定会有变数,但你也清楚,一旦影响学校声誉……”这话是班主任在说。她知道班主任柔情似水是真心为她着想。

“我……”她疑惑不解却半天问不出口,声音慌张,“这么严重?我也没做什么吧……我只是……只是有点胖。”说最后一字时几乎哭出来,鼻子酸酸,身上也不热了。

三位老师竟没有发声,连抚慰递纸都没有。班主任张开嘴唇,朝辅导员和任课老师各看一眼,斟酌再三,说:“别想太多,别忘了回去跟其他组员说一声。”

她点点头,又点点头。四人都闭口不言,空气固得像痰。

“你现在就删了吧。”辅导员最后开口。

她如梦初醒,把手机近乎从口袋里面甩出来,毫不犹豫地删掉账号里所有视频,举给对面看,就像铐住双手的嫌犯举证物给警察。

离开时走到门口,她转身颔首说:“对不起,给老师们添麻烦了。”只听得对面连连说“没事,没事”。

一路眼跳耳热,她路过食堂时闻到食物的气味,一个嗝把胃酸打了出来,口里顿时充满酸腥。所以现在要不要继续吃东西,把刚才的落魄用食物顶替掉?两腿自动迈进去,餐盘拿了两个,堆得满满失神往外走。

“哎,同学,餐盘不可以拿出去哦。”

她听不见。打饭阿姨跑来拦她,她才猛一回神。周围大大小小明亮的眼睛都在瞪她。

“对不起对不起。”她说。

“我帮你打包?”阿姨说。

“好,谢谢……”

“好多啊,帮室友带啊?”

“嗯……”

接下来如何穿过人群走回寝室,如何吃掉七八袋油炸碳水炸弹,如何和衣而卧,她没有印象了。醒来已到次日下午,饥肠雷动,胃内容物翻滚上涌,她冲进厕所呕得涕泪横流。镜中人臃肿肥硕,头发油且脏,簇成粗扁的条紧贴头皮,显得脸盘像注过水似的饱满。

第五场

班级群里老师下通知,原先的作业取消,变成写小论文。显然老师的态度是保守和应付。一片欢呼。有同学在没有老师的群里说大二写过选修课论文,拿来应差是小菜一碟。

“多亏了梦儿,老师才取消作业,不然分数低,绩点就惨了。”

“你干嘛这样讲啊,梦儿是受害者好嘛!快撤回!”

“完了,撤不回了。”

“那快刷上去,别让她看到。”

一干同学在群里发表情和红包,她哭笑不得,假装没看到。打开视频账号,以为花了眼,评论点赞私信全部加起来,只有两条新消息。一条是一位陌生粉丝发的:“希望你不要不开心。”点进主页看,也是一位肥嘟嘟杨贵妃。

另一条来自阿玉。

“对不起,似乎是我把你推进了舆论的漩涡。我本意不是这样,对不起。”

她赶忙回复:“当然不是你,不要这么想。我现在什么事都没有,挺好的,你不要担心。”想了想再写一段:“我还要谢谢你,终于不用做这么无聊的作业了。”

阿玉再没发来任何消息。她时不时打开阿玉的主页或对话框,而得到的只有一片空白。

不仅阿玉从网络上消失了,她也消失了。往后的一周没有人再提过她,大家的注意力朝她开了一枪,马上转向下一个靶心。几天前还嘲讽她的一个个头像和网名,如今在其他评论区上蹿下跳。

“其实没人关心我胖或者不胖。他们可能只是在生活中太孤独了。”她对室友说。

室友周末回来,进门后向她慢慢张开双臂,脸上露出笑意。她过去拥抱,拍拍室友的后背。上大学后总有女生来抱她,说她软软像玩具熊,抱起来很舒服。因此在拥抱这件事上她一直把自己放在工具人的位置,谁需要安慰,她就去包裹谁。

但这次拥抱不一样,她感觉自己才是被包裹的那一个。室友像一只散放芳馨的暖炉,将她牢牢笼起来。她从未如此强烈地体会到,周围有铜墙铁壁在守护她。她的身边有鲜活的人,给予她爱与尊重,而网络上只有流水行云,席卷之后仅剩掠影。

被老师约谈之后的几天,还在校的同学都来关心她,去哪里都叫她,怕她想不开。起初她知道同学们的心意,心生感动,后来便不胜其烦。每每他们说:“没事啦,没事啦。”她就想:“我也没有主动讨摸摸啊,你们总是主动提起来,是怕我忘了吗?”

说一点不在乎那些曾经的评论,是假的。只要一想起这段短暂的往事,她就心悸。想起老师用她未曾见过的冷眼看她,心就会颤一下。也许以前老师也是这样看她的,怎么没察觉呢,怎么现在察觉了呢?

噩梦比以前多了,梦里有人塞给她菜刀让她割肉。每次登陆账号都会紧张,害怕弹出新的消息。于是她有意减少网上冲浪的时间,但只要清醒着,就会在脑中一遍遍复摹那些充满歹意的评论。从前不觉得自己无忧无虑,如今却怀念从前的自己。

“你现在终于可以开始减肥了。”室友说。

“减。没想到会被人这样骂。”

“以前没被骂过吗?”

“有啊,以前是攻击我的外貌,说我死肥猪什么的。现在搞得我灵魂也很恶劣似的。”

“那正好咯,你不是说人之初,性本恶吗?”

“哈,那是我妈妈说的,不是我说的。我的灵魂很善良。”她不知怎的气鼓鼓。

“你这样想就好。而且你减肥,不是因为别人说了什么,而是为了一个更健康的人生,为了自己,好吗?”室友温和地说,放下环住她肩膀的手臂。

她就在这时感到室友有哪里不对。说话好慢,语调有尽力遮掩却从身体的各条缝隙溢出来的惆怅,眼皮沉重地下垂,衣服边角少见的有褶皱。

“你最近怎么了,告诉我。”

“没有,是工作上的事……我们实习生原本是不背绩效的,最近部门领导告诉我们能不能转正要看绩效。其他部门一直在降薪和裁员,外包比正式职员还多。我觉得我可能最后留不下来。”

“那怎么办?”

室友苦笑。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最近太忽视周围的人,一直嫌自己遭非议,受领别人的同情和爱护,实际上是过度以自我为中心。想到之前每次打电话或见面,室友的声音都疲惫不堪,话题总围绕作业、减肥、网评,她没想过多问一句对方的情况。之前总以为自己无可恃之物,卑多于傲,不是那种自私的人,谁想到有了机会被同情和关心,即便因自尊而不愿意,也会不自觉地得意于站在中心。昨晚还跟室友感喟:“就算不为了作业,一个普通人在网上想要普普通通地存在,就这么难吗?”现在倒显得扭捏作态。她未来尚有学位可以念,此时出口安慰室友,免不了显出一些侥幸。

“你的绩效,我能帮上什么吗?”她只能这样问。

室友摇摇头,伸手把她额前的碎毛摸到耳后,半天说:“我觉得你现在还是远离网络比较好。”

哪里那么简单。世界缠成一团,没有人能找到裂缝逃离。

第六场

王远香赶最早一班车到影视城,穿越斑斓的假山假水,坐在化妆师旁边等化妆,像等春风送暖的花苞。化妆师跟玉手下面的女四号聊天:“妆容要网感重一些,在手机上面看化太轻很没精神。跟电影不能比。传媒世界就是在不断下沉,数量最多的用户是那些低级用户。”嘴微斜表达贵人眼高,手不断拍拍扫扫,像要把晦气都扑走。开机仪式上,她喊“开机大吉”最大声。

女四号是王远香之前没见过的,一看就是硬塞进来的。长相过于普通,倒不是丑或俗,是神情和气质不像念过台词。进这一行的年轻人都是学影视的学生,没毕业或没有好片子可拍,来短剧剧组谋一段生。王远香已拍了两年,从最初到处递简历和导演推销自己,到如今一周收四份邀约,即便她谦虚,也得受着组内人“香姐香姐”地叫着。连香姐都没见过的人,定然是新人。组里偶有疏通过关系的人,过个戏瘾就被撤了。这一碗饭人人都以为简单想吃,可没有观众缘的人,即便硬捧也端不上席。

女四号微笑不语,趁滔滔不绝的化妆师找工具的工夫,向镜中的王远香点点头。王远香也点点头,不出声以免暴露自己并不记得她的脸。对方一出口“香姐”,她更觉得是自己不礼貌了。

“香姐,今天是我第一次拍,待会儿我俩有对手戏,麻烦您关照啦。”女四号颇有礼。王远香放下心,幸好对方是第一次来,要是搭过戏又没认出来,实在显得自己耍大牌。寒暄得知她叫李恩,是家庭主妇。跟某机构老板认识,来剧组体验生活。王远香付之一笑。像自己这样的“低级用户”出来工作是为了讨生活,李恩之类的富太太只是因为百无聊赖。

“只要是人就有低级趣味呀,”李恩继续跟化妆师聊,“有的产品满足人的低级趣味,有的满足人的高级趣味,各司其职嘛。”

王远香一瞬间在心里对她产生好印象,接着就紧张起来,手把剧本攥出汗。王远香饰男一号的骄纵母亲,对女一号视如敝屣。俗套的凶恶婆婆台词,你不配进入我们家族,给你两百万离开我儿子。王远香长成骄纵婆婆的脸自己也很庆幸,虽然有时想饰些不同的角色,但这种脸是抢手货,令人一眼见到就顿然生气,是选角首选。各剧台词差不多,照理她看过一遍剧本就知道要怎么念,今日在车上却怎么都回忆不起来。昨晚背过的词今天都和她不熟,互相干瞪眼。

