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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归来:你妈上一次离家出走,走了整整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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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恋爱时,另一半的目光关注她、心里想着她,给予她戴君梅许久不曾给过她的温暖。但怎么回事?戴君梅不见了,她心里好像空了一块儿。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燕归来03:你妈上一次离家出走,走了整整三十年


第一场

车窗缓缓降下,最先露出来的是那头一丝不苟的短发,然后是刘曼平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曼平阿姨,”戴宛如说,“昨天出了那样的事,连采访都没来得及做。没想到今天又在这儿遇见您了。”

刘曼平原本眉头紧蹙,但一见到戴宛如,眉眼都带上笑。“我昨天走之前还想找你呢,就是那个场面乱哄哄的,吵得我头疼。宛如,你听说了吗?冰层底下那个死者,是谁呀?”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说是姓曹,跟半个月前的坠楼案有点儿瓜葛。”戴宛如本来想说自己之前被他跟踪的事儿,但想想昨晚审讯她的民警一脸失望的表情,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儿,到底没说出口。

刘曼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拍了拍驾驶位上男人的手。“宛如,还认识不?这我儿子,你俩小时候还老一块儿玩儿呢。”

戴宛如顺着刘曼平的视线看过去。男人戴眼镜,皮肤呈小麦色,头发用发胶向后固定,穿一件厚呢子大衣。她实在无法把眼前这人同自己熟识的刘明远联系在一起。毕竟,在她印象中,男孩是被同学叫着“馒头”长大的。

没想到,他如今变黑了,也变瘦了。

刘明远的目光透过镜片,看向戴宛如。就是刚刚那样的感觉。好像身体被什么东西缠住,带着探究的视线,似乎要把她看穿。

“你……怀孕了?”刘明远问。

戴宛如点点头。

“孩子爸爸是谁?说不定我们认识呢。”

“叫……”戴宛如止住话头,“曼平阿姨,我找您是有要紧事。您知道我妈戴君梅去哪了吗?”

听到戴君梅的名字,刘曼平脸色一变。

“君梅,君梅我们好久没见了。昨天问你不是还说她好好的吗?怎么?她出什么事了?”

“听我家邻居说,她自从前天下午就没有回来过了。我给她打电话,也一直打不通。”

“这……这我也不知道呀。”刘曼平掏出手机,划动片刻,又去问刘明远,“你呢?你知道你戴阿姨去哪了吗?”

“我跟戴阿姨又没有那么熟的。”刘明远摇摇头,又抬头看戴宛如,“别太担心了。阿姨应该是有要紧的事情要处理。等她处理好了,就该回来了。”

要紧的事情,能有多要紧,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能提前通知一声?戴宛如有点生气,但她还是维持着笑脸。

“妈,”刘明远说,“你不是说有份重要文件忘带了吗?我载您回家取吧。”

不等刘曼平搭话,迈巴赫的窗子就升起来,引擎发动,车子一溜烟驶远。戴宛如回过神来,想去追,边跑边喊,“曼平阿姨,留个联系方式吧!”但迈巴赫没有停留,依旧向道路的尽头疾驰着。

寻人启事已经打印好一千份,装在背包里,重得像一块砖。戴宛如和丈夫在下班后汇合,把印有戴君梅照片的寻人启事贴满大街。白天在报社,她向主编申请,已经在公司全平台的社会民生板块刊登了戴君梅的寻人信息。

“你知道武爱仁有个儿子在我们学校吧?前两天不是住院了吗?听说是被几个高年级的给打了。”丈夫絮叨着,“现在的小孩真是没分寸,连武爱仁的儿子都敢惹。而且你猜是谁先动手的?齐乐成!今天学校里来民警,说是案件已经介入调查了,我大伯还给我打电话哭诉来着……”

“妈有讲过她那边有什么亲戚朋友吗?”戴宛如打断他。

“你不是都见过吗?小叔、大姨他们。”

戴宛如停下手中动作,把寻人启事扬到丈夫面前。

“是我妈走丢了,我问你妈干什么?”

丈夫挠挠头。“你妈不是应该你最清楚吗?”

那要是我不清楚呢?

戴宛如像被戳漏气的皮球,一下子卸下劲来。

她倚靠墙,把没贴完的寻人启事夹在腋窝下,翻开丈夫的背包,掏出一包烟。丈夫原本在对街的巷子贴启事,见她点火,赶紧跑过来,一把从她嘴里抽出烟,怼着墙根摁灭。

“你怀着孕呢,怎么能抽烟?对胎儿不好。”丈夫说。

“那你怎么能抽?”

