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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归来:他结婚的时候,人还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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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被她看作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从来都不打一声招呼,就突然决定离开。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燕归来04:他结婚的时候,人还活着吗?


第一场

太阳已经偏西,回头看,娱乐城巨大的霓虹招牌,好像天空中被撕开的一道裂口,吞进无数腌臜。透过玻璃窗,还能看到艾经理跟前台姑娘在耳语些什么,不知是不是玻璃窗不够平整,田爱真看向她们,觉得她们的面孔都是扭曲的。她又感到某种灼烧的质感,好像那天被困在大火里的那个人,不是母亲,而是自己。

她摸摸口袋里的U盘,里面装着近一个月来青苹果娱乐城的监控录像。但她忽地有点害怕起里面装载的内容,生怕会从中窥见三十年前的某种暗合。

“曹建军二十二年前就销户了,他还有个前妻,爱真姐,你说他这婚是死之前结的,还是死之后啊?”王若飞问。

“死之后肯定是没法领证了。叫组里去查查,尤其重点翻一翻那起车祸案的卷宗,说不定能有点发现。”

“这家娱乐城肯定有问题。爱真姐,你看没看到,五层电梯出口旁边,有一个写着‘No Entry’的指示牌,旁边的铁门上安着密码锁,谁知道里面藏着什么东西?”

这话搅得田爱真心里一动,321路公交车恰巧驶过,跑到她眼前,恰似一团火。头枕在车窗上,田爱真始终盯着手机屏幕。17点59,距离七点钟的聚餐时间,只剩下一个小时。

“爱真姐,你说这个姓艾的,说得靠不靠谱?”王若飞问,“要是曹建军每三个月都去城北,能是找谁呢?他爸妈去世了,也没查到有兄弟姐妹,那就只剩下那个所谓的前妻了呀。您想,曹建军账户每三个月多一万块,能是谁打给他的?说不定,他当年车祸诈死,他前妻也知情。他借此敲诈勒索,结果前妻不堪其扰,把他给杀了。是不是挺合理的?”

“爱真姐。”王若飞推她,把她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推起来。

田爱真猛然惊醒,她以为自己刚刚沉进了梦里,等有觉察,才发现自己的眼睛是睁着的。

“证据呢?当年伪造车祸的动机又是什么?”田爱真追问。

“无非老三样,钱、情、仇。而且您不觉得,当年那起车祸案也太蹊跷了吗?我调来了卷宗,上面写的是因为刹车片起火,司机脸都被烧焦了,结果身份证件却完好无损,怎么看,都感觉是刻意为之……”

田爱真啪地一声,倒扣过手机,“那我们今晚去见曹建军前妻吧。”

“诶?”王若飞瞪大双眼,“您今晚不是有事要办吗?”

“你怎么知道?”

“您刚刚一直盯着手机呢,都入神了。每次一有什么让您烦心的事儿,您就这样。”

田爱真扯出抹苦笑,“我女儿回来了。”

“然然啊,去了多久了?快半年了吧,终于回来啦。”

“还跟她爸一起。”

“那是挺头疼的。”王若飞笑,“您还是去吧,反正也不会有什么更糟的事了,对吧?换一换心情,别老想着案子了。我已经叫了其他同事跟我一起,您今晚就歇着吧。”

“不是吧,你怎么擅作主张……”

叮咚一声,手机提示音响。田爱真点开看,是其他同事传来的一张图片。她看清图片上的文字,感觉松了一口气。

“看到没?曹建军的保险单。”她把手机举到王若飞面前,保险单受益人那栏,填着他前妻的名字。“如果曹建军因交通事故去世,他前妻作为受益人,能拿到五十万现金。你知道当年的五十万是什么概念?能在辽市买十套房。这下,我必须去拜会一下这位前妻了。”

王若飞接过手机,看也没看,火速把图片拷贝给自己。

“好了,现在我也有了,我等下就传给大家,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向您汇报。”说着,她点开田爱真的手机通讯录,找到然然的名字,二话没说,按下拨通键。

等待接听的嘟嘟声响得田爱真头疼,她瞪了王若飞一眼,夺过手机,才打算摁挂断,对面就响起了然然略显沙哑的声音。

“喂,怎么了?”简霁然说。

“也没怎么。”田爱真咽了口唾沫,“我还在路上,可能要迟到一会儿。”