开拍前站好位,对面上来一位面生女演员,发型服装都跟李恩像,脸却不是李恩。王远香盯着细细打量,直到对面悄声说:“香姐,怎么了?”她才知道确是李恩本人。

“没事。”她干笑。

开拍就念不出词,不是忘词,是记错了,记到几个月前饰演的角色身上去了。导演一喊“卡”她就拿出剧本背,两三行的台词转眼就忘。

“香姐,你到底怎么回事?就租了半天场,不能耽误啊。”导演压着火大步走来,用跟家里打扫阿姨的语气跟王远香说话。王远香一面不停道歉,一面想汗水有没有把粉底染花。还以为至少比新人更熟门熟路,谁知李恩除了在第一条时磕磕绊绊,后面每次都很顺当,显得王远香才是业余的。

“……别怪本夫人不客气!”拍了十多条才过,喉咙干得像缝了一道。原本预备演些花样出来,结果却像自以为是的大厨端上一盘没炒糖色的红烧肉。王远香往导演身后望,跑龙套的同龄女演员不知被谁带了进来,虎视眈眈打算取代她。往常她会用一笑宣布大权在握,此刻脸僵冷,不伶不俐地一瞪,回了化妆室。

一个人用陌生的脸朝王远香说话:“香姐,你还好吧?刚刚看你有点不舒服。”

“我没事,没事,睡一觉就好了。”王远香还记得要保持仪态,手腕举到与下巴持平轻轻摆动,“我先走了。”她又认不出这人是否是李恩了。

第七场

初次出现认不得人脸的情况是在三个月前。那天王远香在家中擦拭桌柜,有人忽地从她身旁掠过,把她惊得摔倒在地。凑巧侄女王采轩在家,匆忙从厨房跑出来扶她。

“有人……”她慌神道。

可家中只有她们两人,门窗不似被闯进闯出的样子。王远香向记忆中那人出现的方向看,只有一面落地镜。

她走过去,屏气凝神,浑身发麻。再三确认镜中人穿着跟自己同样的衣服,留同样的发型,才不得已接受那张陌生的脸就是自己的脸的事实。

王采轩笑说:“姑妈,你是被自己吓到了呀。”

她余惊未消,实在笑不出来,只好恍惚拍胸口装作无事。

不是没想过这一天的到来,毕竟父亲刚老就患上痴呆,身体还算健壮时却因不识途而走进了河底。那时她才四十岁,以为还有至少二十年才会显现父亲的遗传基因。如今才过十年出头,正开启事业新路,怎么就痴呆了呢?几秒钟前还觉得自己春风拂面,刹那间就如朽株枯木。时间在人变老的时候缩成了一瞬。

王采轩在本市的大学念大三,预备报考研究生,每隔两星期回来看她,跟她吃一顿午餐或晚餐。每次她都会准备容易储存的零食譬如牛肉干地瓜干给侄女带走。这次王采轩走的时候,她完全忘记了这回事。

恐慌伴随黑夜侵袭她。蓦地觉得人生还有很多事没有做。比如到处看看,比如送王采轩出国念书,比如得一个玻璃的最佳女演员奖杯。年轻时想到梦想只会充满奋进精神或愤慨时运不济,到这年龄一谈到梦想就自动卡住,在耳边喊你先考虑养老。

王远香未婚,不用养孩子,在工厂给成品酒贴标和包外壳,挣得少花得也少,攒了点钱,前些年被股市套没了。等到身边的小姐妹渐渐地有了孙辈,她就有了孤独的危机,提前打听了三四家名声好的养老院,决定到时候优胜劣汰。

大哥和大嫂的婚姻在她看来早已名存实亡,女儿王采轩刚高考完,他们就离婚了。大嫂年轻时就爱玩耍,生养小孩被困住十八年,困兽犹斗,离婚后买了房车跟朋友环全国旅行去了。大哥一直想要儿子,离婚后两年便为下一胎再婚。王采轩高考前被瞒得很好,以为爸爸妈妈只是各自独立互不干涉,超级现代的婚姻状态。高二时还跟王远香说计划在国内读完本科就去国外读研究生,体验一下不同的文化,关于未来的设想那么乐观。

王远香挺喜欢那女孩,一辈子唯一在小孩身上花钱就是给王采轩。大哥离婚后,王采轩不踏进自家门半步,只来王远香这里。王远香高兴极了,心疼坏了。大哥欠他女儿的,她这个做姑妈的得补上。王采轩再没提过出国的事,王远香知道是因为钱。她决定去做短剧演员就为这回事。

“你准备考英语吧,出国的钱你不用管,姑妈给你掏了。”她对侄女讲。

王采轩拉她的手,摸她手背上的龟裂,柔声说:“姑妈,我不出国了,我就在你身边,以后给你养老。”

王远香做梦都没想到王采轩有这种想法。哪怕只是嘴上说说不付诸行动,王远香也深感慰藉。不是没想过真的托她养老,不求伺候多么仔细,只要时常去养老院看望自己就好。现在自己患了痴呆症,为王采轩出国掏钱是没指望了,吃药、疗养、请看护,数不清的费用。一旦我意识不清了,采轩会照顾我,像照顾小孩那样把屎把尿吗?她越知道王采轩一定会,心中的愧疚越膨胀。她怎么能把一个花期正盛的女孩扯进泥潭里呢?

因此要拼了命赚钱。同时接三四部短剧,不回家住,从一个剧组直奔另一个剧组。

还以为病情发展需要一定时间,可惜事与愿违,仅一个月过后就时常记不住别人的脸,老脸在记忆里埋得深,新脸像川剧变脸,一眨眼就换了一张。王远香只好告诉王采轩实情,去医院检查开药,企望把做一个有尊严的人的期限再延长一些。

记不住脸还是初级,又过一个月发现台词亦记不住,字的读音都记错位。她坐在床上抹眼泪,发信息给小姐妹,都没有回复。要么在游乐场,要么在照顾婴儿。镜中的她悲伤也腰直背挺,永葆仪态。两年前为做演员,她特意报了模特班,五十年弓肩驼背被硬生生改过来了。怎么看都不是当年的自己。

年轻时她有过一段持续五个月的短暂婚姻,她至今都只当做一段失败的恋爱,不肯称呼那位是前夫。那位前任是酒精桶狼牙棒,进过几次局子,没洗涤干净,仍依着自己天性的懒惰逍遥浪荡,一边在理发厅隔着丝袜从小姐的小腿摸到大腿,一边回家要王远香生小孩。王远香快刀斩乱麻将他拖进民政局,大哥又召集几位兄弟跟着,用手指着他的鼻子威胁,利利索索离了婚。王远香从此不对婚姻抱希望,在清静中独活。

那年代对不婚男女不友好,旁人视她简直为寇仇。只有要好的小姐妹待她一如往昔,称羡慕她清醒自在,不过羡慕归羡慕,自己还是要嫁人。如今想来,王远香也原谅她们了,她们想要的不过就是老来的保障。

于是罕见地劝王采轩找男朋友。害怕自己成为王采轩的累赘。

要多多赚钱,为自己,也为王采轩。

但终于还是到了无法再正常表演的地步。平时说话不觉得异常,只要被镜头和反光板照到,立刻紧张得脑袋空空。这一行新人换旧人麻利痛快,几场下来,她就接不到邀约了。投出去的简历石沉大海,合作过的导演不再回复她的问候。她只好放下身价去影视城外等。谁知不过几个月就沧海桑田,长得奇怪的反而得宠,愈是横纹满脸鼻大眼小的戏约愈多,反倒她脖子长长胸脯挺挺,迎宾似的不被人看好。她又不屑在门口堵导演,只挎单肩包亭亭立着,一天下来,没有一人来找。

点开过去拍的剧,王远香有时能认出自己的脸,有时认不出。想连自己这种业余小演员失宠了,落差都这么大,更不用说演惯了电影当惯了主角的人无戏可拍后有多落寞。

可他们有钱啊。唉,还是钱。

直到有天忽然有陌生人加她好友。这次是真的陌生人,不是不记得脸的陌生人,是没见过的账号——一家主播经纪公司想签她当主播。

第八场

王采轩带同学来家里吃饭,吃过后在大餐桌上写论文,王远香回屋午睡。刚下过雨,床单泛潮,怎么躺浑身都黏黏的。空调开到“抽湿”档二十六度,网上说既凉快又省电。梦回幼时的家里,从房间一角看见小小的自己敞开肚皮直接对着电风扇吹。大哥比她高半个头,见她如此便拖来一张毛巾盖住她的肚脐。王采轩跟小时候的大哥长了一样的脸,大哥一直对自己很好,怪不得她那么爱怜他的女儿。

王远香的魂魄离了身到处飘,飘到当年前任喝醉掀翻一桌喜酒的婚礼上,飘到被酒瓶盖割一手血的黑黢黢的车间里,最后飘到两个女孩头顶,仔细一看是王采轩和她的同学。两人压低声音讲话,时不时望一眼不远处的卧房门。

“……你也没有很喜欢他?”同学问。

“算不上很喜欢,只能说有点喜欢。他对我很好,而且家里条件比较好。我这么说,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物质?”

“我知道你不是物质的人。”

“我姑妈你看到了,自己一人,这么年轻就得了阿尔茨海默,以后只能靠我了。她吃药、请看护,我想给她最好的。但我不是能挣大钱的人。”

“你爸爸呢?他会来照顾你姑妈吗?”

“我爷爷也得过这个病,我爸爸以后也会得,恐怕也要靠我。”

“你爸爸不是再婚了吗,他的新家庭会照顾他吧?”