“又不是我怀。”

“所以汤药也该是我喝。你知不知道那玩意苦得很?”

“我买一包蜜饯给你吧,喝完吃一颗,就不苦了。”

“就不能不喝了?”

丈夫的八字眉缠在一块,他的影子被路灯拉出去老长。“我妈专门爬到山上,找庙里的高僧求来的,不喝是不是辜负了?”

“那给我抽根烟吧。”

丈夫不说话,沉默看着她。

“喝口酒呢?”

“吃个冰淇淋总行了吧?”

“那算了,启事你帮我贴完吧。”戴宛如把怀里的一沓纸塞进丈夫手里,“一张都不许剩。”

第二场

打车赶往燕归来,一路上,车玻璃映照出她的倒影。

她想起自己从初中就开始谈恋爱,后来一路谈到上高中、上大学,与丈夫校园恋爱,直到半年前奉子成婚。谈恋爱时,另一半就是戴宛如的天下,他们的目光关注她、心里想着她,给予她戴君梅许久不曾给过她的温暖。她结婚、办婚礼、买婚房,那座新买的小两居也让她感到安全。她以为自己终于从一个不受欢迎的地方搬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她以为戴君梅的重要性在她心目中已经大大削弱了。

但怎么回事?戴君梅不见了,她心里好像空了一块儿。

如果她多回几趟家,多跟戴君梅谈谈心——虽然她知道结果还是一样的——但她总会忍不住这样想。为什么没有那样做呢?我是一个失败的女儿吗?

她想听戴君梅亲口告诉她答案,但回答她的却只有无数次的手机忙音。

燕归来小吃店,霓虹招牌闪烁,一到晚上就热闹非凡。全靠戴君梅的功劳,增设炸串、烤肉等菜品,吸引很多邻里常来光顾。黄志莲一个人忙不过来,见戴宛如进门,就像看到了救星。

“宛如,快来,帮客人倒两杯酒。”

戴宛如应声,先接了一杯,自己灌下去大半。

“你怀着孕呢,怎么还喝这么烈的酒?”黄志莲惊呼。

辛辣的液体滑过食道,胃里生出一股暖意。她迷离地笑笑,“这么烈的酒,就该在怀孕时喝才好。”

黄志莲啧一声,夺过酒杯,扔进洗碗池。

“黄姨,我妈跟这里的顾客,熟不熟啊?”戴宛如问。

“熟啊,店都开十几年了,哪个顾客口味什么样,你妈都一清二楚。”

“那是不是也交了很多朋友?”

黄志莲连连摇头,“你妈这人很怪,她不跟客人交朋友,连多聊几句闲话都不愿意。就是上菜上酒,结账收钱,然后就拜拜。”

“那她跟什么人交朋友?”

黄志莲眼皮一翻。“我哪知道啊。我跟她干了十几年,对她脾气还摸不透呢。要我说,离家出走这事,像是她这种人能干出来的。”

“什么意思?我妈之前离家出走过?”

“倒不是这个意思。”黄志莲抹了把手,“我是说,她有这种潜质。”

戴宛如没听明白。她跟戴君梅一起生活了二十几年,从没看出离家出走这个词在哪种意义上能与戴君梅联系到一起。还是自己在刻意避免接收这份直觉?

“老板!”一桌顾客在内间喊。

黄志莲赶忙跑过去接待。

是一个中年男人,他刚喝完四两白酒,把一串炸焦了的韭菜甩到托盘里。

“今天这菜咋不如以前好吃了呢?”男人问。

黄志莲尴尬地搓搓手。“我们老板今天没在,是我炸的,手有点生。”

“戴姐没在呀?”

“没呢,这几天都不在。”

“是不是被那个男人给找去了?”

“什么男人?”戴宛如追问。

男人没答话,目光瞥向黄志莲。

黄志莲啊了一声,拍下脑门,“想起来了,一个月前,确实有个男人来找过你妈。你妈当时不在,电话我就抄在……”

2022年挂历右下角,圆珠笔写下一串号码。戴宛如赶忙拨过去,响铃三声,对面很快接通。

“我是君梅的堂哥。”对方说,“找她好久了,最近才联络上,没想到都有闺女啦……我们住平来村,就在城西头,你要过来看看不?”