“好啊,不着急,反正等你又不是一次两次了。”然然说。

电话那边,传来男人女人的说笑声。隔着电话线,昔日的熟悉感迎面而来。她的脊背不由自主地紧贴椅背,肌肉也不自觉地变得僵硬。身边的王若飞安抚性地冲她笑笑,跟专案组其他组员打起语音电话,开始商量等下怎么问讯曹建军前妻,还说要调取二十二年前辽市的失踪人口信息,与车祸案受害者进行身份比对。

天色渐暗,青苹果娱乐城被甩在身后,但那幅巨大的霓虹招牌,依旧在晚霞的辉映下熠熠生光。

第二场

等赶到聚餐地点,天已经完全黑透了。那是位于市中心的一家酒楼,装修风格古朴典雅,服务员穿旗袍,把她带到顶层一间名为“凤鸣轩”的包间。

木质推拉门,翠绿的竹叶作为点缀,推开门,一扇镂空雕饰的中式屏风,绕过去才是黑金风格的旋转餐桌。餐桌边,已经围坐四个人——田庆兰、然然、前夫,还有一个陌生女人。

只有一个空位,在简霁然与田庆兰之间,显然是留给田爱真的。

田爱真把羽绒服搭在椅背上,抻出凳子,凳子腿刮过地板,发出尖利的嘶啦声。包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在进包间前听到的窃窃然,一时间都收了声。

田爱真坐下,座位正对着她的那位前夫。十五年前,他出国经商,说好等功成名就,给田爱真和简霁然更好的生活。但五年过去,所谓的美好生活没等到,等来了一纸离婚申请书。上一次两人见面,还是在民政局,前夫终于拨冗回国,田爱真没哭没闹,平静地同他扯了离婚证。那天然然也在,她执意跟来,盯着爸妈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按手印。

之后,她们没再就这件事聊过。田爱真忙办案,然然忙念书,家里的两室一厅她们两个人住,一人一间房,不挤也不空,刚刚好。半年前,然然出国交换,近半年的时间,家里的房子空下来,只剩下田爱真自己。

十年,田爱真没有前夫的消息。或者说,她刻意屏蔽了前夫的消息。电话号码拉黑,邮箱删除,只有每月固定到账的抚养费,提醒她还有这个人存在。等到然然满十八周岁,抚养费也断掉,这个人就彻底从她的生命中剪除了。

她没想到,十年后,这个人会突然跟着然然一起回国,又联系了田庆兰,打着女儿的名义,说要聚餐。十年过去,前夫好像反倒变年轻了。他剪短了头发,脸上的婴儿肥和肚腩上的赘肉都不见了,他的脸型变得立体,身材紧致,好像一瞬间返老还童。进来前,田爱真听到他在跟然然说话,然然说:“老爸,你的照片是不是美颜了?”

老爸,照片美颜,仅仅半年的时间,他们倒好像变成了全天下最亲密的一对父女。

等田爱真进门,然然虽然止住话头,目光移向她,但她嘴角还残存笑意。田爱真觉得这抹笑很陌生,她好像误入了一个自己一点也不熟悉的场域,明明是在自己的地盘,但一切都无比陌生。

“爱真,”前夫开口,“最近过得好吗?”

“挺好的啊,”田爱真说,“吃饭、睡觉、破案子,跟之前一样。”

“太好了,知道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这位是高小姐,我公司的合伙人,这次跟我一起回的国。我们打算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定居在辽市。如果有空,我们两家还可以像朋友一样吃吃饭、郊郊游。”

田爱真看向那个被称作高小姐的女人,眉眼细长,肤色呈小麦色,虽不施粉黛,却透出一股有生命力的蓬勃张扬。

“我是打算回来接手一家娱乐城,叫他跟我一起做,爱真姐对这里更了解,将来还得多请教您。”高小姐说。

“所以高总的高,就是高市长的高吧?”田爱真问。

高小姐挑眉,“爱真姐消息好灵通。”

“谈不上灵通,今天下午我才去过高总的青苹果娱乐城,将来有关于案子的疑问,我还要多向高总请教。”