“他的新儿子才不到一岁。”王采轩摇摇头,脸颊兀地涨红,声音却很平淡,“都跟我讲要不是因为有我,他们早就离婚了,他们是安慰还是奚落我?我的存在就是拉扯不幸的婚姻,耽误他们的幸福?总说忘记过去,找回真正的自己,好像我就是那个需要忘记需要甩开的过去。他们刚离婚那阵子,我以为那个年代不生小孩确实是异类,他们被迫做了父母,现在不想做了也情有可原。但我爸爸接着就跟别人生新小孩,好像我是磨损了的旧玩具、旧电器,只能被淘汰换新。但是有新家庭又怎样,等他七八十岁得了病,儿子才十岁,难道那家人有空来照顾老人吗?还不是要我。”

同学轻轻抚摸王采轩的后背,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这场景任谁都给不出什么卓有成效的宽慰。她又看一眼左侧关着的卧房,又往右侧看,说:“你姑妈对你真的很好,还给你留一间屋子。”

“嗯,那本来是客厅的一部分,听说我爸妈离婚,她立马砌墙隔开了。我找她的时候,她已经准备好我住宿的一切东西了,知道我一定会搬出来。刚确诊阿尔茨海默的时候,她不敢告诉我,是我觉得不对劲。以前我回来吃饭,她总让我住一晚吃完第二天午饭再走,那段时间却不让我回来,找各种理由赶我。我还以为,哈哈哈,我还以为她谈恋爱了呢,差点问她对方有没有退休金啊,广场舞跳得好不好啊。”

两人笑作一团,王采轩的手在空中乱舞,叫同学降声。

“她症状越来越明显,才主动告诉我了。”

“我记得那晚你说,你决定不考研不出国了。”

“对,我要使劲赚钱,进大厂,赚钱。”

“你会赚到的,我们都会得偿所愿。”

“你会保研成功的。”

“读完研就去赚大钱。”

两人笑得桌子抖。忽然王采轩向关着门的卧房转头。

“姑妈?”

王远香的魂魄不知所以地跟随她急促如鼓点的脚步。王采轩开门的瞬间,王远香从床上睁开眼,愣怔地看着两个神情焦灼的女孩。

“怎么了采轩?”

“我好像听见你……不知道是哭是笑。”

王远香把手臂横搁在双眼上,嘴巴咧着,眼泪从一旁流下来。

第九场

机构为王远香打造的人设跟她本人大同小异。五十多岁不年轻,患阿尔茨海默却算英年。大同是经常忘事忘人,小异是要她表演思维语言混乱。

“导演,我其实没有那么严重……”

“所以你要演啊,你的人设就是这样,有流量才能给你点赞刷礼物。”

以前是表演别人,刚拿剧本就揣摩角色,只有两句台词也想演出历史丰富的感觉,声音洪亮拿腔拿调地念也没问题,当自己在演话剧。现在导演要求真实,结结巴巴没关系,突如其来的大吼大叫更好,摔碗摔筷子嘴里喷米粒不错,卧在路当中撒泼简直完美。安排不同的人偶遇她救助她照顾她,次次是不同的脸。她觉得尊严被践踏,义正辞严地告知导演:“戏不是这样的演法。”

导演把平板电脑举到她面前,几乎顶住她的鼻子。

“这就是现在的大趋势,你要可怜,要被同情,要非常底层。再说阿尔茨海默症就是这样啊,你看,这个人不认识自己的孙子,用拖把打,点击量有四百万。这个人尿失禁,点击量有七百万!有流量才有钱赚啊大姐!你是专业的演员,又有生活经验,你能做到的。”

她感到不仅自己被践踏,阿尔茨海默症病人被糟践,演员的职业也被糟践。不知是因为患病,还是世界真的变得她不认识了,话语好像很积极正面,可听起来深受折辱。有人在她喷饭粒的视频下面评论:“我看过她演的剧,演得不错。”她搞不懂了,是嘲讽还是赞美呢?也许这就是以后的大趋势,大家说出的话都可以被解读出很多含义。

一周后欲走,被提醒要赔违约金,王远香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第一个月劳务费到账,竟然有五千,感到一丝安慰,全部都给了王采轩。王采轩疼惜地搂她。她的手指因摔碗割破,王采轩买了药给她敷。

“以后你拍摄时我都去现场陪你。”

“不行!”王远香慌忙嚷:“你都已经去实习了,不要来陪我。”

“我怕他们欺负你。”

“不可能,我又不傻。”

不傻称不上好事,不代表有话语权。第二个月要直播,每晚八点到次日凌晨三点。她不同意,心里再坚决,嘴上也是绵豆腐:“工作强度可不可以不这么大……”

“香姐想躺着把钱赚了?”编导冷脸说,随即露出憨笑,“你只要坐在那里就可以了。想睡也可以睡。”

晚上赶鸭子上架,坐在补光灯前狂眨眼。面前七八部手机开不同的美化效果,一张脸长七八个样子,没有一个表情是开心。半小时坐下来小腹坠得慌,腰间如吹冷气痛感延绵。中老年妇女常见的妇科病说犯就犯,想起身伸展却被按回座,四下一望都是嫩如春草的年轻人,没有谁能够与之诉说。告诉跟自己对接的小女孩,对方茫然无措,来来回回脚步急如风火,最终放一杯热水到她伸手才能够到的地方。

抬脸周围都是不认识的人,王远香知道自己又犯病了。但她渐渐麻木,魂魄再次飞升。年轻时养的一只小狗,被父亲遛的时候弄丢,为此恨了父亲许多年。没有婚姻和小孩,跟人之间没有太多的感情寄托,对那小狗的感情就冲散不掉。不婚和不育从某种程度上是对父辈的惩罚。父亲走丢后,她跟大哥找了两天,无法抑制地觉得自己像在找当年的小狗。需要被她照顾的父亲像小狗一样丢了,会不会饿肚子,会不会哭喊,会不会当街屙屎撒尿?警察打电话通知他们在河中捞到父亲的遗体,直到那一刻,她对父亲浅浅的恨才完全消退。

年深月久想不起的这回事,此刻又进入她的脑海。她一会变成小狗被恶棍追打,一会变成父亲把头竭力伸出水面。当年如果好好念书没准如今坐拥很多身家,或者四十岁那年嫁给某个趣味相投的男人当高龄产妇……

总之每天直播的七小时里,她迷迷糊糊思绪乱飞,回家倒头便睡,醒来再去片场拍策划写好的剧本,倒是熬过来了。日久心态也产生变化,以前打扮得体注意举止,后来发现原来在餐厅里大吼大叫也会被原谅。如果一辈子这么放松,说不定很舒服。

很久没碰见邻居,那天碰见了,邻居高兴地打招呼:“好久没见!我关注你的账号了,那么晚还在直播。”

她大惊失色,四肢如彩带一震。忙说:“那是我演的角色啦。”

“咳,我就说你平时不是那个样子。简直两个人嘛。”

回家照镜子,岂止两个人,她都不知道自己身体里有几个人,也不知哪一位才是真正的自己。

本以为日子会这样长长久久地混下去,直到那天策划轻描淡写地找到她:“下个月平台推老年人相亲的主题,我们给你安排相亲哦。”

第十场

王远香怒气冲冲,第一次大声跟团队吵:“我年轻的时候都没谈,老了还要在那么多人面前相亲,太窝囊了!我不干!”

“香姐,别急嘛,一个主题放下来,全网的同类主播都拍,有什么好害怕的。你又不是没看过老年相亲节目,大家其乐融融,年轻人也爱看,怎么会窝囊呢?拍点段子而已嘛。”

王远香气的是从生病以来,做的事都对不起年轻的自己。这种事连王采轩都没聊过,却放到网上供大家谈。知道自己没有话语权,发火却被拍下来又做成一段视频,事必成定局,只能在坏处中寻摸一点好处。潜藏在心底的小盘算慢慢泄露出来。若真能谈成一个老来靠,也算时来运转。策划接下来的话浇她一头冷水。

“我们找了几个有话题度的,第一个快八十岁,条件不错,第二个三十多岁,第三个跟你同龄,但没有牙,形象很有意思。这是剧本,你先看看。”

没有人真的为她计虑。千思万想都是工作。王远香笑自己太贪心,这些非亲非故的小朋友怎会像王采轩那样真心待自己。回家坐在梳妆台前盯脸上的纹和斑,骤然觉得一生到现在好像白活了,且不说膝下空空,连迫使别人尊敬的事业产业都没有。看新闻讲日本人在晚年也要努力工作,当时慨叹自己尚有退休金社保,不至于落到那种下场。想不到世界联通得如此紧密,人与人同音共律,同车共轨,走出的路何其相似。

次日一进片场就看见第一位相亲对象,快八十岁的老张,白发朱颜精气十足。他远远地向她招手致意,她回以皮笑肉不笑。两方团队加起来二十多人,在她面前一团一团地奔忙。她想起刚才在同类博主视频下评论区里看到的一句话。

“世界就是一个大妓院,每个人白天出去卖,晚上再换个地方买。”

她想第一个说这句话的应该是个男人,颂歌式地传播,到后来女人也会说了。男人说的时候不见得认真和痛苦,而女人只要一想到就透骨酸心。

开拍按剧本一板一眼。老张教职退休,丧偶,两女儿都成了家,各自生了孙辈,爱好爬山和做菜,偶尔跟老同事喝茶。房子地界物业都好,还有间小仓库借给朋友装东西。说到底除了年纪跟王远香相比略大,其他一切都适合偕老。没问过是真实情况还是剧本里的人设,不重要,反正拍完这段下次再见面,也许就是下辈子。