挂断电话,也顾不上夜幕沉沉,戴宛如当机立断,叫车赶往平来村。

一路上,手机铃声响个不停,丈夫打来无数通电话,又发来无数条消息。最后一条,是一张订单截图,百草园的果脯,满满一大盒。

戴宛如没有回,她关掉手机,把脸埋进羽绒服带毛的帽子里,想起小时候,好像也曾被母亲抱着,坐了好久好久的车,走了好远好远的路。但旅途的尽头,却在她记忆中模糊了。

她回想着二十年前的往事,闻着出租车里飘来的皮革味道,陷入沉沉梦乡。

第三场

等抵达平来村,夜已深,村庄里整齐排列一幢幢二层青砖楼,才下过雪,被装点得焕然一新。几声狗吠凌空传来,在静谧的夜晚尤显刺耳。戴宛如打了个哆嗦,不知道是被外面的气温冻的,还是被凶猛的狗吠吓的。

几户人家亮着橙黄色的暖光灯,灯光指引着她去敲第一家。门上的对联已经褪色,门外有半亩菜地,门边还圈了个笼子养鸡,鸡粪味直呛鼻子。

铁门嘎吱一声开启,里面探出个戴毛线帽的脑袋。对方看起来五六十岁的样子,脸上沟壑纵横,眼袋像鱼泡一样挂在眼睑下,嘴唇呈紫红色,身材干瘦。

男人认出她来,说:“你就是小宛如吧?”

戴宛如没被人这么叫过,尴尬地蹙起眉,但还是点了点头。

“来了,小宛如来了!”男人播报着。呼啦啦,从厅里、卧室里,钻出十来个男人女人。他们打量她,还有女人凑过来拉着她,好像她是稀奇的外星来客。

脱掉羽绒服,沏好茶,盘腿上炕桌,小楼装修虽然简陋,但保暖措施做得很足,才待不到二十分钟,戴宛如就开始冒汗。

她一个个被介绍认识了戴君梅这边的亲戚。这个叫大舅,那个叫二姨,这个叫三姑姥,那个叫老姥爷。他们有的是戴君梅那辈的姐姐弟弟、堂哥堂姐,有的是戴君梅爸妈那辈的叔婶姑舅,他们围坐戴宛如左右,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她。

“你在哪念书?去哪工作?做什么岗位?结婚了?怀孕了?多大月份?预产期什么时候?”如此等等。

戴宛如被问题砸得应接不暇,她好不容易把自己目前的情况、婆家的情况、丈夫的情况、肚子里婴儿的情况都统统介绍完一遍,才终于赢得片刻喘歇的机会。

有那么一霎那,她觉得自己能理解戴君梅为什么不爱跟这帮人联络了。

“我妈最近……有跟你们联系吗?”她呷了一口茶,终于轮到自己发问。

空气仿佛一瞬间凝固了。等待半晌,没人开口发言。最终还是给她开门的那个男人——也是戴君梅堂哥——打破了沉默。

“你妈这个人,从小就特立独行的,不爱搭理我们。我们这里,农村嘛,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肯定不如城里气派。你妈不喜欢村里,耕地、种田、养鸡、喂猪,她看不上,就愿意念书。念书好啊,大家伙都盼着我们这山沟沟里能飞出金凤凰。你妈也真争气,一下子就考去城里。她走那天,我们这是敲锣打鼓,好不热闹,以为戴家将来有指望了……”

“但你能想到吗?她才考出去,就跟家里断了联络。”戴君梅弟弟——戴宛如该叫舅舅的男子突然接过话头。

“我妈托我姐给她寄过好多封信,她一封都没有回过。大雪天,我妈担心她,拉着我去城里找她。找到学校门口,她往寝室里一坐,门一锁,你猜她说啥?不见。那天冷啊,北风跟刀子一样,我跟我妈连口热水都没得喝,又连夜赶回去,回到家,都冻得像雪人了。”

“你说她离家出走哈?不稀奇。她那时候不就叫离家出走吗?一走走了三十多年,结婚、工作、生小孩,一次也没通知家里。她怕啥我能不知道吗?就是怕我们这群穷亲戚呗。怕我们拖累她,怕我们把她拽下来。其实啊,她是把我们想得太坏了,我们身上都淌着老戴家的血脉,怎么可能盼她不好呢?”