高小姐的脸色变得不太自然,“我的员工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她问。

“那倒没有。看来艾经理还没有跟您说,青苹果娱乐城的一位常客,曹令海,昨天一早被发现抛尸在冰层下了。”

“那真是太不幸了。”高小姐说,“田警官,您有什么需要的,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爱真跟十年前还是一模一样,”前夫说,“不管是什么场合,她都能把谈话方向带到她的案子上。”

田爱真笑笑,权把这句话当作对自己的夸奖。

服务员推门上菜,糖醋排骨、油焖大虾、可乐鸡翅、酸菜炖白肉、银耳拌黄瓜,还有茴香馅饺子,都合田爱真的胃口。

“喝点白的?”前夫问。

田爱真摆手,“明早还得上班呢。”

“那就喝茅台吧,不上头。”

等到斟满酒、吃上菜,包间里的氛围就变得热络起来。田爱真向来不胜酒力,喝了一盅不到,双颊就热得绯红。他们又谈到冰场谋杀案,说案子最近在媒体上闹得沸沸扬扬,有自媒体跳出来,说这件事与半个月前的坠楼案有关,武爱仁与之脱不了干系。

“武爱仁?”高小姐问,“是那个把娱乐城转给我的武爱仁吗?”

田爱真点头。她从高晓晴手里接过手机,看那则短视频。视频画面上,曹磊周身燃起火,下一个镜头,紧接着武爱仁那辆惹眼的宾利车。一时间,她又想起曹建军那双无望的双眼。

曹磊,曹建军,武爱仁,田爱真感觉自己如坠一团迷雾。

“然然,你马上要毕业了,之后怎么安排,有想好吗?”她故意转移了话题。

简霁然有点紧张地点点头,说:“妈,我说了,您不能生气。”

“你先说来听听。”

“我昨天晚上收到芝加哥大学的offer了。我想要出国留学,继续深造。”

“什么?芝加哥大学?你什么时候申请的?”田爱真环顾四周,却见田庆兰和前夫脸上都挂着了然的神情。“你们都知道了?”

他们沉默着点点头。

“我之前已经跟爸聊过了,他答应资助我出国,现在就差您了。”

“真不愧是你爸的闺女。”田爱真这样说着,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挫败感——三十年前母亲突然在烈火中殒命,或是十年前丈夫突然发给自己离婚通知书,那些被她看作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从来都不打一声招呼,就突然决定离开。

她什么也抓不住,连一双要跳楼的少年的手也抓不住。

她把杯中的果汁饮尽,又匆匆套上羽绒服,说,“你们爷俩爱怎么着怎么着,犯不着和我商量。我走了,跟同事约好去问讯。”

“曹建军老婆是哪个?”田庆兰插嘴问。

“叫戴君梅。怎么了?你认得?”田爱真说。

然然一下子来了精神,“君子的君,梅花的梅,经营一家燕归来小吃店?”

“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然然没说话,点开手机,一则寻人启事赫然在目。

戴君梅,女,48岁,身高一米七,短发,双眼皮,高颧骨,薄嘴唇。

“她前天就失踪了呀,我朋友圈都在转她的寻人信息。”然然说。

如遭五雷轰顶,田爱真怔在原地,彻底醒了酒。

第三场

最近几日,戴君梅总会做同一个梦。梦里,她看到那片辽远的平原,一直向路的尽头延伸。

平原上种满小麦,一到秋季,就泛起金黄的波浪。她跟村里的其他孩子一样,从小就挥着镰刀跟在大人身后,割下一棵棵沉甸甸的麦穗。大人说,割麦子的时候,是不能抬头的,要一直撅着屁股、弯着腰,一步一步,一刀一刀。麦田太辽阔,一眼望不到头,头一旦抬起来,就低不下去了。

割了没一会儿,太阳就升起来,汗珠顺着脖颈往下淌,一滴落成八半,扎进泥土里。为了缓解酷暑和腰酸,她就盯着泥土缝隙,不放过每一只钻出土坑的蟋蟀和蛐蛐。她找不到玻璃罐,只好用上衣兜着,往往才捉了下一只,上一只就飞走了。不过,总也还是有收获,等到午休时,她手里往往还剩一只最大最肥壮的,她想,如果村里孩子们斗蛐蛐或是斗蟋蟀邀请她,她一定是赢家。