老张念台词不卡壳,表情真诚演技尚佳。某一刹以为他是认真的。八十岁的男人找年轻一些的老伴无非为了被伺候,按她的情形若跟他当真情投意合,谁先给谁把屎把尿还保不准。

演完剧本最后一行,导演迟迟不喊“咔”,王远香瞥见他还在盯着,以为又是自己记错了。半天导演一挥手:“停停停,老张你过来一下。”只剩她一人坐着不知所措。

那边争论声时大时小,远远地看老张的样子好像生气了。她慢慢走过去。

“……只有那么一句。”

“我根本没有答应过你们。我昨天说得很清楚,这个台词只要她知情并且同意,我可以说。否则我绝对不说。”

“老张,她要是知道很可能不同意。所以我们就要来个出其不意,拍她临场最真实的反应。”

“你们这样很不尊重人。除非你们现在就征求她的意见,否则别想了,我不会说一个字,你们也别想给我乱剪辑。”

“老张,别那么较真,拍戏而已。”

王远香站在一个高大的年轻男孩背后,无人发现她。她左横一脚,把脸从男孩手臂旁露出来:“什么台词?我的剧本上没有。”

空气中弥漫被吓到和尴尬的味道,每个人都下意识把手上的剧本合上,藏到身后。

导演面有愧色却强装镇定:“香姐,你……去补补妆。”

王远香一动不动地立着。老张看看导演,抖了抖手中的剧本,翻到最后一页,递到她面前。那一页有她的剧本上没有的台词。

“王女士,我还想了解,你有那方面的需求吗?我提一下我的要求,最好是定期有性生活。”

王远香回家后躺在床上,怎么也回想不起那一瞬间的想法。是害羞?恼怒?还是屈辱?只记得她竟然没做出什么表情,把剧本还给老张,淡然地说:“就这?有什么的,拍呗。”

她转头回到补光灯下,特意不去看老张的脸。也许老张对她感到失望,他为她争论,为她战斗,她却没有做出他期望的回应。她揣测老张一定以为她会勃然大怒然后坚定拒绝,像一个五十多岁的圣女。她不知自己是真的无所谓还是看导演眼色,抑或习惯了人们在网上对这种事大谈特谈。也许她三十岁时,或者对面老张是五十岁,她会做出截然不同的反应吧。

没事的,她设想这样安慰老张。这样拍有话题度,大趋势就是这样。

剪辑好的视频里,老张背出台词后,她莞尔一笑,不置可否。

视频上传后,数据果然红火,还接到护肤品的广告邀约,大家聚过餐都信心满满。王远香局外人似的被送回家。已经晚上九点半,整排楼只有她家的窗户像个黑洞。在楼梯上碰见邻居和老伴散步回来,邻居笑道:“老王,全网都是你的视频,你火了,要赚大钱咯。”

王远香谦虚也不对羞怯也不对,不停打哈哈。邻居的老伴不像以往留下来闲扯几句,而是简单点点头,一溜烟钻进家了。

邻居反手关上门,神秘兮兮凑到她眼前说:“回头我送你个礼物,小玩具,保准好用。”

王远香一愣,随即跟邻居笑得互拍手臂。

不久来了新剧本,拍摄跟老张的第二次见面。承接上一场,两人互相很满意,这次同去爬山和吃东西。前半部分情节普普通通,高潮是将要第二个跟她相亲的三十岁男子会突然出现,呈现三人纠葛的冲突画面。

再见面老张还跟上回一样,礼貌地挥挥手。做准备的时候,王远香跟他并排站,窘促地用拇指在其他指肚上掐痕。

“真狗血,是吧?”她恍恍开口。

“什么?”

“这个三角恋剧情。”

“嗯。观众爱看嘛。其实这些孩子挺有想法,我猜他们是想表现不同年龄段人的择偶观,以及面临的不同的困境。只不过他们选了这个……叫什么?比赛?”

“赛道?”

“赛道。他们有想法,但没有能力深入地理解分析,只能呈现一种娱乐化的效果。”

“果然是老师,说得头头是道。哦,你真是老师吗?”

“我的个人信息除了一点,其他都真实有效。”

“哪一点?”

“我做菜的味道跟垃圾桶的味道一样。”

王远香哈哈大笑:“男人做菜好吃的,我没见过几个。”

“诶,那说明你见得太少了。我一个老哥们就很会做,改天把你们约到我家里聚聚。”

不知不觉聊得像故交,两人确实有几个共同相识,叹息有人英年早逝,有人生不逢时。感慨个体随历史浮沉,逐浪者大多被淹没,绝处逢生的实为极少数。

“老张,上次,谢谢你为我说话。”王远香说。

老张摇摇头:“不说这个。有个问题想问你,如有冒犯请原谅……”

王远香猛然直起身子,浑身打激灵。老张的声音顿然消失。

一个人从远处向她走来。

九十年代时兴的郭富城式的中分冬菇头,紫色亮皮短夹克,浅蓝水洗牛仔喇叭裤,完完全全跟现当下不相称的复古画报造型。

前任怎么会来?前任怎么会还是三十岁的鬼魅模样?

第十一场

王远香不寒而栗,眼珠定在他身上移不动。那个平素想不起来,一想起来就恶心得要死的前任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眼前浮现他赌博赢了百元,从按摩店回来时志得意满的样子。年轻的她刚埋怨两句,太阳穴就挨了一巴掌,整个人飞起来撞向水泥地面。婆婆住院她去陪床,那女人对她脸上的伤不闻不问。白天坐硬板凳,中午垮着颈椎腰椎回家做饭再去医院喂,等公公来轮班,她便骑自行车忍着痛去上夜班。那时心里决定要离婚,可不敢说。是某天发现浑身痒痛长小肉球,医生说是那种见不得人的病,不是她自己乱来就是被老公传染,才痛哭着回家握住菜刀,说什么都要跟他同归于尽。邻居都被闹得出来看,不一会警察也来了,找来一位女警劝,劝得在场好几个人妻流泪。

这么多年视他为人生的污点,只要想到就在心里干呕,不想跟他扯上一丁点关系。还以为那人早就死了或坐牢了,怎么会就这样不声不响意气风发结结实实地站在她面前?难道痴呆病更严重了,不仅记错人还开始出现幻觉。

前任大步走来,慢动作张开嘴,眼睛在长睫毛下眨啊眨。王远香动不了,呆呆地望着他。

“远香?是我。”

王远香大梦方醒。声音不是他。根本不是他。悬着的心慢慢落下,疑惑这人面孔陌生,到底哪里像前任呢。立马想起刚签约团队那段时间,跟她对接的小女孩问她过往,得知她有一任前夫,欲看看照片。王远香的相册没扔过,里面夹一张被闪光灯映得阴森森的前任。

没错,这人正满载一身跟她前任一模一样的造型。这样看,脸也有些像,矮鼻子拖眼角,上嘴唇冒一层浅浅的胡茬。

王远香头皮发麻。她转头找到那个小女孩。适才急火攻心的瞬间,周围的人脸又变得她不认识了。她已经习惯,每见一人都先牢牢记住他的打扮。

“怎么回事?什么意思?他是谁?”她步步紧逼那女孩。

“香姐,他是今天跟你相亲的男二号,那个三十岁的,记得吗?”

“他为什么打扮的跟我前任一模一样?为什么叫我‘远香’?嗯?你们搞这一套什么意思?上次就瞒着我,这次变本加厉了啊!取笑我?把我当猴儿耍?”

女孩连连后退,双手举在胸前,惊恐地用眼神向四处求救。人都围了过来,一只手伸到王远香肩前,挡住她凶猛的冲劲。似乎有什么危险品在王远香脑中炸开,她的眼泪饱含愤怒喷涌而出。

“你们这些垃圾!恶毒!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有尊重过我,你们,你们想方设法地伤害我!为了赚钱!我连尊严都不要了,什么都听你们的,你们就这么侮辱我!”

她想起前不久拍摄的在地上打滚的剧情,她此刻就好想撒泼,把地上的沙土都扬到这群面目狰狞的人身上。你们挖出我的过去来玷污我,你们就是要看我癫狂的样子。

导演偷偷做手势叫男二号离开,王远香看见了,三步两步冲上去,抓住他的衣领。

“你不是假装那个男人吗?好啊,我这辈子最想狠狠打他的脸,你就替他受吧。”

手臂扬起,被好几只手紧紧攥住。“香姐不要啊!香姐我们冷静下来说话。”

今天一定要揍他个屁滚尿流。

手和身被禁锢,无论怎么用劲都无法对他们造成伤害了。她渐渐软下来,筋骨化泥,嘈杂在她耳边渐渐像被蒙住,一股气兀地泄走了。眼前的各种各样头脸越来越高,她看见她们的下巴,肚脐,裤裆,膝盖。尽管被拉扯着,她还是沉沉地倒在地上。

“都让开!滚!”

先是一个渺远的女孩声,然后左撞右撞乒乒乓乓,一颗硕大的球从人群里挤到王远香身边。“阿姨,你怎么样?可以站起来吗?”

王远香顿时感到异乎寻常的安全,靠着女孩如蚕丝被的手臂站住了身。她知道这个女孩一定跟他们不是一伙的,是来拯救她的。她冷静了下来。

又有人喊:“老张摔了。”

王远香心颤,跟着过去扶。刚才一阵混乱时,老张上前帮忙,一屁股坐在地上,怎么也站不起来了。叫了救护车,把老张抬上去,女孩执意陪王远香也去做个检查。

在车上,王远香摸摸女孩的脸:“你是谁呀,是团队里的人吗?”