“一个月前,她爸,也就是你姥爷,重病在床,两只眼睛就那么瞪着天花板,嗓子里就剩一口气了,为啥不咽?他就是心里惦记你妈。我们也不是狗皮膏药,非要找她不可,我为啥去她小吃店,就盼着她还有一点良心回来看看。结果她怎么说?她说,我可以出钱,你们办得体面一点,剩下的就不要指望了。”

“你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怎么就这么狠的心啊。我回来就趴在我爸耳朵边,我说,您就当没生这个女儿吧。老爷子一下子就咽气了,我差点哭背过气去。”

“葬礼都没来参加,你指望她现在回来?她还有脸回来吗?”

“但小宛如,我们不针对你。我们相信老戴家血脉,你肯定跟你妈不一样。你不说你是记者吗?你看看我们村,最近在发展乡村旅游,有没有啥值得报道的?……”

戴宛如离开平来村时,感到晕晕乎乎的。她听了近三个小时的批判大会,心里总觉得有点闷得慌。等她准备上车前,一个中年女人拉住了她,那女人手背上有一道淡色疤痕,好像是母亲的大姐,她唤作大姨的,在刚刚的讨伐会上,大姨始终未发一言。

“你妈……”她说话时有点扭捏,“其实不回来也挺好的。”

“什么意思?”

大姨摇摇头。

“我挺羡慕她的。”

东方已经亮起鱼肚白,一缕橙红色的光刺破天际,泥土携着霜露,散发出一股青草香。戴宛如本该感到温暖,但蜷缩在出租车后座上,只觉得寒气一点点渗进骨缝。

她在舅舅家时已经确认过,戴家上上下下好几十口,没有人是在三十年前的一场火灾里丧命的。

那戴君梅一直保存着那张报纸,甚至不许女儿翻看,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第四场

一大清早,田爱真就带着同事叩响了田庆兰家门。田庆兰揉着惺忪的睡眼,好像还没从睡梦中缓过神来。厚重的棉衣包裹着她单薄的身躯,压得她近乎摇摇欲坠。

田爱真沏了壶茶水,给田庆兰倒上。田庆兰坐在床角晨光的阴影下,神色有点茫然。

“小姨,你还记不记得曹建军?”田爱真问。

“曹建军?”田庆兰喃喃,“哪个曹建军?”

“92年的时候抢劫过我妈,还被抓起来判了两年。”

田庆兰沉默半晌,仿佛才从历史的迷雾中拨将出来。“右边耳朵有点小,挺高挺瘦的,是他不?”

田爱真点头。

“我记得呀,那天你妈被吓得直哭,还是我拉着她去报的警,第二天警察就把他给抓住了,还叫我们去指认。听说是从别的地方来的,一个小流氓,原本就喜欢打架惹事,这回捅了个大篓子。”

“您后来还见过他吗?”

田庆兰摇头。“后来哪还顾得上这些。不过倒听当时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官提过两句,说是还游手好闲的,赌博估摸着也没戒了。”

“当时他有没有结婚,或者身边有什么关系亲近的人?”

田庆兰摆摆手,“这我上哪知道去。但当时法院宣判的时候,我还特意去旁听了。就他一个人,没见有亲属出席。咋了?怎么突然问起他来?”

“小姨,您昨天在冰下看到的那具尸体……”

田庆兰嘴巴一下子长得很大,“不会吧?我怎么一点也没认出来?曹建军没那么胖,也没那么白,说不定是你们搞错了。”但她转念一想,又找补说,“倒也不是没可能,怨不得我看那张脸就觉得熟悉,这可够造孽的……”

“我们准备带你去局里认个尸,再派人去问问当年经办抢劫案的警官。还有一件事您不知道吧?2000年,曹建军这个人就已经销户了,说是在一场车祸事故中意外去世了。”

“一个人怎么可能死两次?”

“可说呢。不过小姨,你们之前勘测冰场,就没发现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田庆兰沉思片刻,“我们去的时候还好好的。那天时间紧,南岸倒是没来得及去转。”

“怎么呢?出什么事了?”