麦田两侧,是一排排由红砖垒就的平房。房顶上铺满瓦片,戴君梅家的瓦片都是烂的,一遇到下雨天就漏水,正好漏在炕上,滴答滴答,连成河。她就卷起被褥,铺到地上干爽的地方,勉强睡一下。

平房外,院墙一样是红砖搭的,由于年代久远,裸露出的空缺足够钻进一只大狗。从戴君梅有印象起,就常有带着红袖标的年轻人从院子里进进出出,每次来,都搬走点东西,家里一点点被掏空。后来,突然有一年,红袖标消失不见,家里的东西多了起来,锅铲、铁锅、碗筷什么的。母亲在院子里开辟出一方菜园,种黄瓜、柿子、茄子和白菜。家里还养起鸡仔,隔年开始下蛋,家里人舍不得吃,基本都拿去集市上卖。但母亲每天还是会固定留下两个,只有父亲和弟弟才有份,其他女人和女孩,只能扒拉碗里一滴油也没放的青菜。

戴君梅在家里排行老三,上头有两个姐姐,等到第三个,全家都盼着是个男孩。结果她一探头,又不带把,再加上她妈奶水不足,家里缺吃少穿,爸妈一合计,把她扔到了田埂里。

大冬天,冰天雪地,她只裹着个被单,小脸冻得发紫。是她奶奶于心不忍,踮着小脚,又偷摸把她给抱了回来,一勺一勺喂热水,把她给喂活了。老太太没念过书,不识几个字,只知道叫“君”的都是文化人,梅花又是冬天的花,于是把两个字合在一起,给她上了户口。

或许是从小养在身边的缘故,即使后来弟弟出生,奶奶也还是偏心她。家里吃荤腥的时候,作为长辈的奶奶,是唯一一个可与父亲和弟弟平起平坐的。她碗里也会多个鸡蛋,或是多块肉。奶奶就把这些好吃的私下分给戴君梅。她要掩好门、关好窗,不能让其他孙辈瞧见,不然会遭责怪。那几年,戴君梅活得很好,虽然爸妈不待见她,但有奶奶护着,她们祖孙俩作伴,每天都自得其乐。

直到她六岁那年,奶奶去集市赶集,雪天路滑,跌了一跤,从膝关节一路疼到脑袋,没几天就下不了地,等冬至那天,到底咽了气。

戴君梅记得,自己那天一直紧紧握着奶奶的手。那双布满皱纹的手,曾经柔软、温暖的手,无数次抚摸她头顶,无数次拥抱她的手,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变冷、变僵,像房檐上悬挂的冰棱一般。以后多年,戴君梅无数次回忆起那一瞬——奶奶的手终于从她手中滑落,她去探奶奶鼻息,发现奶奶安静得像一滩死水——她叩问自己,当时我究竟在想什么?

她有几分是在为奶奶的离去而悲哭?有几分是在为自己的未来而担忧?

奶奶启灵时,捧遗像的是弟弟,抬棺的是父亲,母亲只会给她白眼,说,你不要磨磨蹭蹭的,站在这里挡到路了。她还是个六岁的小女孩,但她已经开始考虑自己的命运。

奶奶被安葬在村东头的山顶上。一个小土包,栽上棵小树苗,亲戚们都来鞠躬拜过,仪式就算走完了。唢呐又吹起来,一队人浩浩荡荡,怎么上山的,就怎么下山。只有戴君梅躲在一棵柏树后,等人都走净,才溜出来。

她跪到坟前,抓起一把土,在空中碾一碾,又撒落。天色一点点变暗,冷风呼啸而过,戴君梅冻着通红的双手,刨啊刨,把土包挖到底,终于可见黑色的棺木。如果那天她有带工具,或是山上剩下把铲子,她或许会把棺材也刨出来,起开棺盖,再看一眼奶奶。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家里挂着奶奶的遗像,想看随时可以抬头看。堂屋还供着奶奶的牌位,若是想她了,也可以点三柱香。