“阿姨,我是采轩的同学,靳梦儿,去你家吃过饭,还记得吗?”女孩柔声说。

王远香记起那个魂魄飘飞的午后,她看到王采轩和同学在大餐桌旁嬉笑。这女孩胖胖的,大约有二百斤,王远香特意多烧菜怕她不够吃。听王采轩说,靳梦儿成绩很好,每次考试都第一,有保送研究生的资格。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啊,不用复习吗?”

“阿姨,我保研录取啦。采轩不放心你,实习忙,托我去片场看你。”

“这孩子!我说过不让她这样……我怎么一直没看见过你?”

“采轩叫我尽量不要打搅你,所以我一直躲起来,看你没事,我就不会出现在你眼前。”

“天哪,太麻烦你了梦儿。我真是大马虎。你每天都来吗?”

“不,我跟她的男朋友一人一天。”

“她告诉男朋友了?”王远香语速快了一倍,声调高了一度,像看到指挥家手中的指挥棒猛地一挥。“我不让她说的!”

“采轩觉得不能瞒他,就把家里的情况都讲了。她男朋友很愿意帮忙。”

气恼和感动交织,王远香不言语。一直强撑着自己独自站立,宁可扶身边粗糙的砾石,被磨刺得一手鲜血,也不愿给王采轩的人生添一丝重量。那重量会压得她喘不过气,直不起腰。刚才是否气盛太冲动?忍耐一下多赚一分,王采轩的压力就会减一分,所有人都满意,那就无所谓自己了。随即否定这个想法。王采轩不会允许别人这样欺辱我。

“你的这些小孩,真好。”老张躺在担架上说。

王远香转头,不知该抱歉还是感谢。她几次张口,终于苦口婆心的样子:“我说老张,你这么大岁数就别往上硬凑了,把自己保护好就得了。”

老张龇出牙,痛苦地呻吟着。

去医院做检查,王远香没受伤,老张摔坏了,股骨头骨折。王远香愧疚得不行,坚持要在医院照顾他。老张的两女儿忙着照顾他的曾孙辈,夜间轮流陪床,白天王远香就一直待在病房。医院外的小饭店占两条街,王远香嫌做得油腻粗糙,顿顿亲自下厨。天蒙蒙亮就起床去菜市场,新鲜蔬果是少不了的,肉蛋要变花样地挑,因为老张时发痛风,饮食不可嘌呤太高。装进超级大的保温箱,附上精致的各种尺寸的碗碟,比贵宾级的外送服务还周到。两人谈谈笑笑一天就过去了,有时老张的女儿来接班,她还聊着不舍得走。日子过度衔接地那么顺利,她几乎忘了仅仅一周前她还是装疯卖傻的网络红人“香姐”。

她惊奇地发现自己做起伺候人的活来那么得心应手,不仅手脚麻利关怀备至,连心理上都未曾产生不适感。一方面是老张尽量不麻烦人,无论伺候得怎样都欣然接受;另一方面……王远香看着好不容易入睡的老张入神,后者似乎在睡梦中感到疼痛,眉心微微皱成水波纹。

另一方面,王远香不自觉地想起父亲。父亲从生病到去世不过一年,在她的生活和心中从未成为过累赘。正因如此,她没有机会那么贴近地照顾过他。年轻时的不满与愤懑无理无据,同大多数人一样,直到斯人已逝才晓得春水东流不复返。她时时感到愧痛。也许照顾老张,在某个层面上就是照顾父亲。

有一天,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老张的腿上,她把老张的床摇起来,两人静静地闭目养神。她突然发问:“咦,上次在片场,你要问我什么事?”

老张的眼皮轻轻一跳。他缓缓睁开眼,望着王远香的眼睛,两片灵魂短暂地相遇。

片刻后他摇摇头,重新陷入了沉寂的冥想。

王远香陡然明白他曾想说什么,也明白他如今为什么说不出口了。有些话是躺在病床上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

王采轩问王远香是否继续当博主,拍视频。王远香说不想了。被人关注和不被人关注的滋味都不好受。不知王采轩找了什么人和用了什么方法,好歹合约解除了,王远香既不用赔偿违约金,还得到了最后一笔分成。网络上依然有她曾拍过的短剧和难分真伪的“日常”,仍时不时有人评论,怜恤感怀。

但那些看似荒谬的故事已经与自己无关了。也许如老张所说,宇宙里存在千千万万个平行时空,过去的她一直在不同时空里穿越游走,扮演不同的角色。现在她想停下来,停到真正的自己身上,跟周围那些她能记住的脸在一起。

不久王采轩休假,带王远香去校园游玩。虚实难分的场景,不熟悉的气味与声音,陌生的人,像波涛滚滚而来。她的手臂被王采轩紧紧挽住。她想自己就像小时候那条小狗,只有被这样牢固地牵缠着才不会走丢。

第十二场

李恩玉跟主编聊选题的时候,女儿的老师要跟她谈谈女儿在学校的不恰当行为。一部手机两个对话框交替闪现,两只眼睛和十根手指不够用。

几个月前老师就联系过她,称被其他家长投诉,乐乐骚扰班上的男同学。这次老师又说:“当然我认为徐辰乐是太过于热情。希望您能多关注一下她。”

尽管措辞小心礼貌,但老师言下之意她对乐乐的教养有失职之嫌。对一位母亲尤其家庭主妇来说,失职是极为严重的指责,比杀人叛国还要重。运用文学艺术中的侧面描写技法,小孩孤僻怪异乖张难管,是父母娇惯溺爱或漠然疏失。运用社会学心理学犯罪学的通识理论,长大后不能完美无缺或成为栋梁,就是原生家庭失衡消极。各路媒体上对父亲母亲的指责分析虽大约各分一半,但在现实人生里,父爱最多是缺失,母爱过少过多或过严过松,都是极为严苛的审判。

老师说“骚扰”,把李恩玉吓了一大跳,细问是老师让学生给同桌写信,乐乐的同桌是男生,乐乐在落款处自己的名字前加了一个“爱你的”。老师不觉得事情多大,小学生从网上书上学到词就随便拿来用很常见,但男生的家长找来,说乐乐就是骚扰。

李恩玉回家,婉转问乐乐为什么要写那个词。

“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你跟其他朋友也说爱你吗?跟小琪也说过吗?”小琪是乐乐的好朋友。

“说过呀。”

“你爱你的朋友。”

“嗯。”乐乐点点头。

李恩玉哑口无言,还以为要到初中才开始讲男女有别,友情跟爱情不同,爱这个词不能乱用。从小就跟乐乐说妈妈爱你爸爸爱你,爷爷奶奶姥爷都爱你。乐乐问那姥姥呢,爱不爱我?李恩玉说姥姥不在了,要是在的话,一定爱你。乐乐问姥姥不在了就不爱我了吗?李恩玉说不是,姥姥不在也爱你。乐乐说,我也爱姥姥。李恩玉笑道,你都没见过姥姥,就爱她啦?乐乐说因为妈妈经常说如果姥姥在就好了,所以我也想如果姥姥在就好了,妈妈你说我是不是爱姥姥?

李恩玉以为乐乐小小年纪感情丰沛逻辑思维强大,以后的路好走,正欣然自喜,谁知没过几天就受到同桌家长的投诉。跟老师道歉解释,事情告一段落,没想到现在又被批评。

这次李恩玉正抑郁感伤,回老师的信息不客气:“老师,我觉得徐辰乐没什么问题,这是正常的感情表达,我们一直期望她能正确感知和表达自身的情绪。如果那位家长觉得不合适,您可以考虑给他们换座位。”

老师半天回复:“好的徐辰乐妈妈,我知道了。”

李恩玉原来恐怕乐乐在学校受慢待,总跟老师以谦卑的态度交流。敢硬起来跟丈夫徐彦刚考进机关单位不无关系。徐彦在药企工作十多年,去年见集团裁员风气渐起,自觉朝不保夕,卡着年龄限制的最后一线上了岸。李恩玉不曾表露的对未来不确定的担忧终于烟消云散。虽然拿到手的工资不及原先一半,社会地位亦不似臆想那样顿升,好在稳稳妥妥,不出差错就可以安然一生。

丈夫的前路稳定后,李恩玉开始考虑给人生加点筹码。硕士毕业进电视台做工资微薄的派遣员工,婚后便辞职全力顾家。后来爸搬来同住,她有余暇便在一家传媒平台上写非虚构文章。时间零零碎碎,挤不出大块的空当去做采访,写作的主题就仅限于自身经验十足的亲子关系或家庭主妇困境之类,能看完的总是同一批失意的读者。阅读其他作者的文章经常艳羡,好像他们都亲自踏足过世界神秘莫测的边边角角。所以焦虑找上门来。

主编的头像在对话框里闪烁:“我这里的很多作者本身有工作,律师啊医生啊警察啊,有专业知识,每天一睁眼就是新主题新案例新素材,肯定比非专业人士写起来更好。你写家庭主题就很好啊,写别的要花费太多时间和精力。”

“我觉得我写的东西越来越重复,好像垃圾,读者看完扔进垃圾桶,我再去掏出来重新包装一下还给他们。我像捡垃圾的,他们也像捡垃圾的。”

“等一下,你是说我们平台是个垃圾场咯?”

“我不是那个意思!”

“哈哈,我知道。不然你找份兼职,打打工,体验一下生活?”