“没事儿,是武爱仁要去见个贵客,时间抽不出,见冰面漂亮,就直接定下来了。”

又是武爱仁。

从昨天开始,田爱真就一直头痛。南区职工大院的叔叔阿姨们几乎是追着她讨要说法。原本他们就因为曹磊坠楼案一事耿耿于怀,如今又多了个冰场谋杀案,他们巴不得田爱真去把武爱仁查个底朝天,才能解心头之恨。

但目前没有一样证据能指向武爱仁。或者说,没有一样证据能指向任何一个嫌疑人。专案组十几个人连轴转地走访、调查、取样、检测,但所做的努力无异于大海捞针。

更别提其中还夹杂着一件二十二年前的车祸案。

“爱真姐。”王若飞把手机举到田爱真眼前,是一段网络视频——辽矿集团门口,十几个人分发传单海报,与赶来维持秩序的民警发生冲突,现场乱作一团。

视频里,吵得声音最响的是一位阿姨,半个月前坠楼案,就是她把曹建军推到所有人面前。田爱真对她有印象,她之前跟田庆兰是同事,姓张,职工大院里出了名的大嗓门、热心肠,见到田爱真,总喜欢逗两句。

张姨之前在职工大院有两套房,其中一套,一栋一单元601,卖给了曹建军叔侄俩。

田爱真跟王若飞对视一眼,抄起车钥匙,往辽矿集团方向赶去。

临走前,田庆兰拉住她,说,“然然今晚回来了。”

田爱真听到,心里咯噔一下,扭头就走。身后,小姨的声音追过来,“今晚七点,一定要来啊。”

第五场

一路上,手机消息不断。

尸体的死亡报告和相关调查结果都已经出来了。曹建军系颈部受伤后溺水死亡,死亡时间在11月28日晚八点到11月29日零点之间,看伤口形状,凶手应该是个左撇子。冰层下的血迹经检测,与死者DNA一致,现场指纹、脚印过于杂乱,无法锁定凶手身份。

局里对曹建军名下的财产情况也进行了调查。他手里有一张二十二年前以本名开通的银行卡,一直使用至今。调取银行卡流水,发现曹建军一年前有一笔八万块的大额支出;每三个月固定有一笔八千到一万钱款的进账,进账方式是现金存入。其中八万块是购房款开支,进账的来源还在调查中。

车越往目的地方向开,堵塞越厉害。等到后来,一竖排车狂摁喇叭,车队还是纹丝不动。田爱真只好把车留给王若飞,自己穿过车流,跑过拥堵路段。

她路过市城建局门口,见到一辆白色迈巴赫奔驰向前,喷出一缕白烟。一个戴鸭舌帽、穿黑袄的孕妇从相反方向同她擦肩而过。是戴宛如。她来这里干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田爱真想要拦住她,再仔细问一遍跟踪事件的始末。但人流已经涌上来了,她往辽矿集团的方向看了一眼,等再回身,已经瞧不见戴宛如的踪影。她没时间细想,只好匆匆穿过马路,拨开人群。

张姨被人从小板凳上拽了下来,手里的扩音器也被收走,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夹袄也被扯掉个扣子,早不像视频里那样神气。唯独手里一沓传单,她死死抱在怀里,任旁人怎样劝说都不肯松手。

“我来吧,我来吧。”田爱真跑过去,跟维持秩序的民警说,“市局刑侦队。这个人归我。”

民警睨她一眼,查了她的证件,松开手,又去忙着收其他人。

张姨把胳膊从田爱真的手里抽出来,抬抬下颏,“武爱仁在里面,我看到他那辆宾利了。”

“我不找他,我找您。”

“你怀疑我啊?”张姨把眼睛一瞪,“那你把我拷走吧。”

“张姨,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呀!是因为之前您把房子卖给了曹令海,我来调查情况的。跟我们一块儿去看看房子吧。”田爱真说。

再回到城南职工大院,童年时期、半个月前、昨天早晨,记忆叠加在一起,让田爱真一时感到无措。原本绿草如茵的草坪,变成由皑皑白雪覆盖的荒地,房子还同记忆中一样,只不过,房檐好像变矮了,楼梯间似乎也变窄了。一排排六层高的老楼,早先墙漆都剥落了,半年前市政工程强调市容市貌,楼体外围才勉强刷上一层薄薄的白漆,以掩衰颓。院内的大部分住户早都签协议搬走,留下的大多是同辽矿集团有旧怨的老住户。