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要见一次真人。哪怕是没有呼吸的真人,哪怕她的脸已经开始腐烂。

她觉得很冷——因为与六年前的那个冬天通感了吗?她再一次渴望奶奶的怀抱,一杯奶奶喂到自己嘴里的热水,这样,她就无需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等到想起还要回家,天已经大黑了。她跪得双腿发麻,冻得骨头缝疼。好不容易复原了土包,她的双手早被沙砾硌得血肉模糊。隐约有狗叫,还有狼嚎,月光下树影闪动,好像鬼影倏忽。

她几乎毫无知觉地往山下走,跌了几跤,想起奶奶就是这样死的,又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也命不久矣。她记得自己好像哭了,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没来得及擦,等风吹过,就结成冰碴。

山路弯弯绕绕,种的柏树柳树杨树松树,在晚上看好像都是一样。她明明按照记忆中的路线走,但试了一次、两次、三次,却还是在半山腰打转。

夜越来越深,气温越来越低,她本来穿的袄就不厚,是破棉絮做的。冻得久了,她感到自己身体中央仿佛被挖了个孔洞。她察觉不到四肢,只感到心脏在颤抖,很疼,很冷,很痛苦。她觉得奶奶好可怜,一个人被埋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如果自己能去陪她,也未尝不可。

她这样想着,终于失去全部知觉,双眼一黑,不知扑向哪里。

第二天早晨,晨光晃着她的脸,她在一派和煦中惊醒。

周围毛茸茸的,有什么东西喷到她脸上,暖烘烘,又痒丝丝的。她睁开眼,见一只瘦弱的小野猫,黑白相间的皮毛,正吐着舌头,舔她的脸。

环顾四周,一扇破旧的窗,上面结蛛网,呼呼往里灌风。四壁上满是涂鸦痕迹,什么“打倒牛鬼蛇神”之类的。墙皮被摧毁得凹凸不平,但还能隐约看出,曾经这里绘满色泽鲜艳的壁画。还有倒了半截身子的观音、没有脑袋的佛陀、丢掉手中宝塔的托塔天王……身下是杂乱的草席,昨晚她就蜷缩在这半拢杂草中,捱过了酷寒。

踉跄跌出门外,山上白雪皑皑,下山的路近在眼前。戴君梅抱起怀里的野猫,亲热地蹭蹭脸,又眷恋不舍地将它放下。野猫倏尔钻进草窠,像一道闪电,很快消失不见。

她又最后回望一眼身后,那座破庙,牌匾都被人劈断,与不远处的垃圾山混在一块儿。戴君梅不知道昨晚自己是怎么来的这儿,她一点意识都没有了。

是猫拽的?可那小猫如此瘦弱。是路过的好心人?但周身除了凛凛寒风,再听不到其他声响。戴君梅没想明白,也捉摸不透。

她走下山,步入田野,迎面吹来一阵香甜的味道,像煮熟的牛奶,或碗里的鸡蛋,像奶奶身上的味道。

那一霎,她豁然开朗。是奶奶的三魂六魄,是一次神迹。香甜的味道围着她转了三转,轻柔地拂过她发梢,又随风飘散。从此以后,戴君梅再没闻过如此亲热的味道。

等好不容易回到家,推开那扇已经锈住的大铁门,大姐在给弟弟洗脸,母亲在厨房炒菜,父亲蹲在菜园里刷牙,阳光氤氲打下来,宛若一幅温馨美满的合家团圆图。只不过,图画中唯独没有她的位置。没人发现她一夜不见。即使发现了,也没人去找。大概,他们也在内心期盼着,她最好不要再回来。

她低下脑袋,快步穿过院子,以此来掩盖眼眶中蓄满的泪水。没人理会她,只有母亲在抬头找盐巴的时候瞥了她一眼,兜头就是一顿骂。

死丫头野疯了,一大早跑哪耍去了?头不梳,脸不洗,活也不干,好好一身衣服被你糟践成这样,真是个赔钱货……

难听的话从戴君梅耳边飘过,她好像什么也听不到,又好像听到了,但心脏的位置却失去了感觉。她不再像之前那样,被母亲骂一次,就感到心脏紧缩一次。她揩干净眼角湿润的液体,沉默地坐着,大人让干什么,就顺从地去干什么,不多说一句话,也不多做一个动作。