“阅读我的文章的那些人,生活有变化吗?家庭主妇的地位改善了吗,亲子关系和睦了吗?其实我不仅想体验生活,还想实实在在做点事,帮到一些人。”

“以个人的能力和影响力要改变什么,太难了。活在当下吧阿玉,活在当下。”

她看出主编的意思是叫她不要痴心妄想当一个超级女英雄,这年头很容易理想雄伟但实际上进退无门。二十来岁好高骛远常见,快四十岁还怀凌云壮志的人,还是女人,只会叫人付之一哂。李恩玉叹口气,放下手机回归厨房。

晚上,乐乐和姥爷即李恩玉的爸各睡一个小屋,李恩玉和徐彦睡主卧。李恩玉哄完乐乐回床躺下,说起白天老师找她谈的事。徐彦十指交叉放在肚皮上,躺成尸体的模样,说:“还是得好好教育乐乐,一个女孩整天爱这个爱那个,确实有点不像话。”

李恩玉浑身一激灵:“我们不是一直希望她勇敢表达自己吗?她爱自己的朋友,有问题吗?”

“嘘,小声啦。虽然没有问题,但给别人造成负担了。”

“那是他们的问题,不是我们的。”

“你小点声啦。我是说,乐乐是随口一句话了,那男孩听了一旦性早熟,提前发育了怎么办?乐乐跟他说爱他,那……怎么办?”

李恩玉没想过这一点,更没想过徐彦可以马上考虑到这个层面。恐惧之情涌上胸口,脑中第一个反应是自己怎么这么笨,这么失职。作为母亲还以为已经做得够多,如今来看只是负了稀松平常的责任,遇到意料之外的情况就全然不能随机应变考虑万全。多一秒钟都待不了,她翻身下床要去乐乐房间。徐彦赶快拉住她的手按回床上。

“唉,我居然没想到这个。还号称整天研究亲子关系呢。还想出去做兼职呢。”李恩玉沮丧地说。

“不要混为一谈嘛。人哪能想得那么周到呢。我支持你出去体验生活,换换心情,思路开阔对跟乐乐交流也有好处。”

话说得没错,可工作很不好找。脱离职场十年再回归比实习生还不如,这个年纪好比秋日街道上的银杏果,巴不得提前打下来铲走,否则臭得人人捏鼻子躲老远。没有时间宽松的兼职,她又放不下研究生学历去做超市收银或销售。巧在认识一位影视公司的朋友,在公司说得上几句话,给她安排进了个短剧剧组。

“没什么门槛,就当玩玩嘛。”

想到爸的日常就是捧着手机看短剧和小视频,原本花眼这两年又患上近视,每天很辛苦地刷手机打发时间。于是欣然答应,权当跟爸找话题聊。

剧组在离家车程半小时的影视城,一路开过去,等戏拍的龙套演员像行道上的冬青一样贴得紧紧。剧组的面包车快塞成真空,化妆师一直在她耳边抱怨市场下沉得太厉害,连电影导演都下海拍短剧了。李恩玉越过化妆师的肩膀看男女演员,都香娇玉嫩吹弹可破的模样,不是低头看手机就是淡漠地发怔,如超市冷冻柜里的鲜肉,有一种鲜血淋漓的冰凉。

开拍前在化妆室化妆,走进来一名眼熟的女演员,五六十岁。从镜子中窥察许久,她想起在爸手机上播放的视频中见过,都叫她“香姐”。以为老演员从容不迫,谁知像失忆或受了打击一样唯唯诺诺,讲话也轻声细语仿佛怕出错。开拍第一场戏更觉得哪里不对,直觉她会是一个很好的观察对象,于是后面几天一休息便主动找她聊天。自我介绍时不知怎么来的下意识,自称李恩而不是李恩玉。也不说自己是记者或写作者,只说体验生活的家庭主妇。几天下来竟有年轻时崇敬的卧底记者的信念感。

之后她常常庆幸当初没有表露采访的意图,而是像一个朋友那样与之交流。她才能听到看到人在面对记录者时,深埋于心难以开口的脆弱。香姐关于半生的追悔与遗憾,对于未来的惶惑与不安,对于患疾的无助与绝望,那种置身旷野,被黑暗侵袭而无所遁形的胆颤,都向李恩玉坦露了出来。

每天回到家坐在餐桌上,或晚上躺在徐彦身边,即便再热闹或安详,李恩玉都感到害怕。她望向爸的脸,那张沟壑纵横的面庞后面,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以时间之名,扼住了他的喉咙。

第十三场

跟香姐合作第二部短剧时,香姐的侄女来接过她下班。李恩得知目前那女孩目前就读的学校是自己的本科母校,还很高兴。那女孩高高瘦瘦像练过芭蕾,讲话跟香姐一样软语温言,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是母女。如若以后把香姐的故事写成文章,这女孩肯定要占很大的版面。女孩自我介绍叫王采轩,感谢李恩玉对姑妈的照顾,顺便带来亲手做的糯米藕和锅包肉,大大方方友善柔婉,难怪香姐喜欢她。

香姐告诉李恩玉,王采轩不知道她痴呆了的事,叫李恩玉也别提。香姐去换衣服时,王采轩盯她背影的眼神分明有顾怜和不舍。旁敲侧击一问,王采轩早就察觉姑妈不对。王采轩适合当记者,三言两语就逼得李恩玉讲实情。说香姐的戏约越来越少,怕以后无所依靠,不舍得困住侄女云云。王采轩面无表情,既不惊讶也不惋惜,一副早就了然于胸、下了决心的神色。李恩玉端详她的脸,忖量她柔弱外貌下的果断与坚毅。

跟香姐道别时,王采轩向李恩玉眨眨眼,仿佛在说,一切尽在掌握。尽管在社会的地图上还未站住脚,尽管满怀理想曾打算奋斗不息,但人的一生要取舍的太多,她做了选择,就不会怨天尤人后悔抱恨。这是王采轩仿佛要说的话。

李恩玉一晚上盯着在影视公司的朋友的头像,屏幕快盯碎了才向他发出信息,详述香姐的苦境,期望给她工作的机会。朋友恰好知道有机构计划运作阿尔茨海默症主题的账号,答应帮忙推荐香姐过去。几天后收到回复打算用香姐。

她跟丈夫徐彦炫耀:“总算做了件能帮到人的事。”

徐彦夸赞祝贺,满脸若有所思。等晚上家中老少各回各屋,关起门来悄悄问李恩玉:“你家有人得过阿尔茨海默吗?”

回溯父辈祖辈病史,走的都因为患癌症。徐彦自言自语:“哦,我还以为……”

“什么事?”

“其实我看见过爸去翻楼下的垃圾箱,两次。”

徐彦停顿等李恩玉的回复,对面无声,他继续说:“有一次我回来,在楼下看见他翻垃圾箱,拿出什么就上楼了。我以为是扔错东西才去翻。还有一次周末你出去采访,爸去买菜,我在厨房的窗户看到他又在翻垃圾箱。后来我猜爸是不是得了阿尔茨海默,所以才总扔错东西?但平时没什么其他症状……”

“爸没有生病。明天我跟他说不要再翻了。”李恩玉说。

“你……你知道爸翻垃圾箱?”徐彦瞪大眼睛。

何止知道,之所以请爸搬来跟他们同住,就是因为爸对垃圾箱的痴爱太明目张胆。从年轻就活得节俭,无论什么物什用到旧得全是补丁还不舍得扔,拆卸下一切可用零件存起来,留待补到下一件东西上。走路眼睛随时向下瞟,别人看不见的小小垃圾在他眼里简直发光发热。木片胶皮小钉子,自行车轮滑鞋上掉下来的五金,甚至从皮包拉链上断下来的拉头,统统捡起来捧回家里。李恩玉上学时要用草稿纸,爸说不用买,拉开抽屉使劲掏,竟掏出一沓不是软趴趴就是脆生生的纸,边都撕得不规则,不知道从哪里扯的。李恩玉大喊不要,都黄了斑驳了字写不上去,爸强行塞到她的书包里说总有能用的。李恩玉急得哭,幸亏妈在家,大跨步走来把那一叠纸撕成两半,开门扔到过道上。爸气得眼珠通红,指着妈的鼻子半天骂出一句:“你混蛋!”然后出去一夜没归家。李恩玉和妈知道,他一定气到去学校打地铺了。

爸在李恩玉读书的中学当教师。李恩玉不明白,爸怎么不嫌丢人呢?如果她上课拿出那种纸,同学笑话就算了,老师们都知道她是谁的女儿,难道不会冷眼嘲笑他吗?