与职工大院遥相对应,一处新楼盘在对街拔地而起,前两天才封顶,塔吊还没撤走。大楼共八栋,楼体深棕色与深灰色相间,足有二十四层高,涵盖从一居到三居到跃层等多种户型。据说开发商原本是想把这里当作高端楼盘来打造的,但目前预售率只有百分之四十不到,估计等建成,入住率也不尽人意。

在张姨带领下,进一栋,上顶楼,楼梯间堆满杂物,隔壁家在装修,电钻声震耳欲聋。房门上贴着半幅对联,烫金的字迹已经褪色,张姨从一串钥匙里掏出一把,旋开门钮,一开门,扑面一股樟脑味。

一室一厅,四十平,朝南,很规整的户型。房间收拾得很整洁,两张床,一张餐桌,一个衣柜,除此之外,没什么别的家具。床上被子团成一团,餐桌上堆着一摞摞教材、辅导书和笔记本,卫生间洗手池上放着支断了半截的口红。床底下,鞋盒里,躺着一双镶钻的高跟鞋。还有一张照片,夹在日历的缝隙里,已经泛黄褪色,但依稀能辨认出拍的是一段盘山路,山上郁郁葱葱,山下河流奔腾。

“曹令海带小磊来看房,说是要给侄子买的。办完过户手续,我跟他就没什么太多联络。只不过都在一个院里住,偶尔碰上了说两句话。”张姨说。

“他有交女友吗?还是曹磊有交?”田爱真问。

张姨听到这话,一下子变了脸色。

“你怎么能把小磊跟……那种女人联系在一起?”她把脑袋探出门外,又到窗边打量片刻,把门窗都锁死,凑到田爱真身边,“是曹令海,有点儿关于他的消息在邻里传呢。小田,田警官,我看着你长大的,也知道你……”

“张姨,之前的事就不要提了。”田爱真说。

张姨拉着田爱真,把她推到客厅窗前。“往远看,看到什么了?”

那是一条向远延伸的街道,道路两旁缀满二层小楼。小楼个个大门紧闭,一派死寂。小楼尽头,一座五层豪华别墅样的建筑傲然耸立,衬得二层小楼黯然失色。

一块硕大的霓虹招牌亮着七彩的灯,嵌在建筑上方,写有“青苹果娱乐城”七个大字。即使是白天,娱乐城外依旧车流熙攘。

“里面什么都能做,按摩吃饭唱K一条龙。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我不说你也能猜到吧?要说这青苹果娱乐城,开了有十来年了,日日歌舞升平。有对家在它对面开、临街开,甚至在别的区开,都倒闭了,就他们家神了,始终生意好。听说,是有上边的人给撑腰呢。”

“你的意思是曹令海……”

“这我哪儿清楚,都是听人家传的。你们去问问嘛。”

第六场

青苹果娱乐城距离那片新建的高档楼盘只有一个街区,与破败的城南职工大院遥相对望,但却仿佛分隔开两个世界。凑近看,霓虹招牌更加亮眼,七彩灯光在白日下闪烁。建筑表层涂金漆,占地上千平,尽管只有五层,却比城南老楼还要高。

娱乐城后身,广阔的停车场,数十辆高档轿车整齐排列。透过墙体,能听到热闹的歌舞声和喧闹的吵嚷声。几个醉醺醺的男子迈八字步出门,匆匆瞥田爱真一眼,扶着墙根,哇的一声呕出秽物。门口戴白手套的保安很快注意到,两个人为一组,把男子架去阴影处。

走进娱乐城,大厅金碧辉煌,水晶灯亮得刺眼。迎面是一条向内延伸的甬道,镜子铺满墙壁,被擦拭得纤尘不染,映照出透亮的人影。无数成群结队的男人女人,勾肩搭背,趔趔趄趄,“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一类的嘶吼声不绝于耳。那些被搂在怀里的女人,穿着缀满亮片的吊带裙,头发蓬松地披散在背后,两只大耳环闪闪亮,踩一双恨天高,脚后跟被鞋边磨得血肉模糊。

当年,艺歌苑的女孩们也是这样的打扮,这样被搂着。三十年,好像沧海桑田,又好像一点没变。

这里如此盛大,会不会也在某一天,突然大厦倾塌?