后来,她读小学,念到鲁迅写的《祥林嫂》那一篇,学会一个词,叫“麻木”,指失去知觉或感觉迟钝。那时她才知道,自己在六岁那年,就已经体会过所谓的“麻木”了。

第三场

村里一家挨着一家,田亩也一块接着一块,闲话顷刻间就能传遍天。戴君梅原本在一众活泼好动的小孩里就显得文静,田垄地头早有关于她缺一魄的传言。如今她更是三缄其口,幽灵一般出没又消隐,尽可能让自己变透明,最好没人发现她的存在。村里大人们说,这孩子八成是被鬼魂附体,魂不守舍,所以才这样一副丧气鬼的模样。

虚岁九岁那年,家里终于让她去念村小。开学第一天,自愿选座位,一个班二十五人,两人一桌。都是同龄的孩子,上学前就玩在一块儿,选座位时叽叽喳喳,手拉着手,很快挑好。教室只剩下后排靠角落的位置,旁边就是垃圾箱和拖把桶,桌子腿有一条缺角,得用纸团垫上才能平衡。戴君梅就在那里落座,上学下学,上课下课,独来独往,不哭不笑。即使被前桌那小子捉弄,用胶水黏住她头发,她也只是面无表情地找来一把剪刀,把黏住的头发一把剪掉,眉头都不皱一下。

同学们见她这样,不再捉弄她,只是对她敬而远之,明里暗里叫她怪物。收发作业,课代表不经过她桌子,只把她的作业本放到讲台上,或是等到下课时,她自己到老师办公室单独提交。村小的老师问她,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你在学校念得不开心吗?戴君梅机械地扯出一抹笑,摇摇头,走出办公室时,几乎没声音。

学校晚上五点放学,放学回家,就要做家务——洗衣服、烧柴火、喂鸡、煮饭如此等等。父亲在一次收麦穗时扭伤了腰,分秒必争的秋收时节,他伤了也不敢耽搁,等秋天过去,腰疾越发严重,现在瘫卧在床上,每次起身都要花费好大力气。

母亲买来治疗跌打损伤的药酒,每晚在父亲受伤的部位揉搓。但新买来的药酒,总是转天就见了底,凑近一闻父亲的鼻息,酒气熏天。

戴君梅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喝药酒,还是以每天一桶的剂量喝下去。她只是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在母亲叫她的时候,帮着给喝醉呕吐的父亲收拾残局。

父亲就是这样染上酗酒的毛病的。

酗酒的父亲与在田间做农活的父亲判若两人。虽然无论哪一个,他眼里都没有戴君梅,但做农活的父亲不打人,也不骂人。

叫骂声与哭嚎声是在一个平常的黄昏倏然降临的。父亲挥舞着空酒瓶,把母亲摁倒在地,绿色的碎玻璃与鲜红色的血,组合成一幅高饱和度的抽象画。村里人都在围观看热闹,有人嘴里还磕着瓜子,他们平常见这一幕太多了,因此也不以为意。

只有大姐、二姐和弟弟在声嘶力竭,他们拼命想要抓住暴躁的父亲,大姐的手去拉母亲的手,试图把她拽离混乱的局面。但酒瓶不长眼,父亲也不长眼,碎玻璃刺啦一声划过,伤口贯穿大姐手背。

哭声像毛线团一般越缠越乱。戴君梅躲在堂屋窗玻璃后面,觉得自己仿佛真的抽离出灵魂,好像有一双眼睛在天空中俯视这一切,对她耳语,说,这一切是多么荒诞与可笑。

那段时间,她迷上了看书。先是把语文书从头到尾翻烂,书页上的每个故事都能倒背如流。之后又开始地毯式搜索,抠出每一个能读的文字。糊在墙上的报纸、邻居随手扔掉的旧杂志,还有去城里打工的亲戚家,有好多小说集,每次去串门,她都眼巴巴地望着它们。

最新的一本书是母亲赶集的时候买的,说是买给弟弟,但弟弟不爱看,就便宜了她。那是一本苏联名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页上散发着油墨香,她睡觉时,就把书枕在脑袋下,在梦里,都是保尔与冬妮娅的诀别。