家里明明不穷,甚至她还可以穿几件名牌,跟同学去吃汉堡和披萨。爸和妈自己也有名牌皮包皮带手表,只不过囤在柜里重大时刻才穿戴。从来不是严峻的条件,爸却好似害怕家产耗尽那般节省。

妈去世后,李恩玉才知道妈对爸有多重要。妈在的时候家里还算干净整洁,爸捡来的留下的东西被她限制在一只顶天的柜子里,关上门谁都看不出里面多精彩纷呈。不时妈就要扔一些,不管爸气得心脏痛。妈走后的一年,家里渐渐鼓胀了,起先沙发后床下餐桌下,木板铁板堆得高高,后来连椅子上门旁边都胆大气粗地横着瓶瓶罐罐绳子布料。有天李恩玉回家,被立在落地空调旁两块裂了缝的大理石瓷砖绊倒,才发现家里像一间拥挤的建材店,手一伸就能像魔术师那样从空气中抓出什么东西出来。跟爸吵也没有用,总不能像妈一样往外丢。忽然想到路上怎么会有这么多东西供他捡,蹑足跟出去,发现爸拿了尼龙袋在垃圾箱翻。

长成大人后读一些理论和案例,慢慢了解很多人有这样的癖好。李恩玉走在路上经常不自觉地瞅一眼垃圾桶,观察那些拾荒者。有的拾荒者衣着整洁,还会戴手套和口罩,就像爸那样。他们似乎把翻垃圾当成正当工作和爱好,不为拿东西换钱,只为填补心里的一块空虚。她见过两个互不相识的人在同一垃圾箱旁拾荒,一位衣衫褴褛,一位衣冠楚楚。后者挑自助餐点那样缓慢优雅,把拣出的塑料水瓶和外卖盒递给前者。褴褛者把满满的袋子背走,显然是去卖钱,而楚楚者拣二十分钟只挑了一把学生用的透明塑料尺,吹干净,称心如意地走了。

他们是那么自然和自由,不关心任何人的目光。

李恩玉认为爸是孤独寂寞。她结婚后搬走,爸每天形影相吊。退休后门庭冷落,身体的衰老给他当头一棒,唯一给予他安全感的就是不断地“囤货”。把家囤得肿肿的,就能在世界末日到来时养活一大家子人。

乐乐还小时,婆婆从乡下过来了一阵。公婆没有退休金,舍不得家里一小块田地产的玉米,便早早回乡下干活了。李恩玉便把爸叫来家同住,一是缓解爸的寂寥,二是私心他会因此不再去翻垃圾箱。“千万别让徐彦知道你去翻垃圾箱。”当时她嘱咐爸好多次。

虽然爸答应,但她知道多年的积习改不了,于是在电视旁腾出一只柜子专给爸放他搜集的小玩意儿。有时她趁爸不注意打开那只柜子,看到里面确实存了一些东西,只是很久都不变了。

还以为爸真的不再翻垃圾箱了。

翌日徐彦上班,乐乐上学,李恩玉对爸说:“徐彦看到你翻垃圾箱了,两次。”

爸惊愕,灰头灰脑地说:“他说什么了?”

“他以为你得了阿尔茨海默症,”看爸疑惑,她补充,“就是老年痴呆。”

爸尴尬地笑笑,轻轻摇晃泡了便宜绿茶的水杯。

“我只有那么两次,就被他看到了……”

“我还不知道你?你肯定一直在翻。你瞒着我,没把东西放回家吧?你放到哪里了?”

“嘿嘿,还记得张副校长吗,我叫他老张?他有个小仓库,我借来用了。”

“爸!你搞得人尽皆知干嘛啦!捡垃圾是什么光荣的事吗?”

“我觉得早晚能用上……”

“什么时候用上?”

“家里东西坏了,我修的时候就用上了呀。”

李恩玉哑然失笑。环顾四周,确实记起爸默默修了不少家用。抽屉拉手坏了,门活页断了,灯泡不亮了,电线破了,她只消跟爸说一声,出去采访半天回来,什么都修好了。她连坏过这件事都忘了。爸看到家人方便地取用自己修好的东西,心里该很满足吧?他满足的不仅是用上了某些工具或材料,还有自己的身体力行。老骥伏枥嘛,别以为老就是废,老还可以是宝呢。

李恩玉叹口气:“怎么说你也不能在家门口翻垃圾,被徐彦的同事知道,他在单位怎么做人呢,还以为咱们条件多差,或者多虐待你。还有你去翻垃圾得多不卫生啊,病菌病毒带回来怎么办?”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都是戴口罩和手套的,还喷酒精呢……”

李恩玉如实告诉了徐彦。徐彦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当初想让爸搬来,问徐彦的意见,徐彦说我没意见,如果乐乐将来结婚生孩子了,我也要搬过去跟他们一家住一起。

徐彦说:“现在乐乐上学了,爸白天在家无聊,不然给他报个兴趣班或者旅行团?”

李恩玉觉得旅行团是个顶好顶好的主意。又在剧组待了五天,拍完就回归家庭,劝着哄着给爸报了省外八日游的老年旅行团。将他送上去机场的大巴后,李恩玉长舒一口气。

好久没有独自在家的时光了,冲杯冰糖菊花枸杞水,倒在沙发上刷一下午手机。一晃三十六岁,好几事都无成。以前还以为会成为顶尖记者或塔尖作家,到硕士毕业忽然想家了,想吃爸做的排骨和大肠。一家子都不是东奔西走的命,只适合聚是一团火的日子。不由想到乐乐未来的命途,开始担忧作为父母该怎么当她的垫脚石。

忽然手机铃响,爸来电:“你不要忘接乐乐!”

李恩玉从沙发上蹿起。

爸旅游回来那天说不用来接,旅行社的车会送他到家门口的站点。到下车的时间,李恩玉接到导游的电话:“李女士,您父亲已经下车了,他拿了很多东西,但不用我们帮忙,您如果方便出来接一下吧。”

李恩玉赶忙下楼,一面往站点走一面引颈而望。远远看见爸抱着一怀东西像一头黑熊,却往家的反方向走,她踢踢踏踏跑过去,才看清那是几块木板。爸见了她既惊诧又羞臊,不敢看她。“在休息区停车的时候,我看这几块木板挺好的,就拿回来放仓库里……”

爸的嗜好像慢性炎症,没有特效药,不会痊愈。

第十四场

李恩玉从王采轩的社交平台得知,以香姐为博主的账号开始更新视频了。立马关注,还未看就点赞。看了几日隐隐觉得不对,印象中香姐没有这么失智,泼悍,垮。忖度香姐的病情应该不会进展这么快,问王采轩,对方说确实没有,都是演戏。还以为那团队会真实展现阿尔茨海默症病人的日常,没想到还是老一套。

有天半夜收到账号的直播提醒,点进去香姐耷拉着眼皮,无神地望着镜头。李恩玉感到心惊,开始怀疑香姐是否被强迫。如果是这样,那么自己就是推香姐入深渊的凶手。整整一夜无眠。

隔了几天问王采轩香姐拍摄的地点,突袭看看香姐受到什么样的对待,像盯梢一样躲在花坛后。人群围作一团吵吵闹闹,香姐的身影虽在中间,但孤零零跟他们不在同一图层。李恩玉渐渐有些气急败坏,几乎要上前质问他们为何如此对待香姐。猛地感到有一双眼在瞪她,一转头看到靳梦儿那张警觉的脸。

一个月前,李恩玉在王采轩的主页看到她为小组作业做宣传,请大家帮忙添砖加瓦,视频内容是一个胖胖的女生请网友监督她减肥。几天下来点击率委实太低,李恩玉看得焦急,便为她投了几十元的推广。这下捅了马蜂窝,评论区嘲讽攻击,好几阵营开战,一开始为了体重,后来谁都不知道为了什么,就只是开战。李恩玉的斗志被激起,刀光血影横扫千军,直到女孩被“开盒”即被人肉搜索,个人信息曝光,删除所有视频,一瞬间成为了网络上的透明人,她才感到无限的内疚与怅惘。似乎一切颠倒错乱都是因她而起。

她知道她是靳梦儿,而她不知道她就是那个阿玉。

“你好,我是香姐的朋友,我来看看她。”李恩玉打招呼。

“啊姐姐好,我是香姐侄女的朋友,我也来看看她。”靳梦儿马上礼貌。

于是天马行空地聊。落落大方地聊体重聊减肥,恋爱不顺,福祸相依,膝盖积水,彩票中四十块。忘记香姐还在不远处受难,想起时赶紧骂几句香姐的团队。

“……我明白了,要权衡轻重,不能买椟还珠,周围的声音根本不重要,听从自己的内心才能实现目标。来吧姐姐,干了这碗鸡汤。”靳梦儿活泼地说。

回家路上李恩玉一直嘟嘟哝哝:“这女孩真好,真好。”

李恩玉一边开车一边打腹稿。香姐的故事,不需要参透多少人生哲理,能完整展示出来就不容易。以前做采访写稿件,自称记者,尽量不掺感情,冷冷淡淡客客观观地写,以记录者的身份为傲,自觉如果平台再国际化一点能拿普利策也说不定。此时此刻却无处下笔。骇然发觉自己一直拿高位者的目光观察和描绘,一旦有了观测的对象,她就把自己架起来,不知不觉居高临下。也遇到过被采访者拒绝发表的情况,那时她的内心生发她不愿意承认的怒火。给你写出来是帮你,还不知好歹!现在才明白自己多自恋,多自大。

这些年观察拾荒者,搜集许多材料,却始终不肯写,也是因为不肯高高在上地看待爸吧。

那么该以怎样的身份书写香姐呢?她苦恼愁虑。不能自认拯救者了。

接到乐乐老师来电,说乐乐伙同同桌打了别的同学。形色仓皇赶到老师办公室,里面立了四个撅嘴小学生,只有乐乐是女孩子。原来下课一个男孩跑来对乐乐喊:“你是捡破烂的,你是捡破烂的。”乐乐起身把他推倒。另一个男孩来参战,拿着书要打,被乐乐的同桌挡回。一时间场面混乱。好在谁都没有受伤,四只嘴巴在老师办公室喋喋不休,谁都不承认自己输了。

问清楚是骂乐乐的男孩见过乐乐的姥爷翻垃圾箱,李恩玉心里“咯噔”一响,周身毛竖,再看乐乐丝毫不是觉得丢脸的神情。她怒目圆睁,轻蔑地昂首挺胸。

男孩的家长来连连道歉,把他们提溜着离开了。屋里只剩乐乐和同桌。李恩玉看向老师,压着嘴角问:“这个同桌就是……那个……同桌?”

老师亦压住嘴角用最小的幅度点头,再不压就要笑出来了。李恩玉心想完蛋。“我爱你”到底起作用了。

回家路上,李恩玉穷思极想,不知怎么跟乐乐解释姥爷翻垃圾箱的事。半天她开口:“姥爷是不小心把东西扔错了,才去垃圾箱找出来。”

乐乐说:“我看见姥爷好几次去翻垃圾箱了。这有什么的,我们值日也捡垃圾。”

“哦……那你现在不生气了吧?”