“没想到曹建军还消费得起这里。”王若飞说。

田爱真一努嘴,叫她看柜台上立的价格牌。小包68,中包128,大包368,贵宾包间998,豪华超级VIP包房2988。前三种包间的客人走右侧通道,后两种客人走左侧通道,这种地方最懂得赚钱了,穷人和富人都不会放过。

她们没打算惊动往来的顾客和服务人员,田爱真把前台拉到一边,出示了自己的警察证,叫她把这里管事的叫来。小姑娘看样子不到二十岁,但却很老练,既不惊慌,也不好奇,摁下对讲机按钮,讲了句什么,就泰然自若回到柜台后,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等不到五分钟,左侧通道电梯里,下来一个女人。她穿一件灰色西装,头发紧紧盘在脑后,伸出右手,中指戴一只镶细钻的铂金戒指,指甲修剪得很平整,指尖很凉,轻轻往田爱真手上一搭,算是打过招呼。

“我是这里的经理,姓艾,你们叫我小艾就好。”女人说。

田爱真又把警察证出示了一遍,“艾经理,我们目前在调查一起案子,有证据表明,案件当事人经常出入青苹果娱乐城,而且与这里的一位女员工关系很近,我们想找那位女员工聊聊,看看能不能提供什么线索。”

“是哪位贵宾呢?”艾经理笑着问。

“曹令海。”田爱真把照片出示给她。

艾经理表情恍然,她请田爱真和王若飞到角落里的沙发落座,又叫服务生给端茶倒水。

“曹先生是我们老客户了,一直是由小梅负责接待的。但是真不巧,小梅最近辞职回老家去了,她换了手机号码,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联络。”

“辞职了?就这么巧?”

艾经理点点头,“不然你们说说是什么事,说不定我知道,能帮得上你们。”

田爱真阴沉着脸,“曹令海死了。”

艾经理一声惊呼。一阵手机铃声适时响起,她打了个手势,去门外接起电话。等再回来,明显能感到她松弛了不少,她端起茶杯,抿口茶水,把玩起手中的戒指。

“曹先生跟小梅关系是很要好,但前段时间吵架了,听说曹先生准备送小梅一双高跟鞋,结果最后也没送出去。曹先生这个人,彬彬有礼,酒品也很好,还从不赖账。他基本每天都来,好像没有工作,也没什么朋友,来了就叫小梅,点啤酒,净唱些老歌。不过最近确实有近半个月没来了,我以为他是因为小梅的事情心灰意懒,没想到竟然发生了这样的惨剧。”

“你对他的来访日期,记得很清楚?”

“当然,”艾经理笑了,“我在这里工作十几年,每个包厢发生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那你也记得他最后一次来访时间?”

“11月12日。”艾经理不假思索答道,“那天我们娱乐城举办宴会,很多老顾客都来了。”

王若飞很快搜出报道,一行引人注目的标题,“青苹果娱乐城告别派对,现场酒水限免,0元来嗨!”

“告别派对,什么意思?”

艾经理表情有点尴尬,“半个月前,我们这里换老板了。”

“换成哪个?”

“高总。”

“高市长的高?”

艾经理暧昧地眨眨眼。

“之前又是哪个?”

“武总,辽矿集团董事长,武爱仁。”

在艾经理带领下,她们去看了曹建军经常来的包间。最便宜的小包,面积只有十来平,一张皮沙发和一张茶几,正对面屏幕上,播放着“拒绝黄,拒绝赌,拒绝黄赌毒”的宣传MV。

田爱真仔细验看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她仿佛能跨越时间长流,看到曹建军的身影。曹建军坐在沙发上,一边喝酒,一边揽过小梅的肩膀。

不知怎么,这张脸竟与三十年前交叠。

她想起来,当初母亲报案,警方逮捕曹建军时,自己好像也在现场。当时正值夏天,曹建军只穿了一件短袖,上臂的腱子肉在被捕时无意识地鼓胀。她总觉得,当年他左臂上的那块肌肉很干净。她不记得有看到过那片纹身。

“我想起来,小梅还对我说过,曹先生好像还有一位前妻,大高个儿,长得很漂亮,他每次喝醉酒,都免不了要追忆过去呢。还听说,曹先生每隔三个月总要去一趟城北。”艾经理说,“按理说,去城北并不稀奇,但对于他这种人来说,也算得上是一次远途旅行了。出娱乐城,步行一百米,就是一处公交车站,321路,他每次都坐那一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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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春花

一个曾经想做电影,现在更想写字的社会学系毕业生。

责编:卡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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