在母亲挨打、姐姐弟弟救驾、父亲发疯、家里乱作一团的时节,戴君梅就得闲,捧着那本书,溜去东边的山,躲到那座破庙里。她没见有人来过这里,只不过偶尔会蹿出那只黑白间色的野猫,蜻蜓点水般来她怀里蹭蹭,也不眷恋,打个照面就跑走。

她靠着观音像,翻开书页,借着树枝交错扑簌簌的声响,沉浸到一个陌生而惊心动魄的世界,直到日头西斜,她下山时,脚步都轻快许多。每当这时,她就觉得,父亲酗酒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但总归还是有不好的。

比如,端上饭桌的粥越来越稀了,新鲜的蔬菜也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几乎已经发霉的咸菜。家里的米面也总是短缺,麦穗弯在田垄里,母亲带着他们姐弟四人,紧赶慢赶也难收完,谷粒烂了一颗又一颗。戴君梅饭碗里的水比米粒多出一倍。她看过家里其他人的碗,总觉得自己的是最稀的,米粒用筷子挑两下,就什么也不剩了。但她什么也没说,认命般拿米汤当三餐。她飞速地瘦下去,但个子却惊人地窜起来。

学校从三年级开始,实行半工半读制度,每周有三个半天,老师带着学生,到田里做农活,或是在学校搞卫生。

戴君梅长得太快了,衣服裤子跟不上她,营养也追不上她。每次上劳动课,她吊着八分裤和八分袖,像竹竿一样走路直打晃。她也像从前那样,撅起屁股割麦子,但脑袋才低下去半分钟,耳边就传来嗡嗡声响,眼前瞬间变得天旋地转,如果不赶快找个石块撑一下或是坐起来,马上就会吐出来。

“戴君梅,你是在给麦子施肥吗?”教劳动课的老师尖酸刻薄,他总以为戴君梅在装病偷懒,每次都骂得很难听,期末还给她打低分。他还不允许学生请假,病假要开假条才行,戴君梅搞不来假条,每节课都硬撑着。

有很多次,她额头噼淋噼淋直冒冷汗,四肢也止不住发抖,手脚冰凉、头昏眼花,吐得天昏地暗,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一并清理干净。每一次她都以为自己遭不住了,可能下一秒就去小土包里陪奶奶了吧。她已经不觉得死去是一种折磨,反而,她在此中看到希望和解脱。

但每一次,她都活下来了,甚至活得好好的。她想,人的生命还真是够顽强的啊。

直到一次全校大扫除,每个年级的同学都混编在一起,这几个人拖地板,那几个人给菜园施肥,戴君梅被安排去给校舍擦窗户。校舍是二层小楼,供教课的老师居住,她一手提着水桶,一手拎着抹布,要骑到窗台上,才能够到朝外的玻璃。

她听到自己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她张嘴,吞下几口空气。——这是她的最新发现,有时候,喝西北风确实会带来短暂的虚假饱腹感。

照理说,二层也不高,也就大概三四米的样子。之前,戴君梅也不恐高,相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个子高的缘故,她还很擅长爬高。

但这一次,她从窗台上往下望,看到操场上扬起灰尘,无数学生老师穿梭其中,走的走,跑的跑,很快幻化成一根根纷杂的线条。线条织成网,仿佛有意要接住她。

她眼睛一闭,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身子一歪,失重跌了下去。

最先传来的感受不是痛,而是地面竟然如此坚硬。耳边传来一阵惊呼,但睁开眼,身边却只围过来两个人。两个人伸出两只手,像是提前说好了一样,每只手上都摊开一颗糖。

戴君梅这辈子还没吃过正经的糖——那种包裹着五彩缤纷的包装纸的漂亮糖块。

她没忍住,撑起身子,接过了糖。

此后无数年,她都在懊悔。如果她知道,这个微小的举动后来会招致如此大的厄运,她无论如何也不该接过这两颗糖块。她就应当安安静静继续当自己的透明人,而不是胆大包天,竟敢心存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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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春花

一个曾经想做电影,现在更想写字的社会学系毕业生。

责编:卡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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