“还是有点气。我生气不是因为他叫我捡破烂的,我生气是因为姥爷还给过他零食。”

乐乐吃晚饭时就已经忘记这件不愉快的事了。李恩玉却愈发生气,当着一家人不好发火,硬生生等了一晚上才跑去爸的房间,指责他说话不算话,答应了不再翻,却连乐乐都看到。

爸这次是真的惶恐了,什么都不怕,连女儿都不怕,就怕外孙女的讨厌和疏远,伸出手掌指天发誓绝不再犯,否则……

“否则我就把张老师家的仓库都清空。清空!”李恩玉狠狠地说。

爸对告诉她这件把柄后悔不迭。

回房间,徐彦神情恍惚,说什么都心不在焉地“嗯”。李恩玉刚要睡,耳边传来他幽幽的声音:“我说,咱们再要个小孩吧?”

“行,这次你生。”

“我是认真的。我们这一代养老很是问题啊,责任都在乐乐一个人身上,她不得累死?有个妹妹或弟弟跟她一起分担,是不是好一些呢?你那个朋友,香姐,没有孩子,责任全要她侄女一个人背,她侄女还有爸爸妈妈,好可怜。”

李恩玉气不顺,掀开毯子坐起来:“生之前就想让他给我们养老,我们岂不是很可恶?这孩子从生下来就是工具人,是不是很不公平?”

“是……”

“原本乐乐独享我们的爱,现在来一个小孩跟她分享,她会怎么想?我们不能平分我们的爱,而是要加跟原来同样量的爱给另一个小孩,你做得到吗?我是做不到。”

“唉……”

“而且养乐乐这些年,我们学会当好父母了吗?把小孩教成什么模样才是好父母?养乐乐的经验适用于下一个小孩吗?第一个孩子还可以说试试看,第二个孩子还边养边探索,那就太不负责任了。”

“好啦,我只是提个建议,你不要气。”

徐彦抚摸她的后背,她深呼吸一口,重新躺下,关灯。自己的话好像被录又播放,在耳边一圈一圈地绕。

“等我们什么时候目的很单纯地只是想生小孩,那时候再说吧。”她闭上眼说。

“嗯。”

良久,徐彦仿若在黑暗中喃喃自语:“我们年纪越来越大了,再也不可能目的单纯地,只为了创造新生命而要小孩了。”

两周后,爸的朋友张老师在医院去世。张老师年近八十,跟爸不同,他对生活的热情如灿烂阳光,什么都要试试,不求精通只求体悟。前不久拍网络视频,竟然被凑到香姐面前相亲,说起来大家都发笑。

“你真想找老伴?人家这么年轻怎么可能跟你。”爸问他。

张老师说:“我知道啊,所以我不会问她。”

爸指着他,转头对李恩玉说:“听听,早就有想法咯。”

身体状况一直良好,年年定时体检,吃得健康,心态安稳,谁都以为张老师可以长命百岁,哪知道一跤跌进医院就没能出来。告别式选了最大的厅,吊唁者多得要站到车道上。桃李满天下,花圈挽联都不够用。感觉不到风,但蓊郁的松针沙沙沙沙响,像有看不见的灵在拨弄。

爸的眼圈忽然发红,躲开李恩玉用手背抹。

“我往他仓库里装那么多破烂,他从来不说我。”爸委屈地说。

沙沙沙沙。

李恩玉和爸站在人群中,等待。人等待好消息,好好辞别也是一种好消息。说句再见,永别,安息,各自在不同的地界继续跋山涉水,奔波劳碌。因此能静下心来放空脑袋,郑重地告别,或付之一吻,期待下一次的相遇,就是好事。

李恩玉探头四寻,没有看到香姐。她以为香姐会来,但是不来,她似乎也能明白。

香姐是怕躺在灵柩中的那个人的脸,不是她记忆中的那副面容。

第十五场

稿件的大纲在李恩玉的电脑里熬了快一个月。主编苦苦催,她左支右吾交不出去。关于香姐,相比于有什么要添,毋宁说有什么留待删减。隐隐觉得故事不总是越繁细越好,读者亦不总是多多益善。

“香姐,你最近好吗?”那天李恩玉点开对话框。

“谢谢关心,我很好。最近每天都转圈圈。”

“转圈圈?”

香姐发来一张照片,她身穿蓝色护工制服,手推一把轮椅,上面斜着一位头脸披着金色阳光的老年妇女。原来香姐在郊外的疗养院找到工作,照料那些大脑或四肢失灵的病患。每当阳光慷慨地泼洒到院中,她就把他们推出来,徐徐地静静地,一圈一圈地走,直到暖得睁不开眼。

“你听说过记忆宫殿吗?”香姐问。

“听说过,是依照位置来记事物吧?”

“我转圈的时候,把他们每个人的习惯和特征在院子里排好,走到哪个位置就回忆一次,转多少圈记多少次,这样不需要记住每个人的脸也不会认错。我想明白了,人的脸皮是最不值当记住的。”

“嗯,大概……人的心灵,还有跟别人之间的交流,才是具体的,而人的外貌,是抽象的。”

“反正我现在活得比以前实在,不用说很多话,没有那么多人看我,不会整天被问记不记得他们的脸,就像一个没生过病的人。如果可能,我后半辈子都想在这里。”

抽丝剥茧勾元提要,在脑中钩织一块交横绸缪的巨大空间,香姐构建了一个具象与抽象影身叠现的栖身之所。李恩玉忖想香姐的宫殿里应该没有一张脸,那么会有什么呢?文字或数字?代码或图形?那是独属于香姐的解谜游戏。

李恩玉终于知道那篇草稿该落脚何处。她建了俄罗斯套娃似的文件夹,把文档藏在最深处。像爸把捡来的无价之宝好好藏在仓库里,李恩玉也要把香姐的故事封存起来,叫它自己酿造自己,自己品味自己,无论欢喜悲辛都不被人打搅。

张老师去世,爸除了在告别式那天郁郁寡欢,之后一切如常。除了有时他会发愣良久,手机屏幕停在随便某一视频上循环播放,直到李恩玉烦到来叫他,才调小音量,晃进下一位博主的时空。

那天爸进门皱着眉,乐乐在他身后也满脸严肃。李恩玉以为两人吵架或乐乐在学校惹了事,心里一阵紧绷绷。问怎么了,谁知两人好似没听见,都不看她。

“还是得用齿距小的齿轮,不然拉不动。我建议还是不用塑料的,磨损太快。”爸一边解扣子一边说。乐乐点点头,小大人公事公办的模样。

李恩玉云里雾里,想起前几周爸帮乐乐完成手工作业,今早两人抱着半人高的自制纯净水过滤器去学校,却没有搬回来。

“乐乐,你的过滤器呢?”

“妈妈,我得了第一名,老师拿去别的班展示了。”乐乐大声说。

“好棒!那……什么齿轮……”

“我同桌的遥控赛车需要齿轮,姥爷说咱们家里有。”乐乐话音未落就跑到姥爷身边蹲下,看他在电视机旁的柜子里掏出一个又一个塑料袋。

李恩玉不怀疑爸真的能找到他要的,果然不一会,爸用手指夹住一枚圆圆的铜色零件,眉毛一挑一挑地向乐乐展示。乐乐美得直蹦,趴在爸的后背上说:“姥爷你怎么什么都有,太厉害了吧!”爸得意得快人仰马翻了。

李恩玉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气尾是浅笑。不知是无奈,还是为什么事释怀。

不久,张老师的大女儿联系他,因处理房产,爸放东西的那间小仓库要清理出来。李恩玉和爸过去,说好该卖的卖,该扔的扔,总之家里没有地方存,也不会再租一间仓库。

快到张老师家,路过一排六只并列的分类垃圾箱,父女两人同时瞥一眼,然后装作不经意地移开目光。片刻后李恩玉“噗嗤”笑出来,她知道两人本意根本不同,却殊途同归。搞不好爸这方面的基因会遗传给她,等她老了也去捡垃圾。世界本就是一座磅礴而万端的垃圾场,每个人都在拾荒,有人拾物理上的荒,有人拾精神上的荒,连宇航员去外太空铲回来一抔其他星球的土,亦是拾宇宙的荒,时间的荒。我们所求索的独一的道路,也许正是被别人撇弃的尘垢秕糠。人本身难道不是荒吗,或许死亡就是被拾走重塑的过程。

爸说:“忘了跟你说,之前有个人拿手机拍我,想采访我。”

“采访你什么?”

“问我为什么捡破烂啊。问我是不是生活困难,有难言之隐,可以让更多的人帮我。”

“他可能是记者呀,就像你闺女,我,记者。”

“记者就可以随便拍别人,采访别人?”

李恩玉喉咙舌头起起伏伏。

“确实不能。你接受他的采访了吗?”

“没有,干嘛给他们看戏。”

到仓库外爸用钥匙开门:“你往后站,别涌到你身上。”

打开门,里面果然堆山积海,怪物似的欲扑出来。爸得意洋洋展示宝藏,又不好意思:“没时间收拾,本来打算有空在墙上做架子呢。”

他们走进去,如走进秘密森林,穿行其中似乎随时可以席地安顿。潮湿的气味,晦明不清的光亮,旋转飞舞的不明生物,令李恩玉感到出乎意料地安全。她坐在爸吹过灰的小竹凳上,抱住双膝,把头偏着埋在臂弯里,看爸捻手捻脚地摆弄他的宝藏,听他细数家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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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车

一个人是由千层皮组成的葱头,由无数线条组成的织物。

责编:卡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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